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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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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jié)

    楚含丹的心驀然如燭火一顫,折頸望過來,方才他那副卑微之態(tài)恐怕只是幻想,眼前的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冷血無恥!嘴角的弧度也似兩把彎刀割著自己的殘破之軀。她企圖抓住他殘存余溫的真心,難得說起軟話求饒,“既然今夜露華正好,你就不能放過我嗎,讓我干干凈凈自在的過一夜?”

    “二奶奶說什么笑話兒呢?”他挑一挑眉毛,似笑非笑間可見難得一見的柔情早已蕩然無存,“我們是夫妻,行周公之禮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嫁給我也有六七個月了吧,還不籌劃著替我家傳宗接代,反倒日日閑擱在屋里做什么?”

    木亭里不知何時已點上兩盞燈,用枯葉黃的圓罩子籠著,光幽幽淡淡,不受清風(fēng)所撩,越發(fā)寂寞。遠(yuǎn)岸上丫鬟們祝禱完,三三兩兩展開嬉鬧。而這一岸,是鈴鐸敲響、兩方對峙。勢單力薄的一方愁苦難消,瞪著不甘示弱的眼,恨不得將另一方一箭穿心。

    最終戰(zhàn)場轉(zhuǎn)為一方床榻,流香寶幄中,從兩方博弈到水rujiao融。在無窮無盡如燭火飄搖的顛簸里,楚含丹哭了,由此恨意更加水漲船高,她恨自己竟從壓迫中習(xí)慣這種碰撞,恨身軀輕賤、恨命不由己、所以也更恨他!

    小池里有丫鬟們放的燈花搖曳,蕩不盡的人世紛呈、萬千百態(tài)都由一陣風(fēng)揭過此間。

    夜,如水中錦鯉潛底,安靜從容,又似手中的千絲萬縷,拉扯不清。

    九曲回廊之下,罩夜色無邊,有一女子挑燈前行,腳步極輕,如鳳蝶飛翼,臂間挽一個青灰包袱皮,上頭籠一件月白單紗襦,下頭一條銀紅素色月華裙,未梳髻,滿頭蓬發(fā)只在腰后束一個結(jié),偶見腮邊零落青絲,有絲絲慵昏之態(tài)。

    約莫輾轉(zhuǎn)一炷□□夫,停在一所無人值守的偌大正屋前,老紅木的門窗緊閉,里頭明晃晃幾盞燭火,赫然鎮(zhèn)住四方幽暗。女子抬手扣門幾下,只見吱呀門開,是一個攢石如玉、攢木如林的挺拔男子,一雙濃眉大眼,和宋知濯頗有幾分相像,不同于他,這人似乎更有穩(wěn)若磐石的沉著,他神色寡淡,將女子輕輕一瞥,兀自回身進(jìn)屋。

    女子跨門而入,垮著包袱一時無措,眸映燭火,閃著忽明忽暗的光。那男子回首一望,嗟嘆一聲,朝榻上一指,“小月,過來坐吧?!?/br>
    原來女子正是小月,望她一步一低頭,如雨打蓮花般羞怯,行至榻前卻不急著坐,將包袱皮攤到小案上,拿了里頭一雙鞋底捧在懷內(nèi),朝另一方玫瑰折背椅上的男子奉上,“叔叔,我新替您納了幾雙鞋底,您比比看合不合腳,若合了我再往上做鞋面兒?!?/br>
    男子還未寬衣,一身錦繡麒麟檀紗圓領(lǐng)袍,抬起袖口即見風(fēng)云,可不就是如雷貫耳的國公爺宋追惗?他望向她手中一眼,眉上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點點愁緒,“不是說了別做這些,你怎的又做?夜里做針線最是傷眼睛,聽我的話,回去好好歇著?!?/br>
    再望上去,小月還是垂首而立,手捧鞋底猶如手捧蓮花的仙子,將一顆凡塵心盡賦一針一線。宋追惗無可奈何再嘆一聲,“大少爺如何了?在他院兒里可有人欺負(fù)你沒有?”

    “大少爺還是不見好,只是身子結(jié)實了些,”回完前句,后句思及自己,她將頭又垂下,期期艾艾一副可憐相,“倒是沒人欺負(fù)我,只是我們院兒里才剛死了個丫鬟,荃mama便叫我住到她屋子里去,……叔叔,我害怕,挨了兩日還沒敢搬,那丫鬟是吊死的,一想起她伸得老長的舌頭我夜里就做噩夢,您什么時候才將我撥到這邊兒院里來伺候?”

    “荃mama是誰?”

    在他清輝冷月的眼中,小月捕及一絲關(guān)懷,立時便委身而下、蜷疊雙腿藏于裙中坐到細(xì)墁暗紅的石板上,被屋里的冰銷得冷的地板,卻絲毫不滅她心中螢火。她傾倒在他的腳下,頸折手臂伏在他單膝上,如倦鳥歸巢,“您總是記不住這些小事兒,”抬首望他一眼,眼中有嬌滴滴的嗔,綢繆的依戀,“荃mama可不就是太夫人的陪嫁嘛,頭兩年被太夫人指了個管事的差事,專門管我們這些小丫鬟。您可不用去過問這事兒,我不過是說給您聽,倒沒必要招出麻煩來?!?/br>
    銀紅裙下絞著兩條細(xì)長的腿,有意無意間露出錦襪以上半截擺若凝脂的肌膚,是少女如玉的韶華。宋追惗瞥過一眼,仍將視線落到她欲哭欲顫的臉上,透過這張臉,仿見遙遠(yuǎn)時光中另一張有些相似的臉,在哭在笑,有風(fēng)泣訴。他堅實的手腕落到小月頭頂,隨柔軟青絲輕撫而下,似一個父親般慈愛、又恍若情郎的眷待,“你受苦了,別怕?!?/br>
    “您回來,我就不怕了,”小月仰著頭,如接一碗清水,等著接過他伶仃一些脈脈溫情,“自大少爺娶了那位大奶奶后,身子越發(fā)結(jié)實起來,那位大奶奶也奇,也不要我們伺候,每日燒飯更衣一應(yīng)自己來,將大少爺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只是您說的那封信我還沒找見,不知大少爺藏哪里去了。”

    紅窗鎖明,前方一支紅燭將燃盡,宋追惗晃一笑,手在她發(fā)間穿梭,眉宇鎖愁,新愁不似舊愁,“你頭一年在他屋里就沒找見,恐怕被他藏到別處去了。小月,那封信關(guān)系叔叔的身家性命,你替我留點神,我這兒子與我心有嫌隙,那信還攥在他手里一日,我就不得安寧一日。”

    “那信上到底寫了什么?”小月抬起懵懂一雙眼,想替他兜下一身愁緒。

    他垂眸朝她,牽起柔情寵溺一笑,心里望向目不所及的遠(yuǎn)方,眼前的人又仿若那位故交知己,“說起來話兒長了,從前跟你娘我也說過,如今再說給你聽——我原也不是府中長子,上頭兩位哥哥,大哥多病多災(zāi)去了以后才輪到二哥,可二哥不學(xué)無術(shù),父親在我們兩人之間猶豫再三。說起這爵位,其實并無實權(quán),卻是至高榮耀,為了讓父親向圣上請旨定下我,就必須封官拜職手握實權(quán),可朝中黨爭不斷,誰都是舉薦親黨,我科考及第也不過封得一個小官兒,為了往上爬……?!?/br>
    到此,他眼前所現(xiàn)的又是另一個女子,隨之而來還有琵琶羅盤、笙歌悅耳,“我攀上景王殿下,投其所好,我從青樓贖了一名妓/女回來敬獻(xiàn)予他,沒兩日他玩厭了就將其棄之不顧,不曾想那女子剛烈成性整日尋死覓活,竟被延王殿下得了風(fēng)聲,他兩人原是對頭,自然是拿了證據(jù)就要參到圣上那里的,無法,我只好替景王頂了這個缸,將這名女子隨便冠個七品小官兒家的閨秀身份娶入家中,你曉得的,就是前一位太夫人。后來我們也算相敬如賓有了濯兒,原本以為她得了富貴日子就能這樣過了,誰料這女子卻不罷休,竟暗中收集許多景王與我等朝臣結(jié)黨的罪證,只待著有朝一日呈到圣上面前,索性后來她暴斃而去。但這封信,我想來想去,只會是落到濯兒手里?!?/br>
    燭火“噗嗤”一綻,似一朵曇花夜現(xiàn)。小月回首望過,伏地起身,在案上尋了把剪刀剪了燭芯,待火焰再騰然而上她又踅回來,與他在髹霜白云紋邊兒的紫檀木圓凳上對坐。聆聽一場血光殺戮后,她并不覺得可怕,只有對他設(shè)身處地的心疼與脈脈如燭光騰燃的溫柔,究竟不知道這等情緒是否從她娘身上遺傳而來。

    她自倩然一笑,在他沒有細(xì)紋的眼角,堪稱青年的平滑容顏上,她看到了險象環(huán)生后掩不盡的辛酸疲憊,她拉開他一只胳膊,投身到他懷里,就如同小時候,“叔叔放心,我打小就沒了娘,后又沒了父親,是您派人照管我長大,使得我豐衣足食萬事無憂,我的日子是您給的,不!”她遏然又否定自己,從懷中抬眉,眼里是女子獨(dú)有的似水般的毅然,“我的命是您給的,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娘長什么樣子,我的天地里只有您,只要您需要,我自甘赴湯蹈火,既然那信對您如此重要,我就一定能替您找著!”

    靜夜無聲,于這個炎夏,群芳俱有姿態(tài),唯獨(dú)小月這一朵,已開成宋追惗想要的顏色、形狀。

    他說來這些往事,無非想將他賦予另一個女人的宿命一并遺傳給她的女兒,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小女子也悄然遺傳了她母親對他的愛。他撫她的長發(fā),“萬事小心為上,且回去睡吧,我這些日都在府中,不宿在太夫人院兒里時你盡可以過來找我?!?/br>
    “當(dāng)真?”小月?lián)P起臉,眼里乍現(xiàn)容光,似一朵粉白山茶花。

    一晌話兒說完,留下牽纏心絲的鞋底,小月打道回去。臨行時,眼中掛滿戚戚眷戀與恨不廝守的衷腸不得出口,她對他的愛太雜亂無章,如太湖石下一簇野草瘋狂生長。

    至午夜,菡萏著露,淡靄濃聚,群芳之間隔著不同命運(yùn),各自綻開相差甚遠(yuǎn)的心事,卻又殊途同歸,無非是情與愛、怨和恨的本質(zhì)。

    白日如同一闕幕布緩緩拉開,日與月規(guī)矩輪轉(zhuǎn)。眼下夏已沉淪,即將與這一年告別,但天兒還是熱,幸而還有冰鎮(zhèn)著,才得有遲來的清涼。

    頭一遭得冰,明珠捉了裙圍著銅盆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惹得青蓮在一邊捂嘴直笑,“我的姑奶奶,這難道是什么稀罕物不成,也值得你這樣看?”

    “冰自然是見過的,只不過我還是頭一遭在夏天里見?!便黄饋?,她自紫砂壺中倒出一盞茶遞給青蓮,“jiejie喝茶,真是麻煩你為我費(fèi)口舌了?!?/br>
    伸出的衣袖上是凌霄花兒暗紋,浮在淺草色袖邊兒,可謂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1。思其命定前塵,青蓮惱她一惱,“又跟我說謝!于情于份,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皇菑那皨扇菟阶钥哿诉@屋里的分例,現(xiàn)如今她死了,自然還是用到你們頭上。得了,茶我也不喝了,我們那邊兒要做法事,我先過去瞧瞧?!?/br>
    “法事?”明珠擱下盞,顰眉而問:“不是早就說要做的嗎?怎么耽擱到這些日?請的哪個廟里的法師?”

    “誰知道是荃mama忘了還是怎地,昨兒才到廟里下了帖子。你不問我倒忘了,請的就是你們廟里的姑子,想必你也是認(rèn)得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也算故人重逢?!?/br>
    說是“故人”,明珠卻實難有開懷之心,千家廟宇的菩薩都一樣,可人人卻不同,她到是底嘗過了什么叫“好”,方厭從前之“壞”?;厥淄谎壑蒯⒅校介g一翹,“我不去了,不好惹什么是非,況且我與她們也沒什么話兒說,不過是一起誦經(jīng)念佛。jiejie去瞧吧,我這里手抄了一本《楞嚴(yán)經(jīng)》,請jiejie替我給小月,勸她不要害怕。”

    接過那一疊冷金箋,見其字跡清雋,一撇一捺的收尾猶如收盡一場春秋,青蓮嘆服一笑,“字寫得這樣好,人也聰慧,認(rèn)了你這個meimei,倒是我占盡便宜去。成,我走了,你歇著,晚間的飯不必做了,我割了點子銀子給廚娘,讓她們替你做啊?!?/br>
    此言一出,她自出去,輕巧便將宋知濯每日如江山穩(wěn)固的幸福顛覆,哪見他帳中驀然瞪了雙眼,恨不得揭被而起、發(fā)兵討伐。

    帳外隱約可見明珠蹁躚身影,淺草衣裙如一片葉蕩過來,他迫不及待接了簾子,撐著手肘拉她,“我倒不是要你做活兒,只不過你做的飯食實在是香,你行行好,還替我做吧?將一應(yīng)衣物給她們洗就是!”

    先掛了兩方垂幄,明珠挨著床沿兒提裙坐下,嘴上悶悶不樂,“哦,合著我是你的燒飯婆???我這是什么命?別人嫁到王公貴族是享福的,我跟你刀尖上舔血一般過日子還不算,還要替你當(dāng)做馬?”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他扯了枕頭壘在一起靠起來,手卻不見撒開,仍拽著她柔若無骨的腕子,“我頭先不是說過,那柜子里有錢,你想要什么只管去買,就當(dāng)我報答你每日替我洗衣燒飯,至于你的心,唯有用我的心方可報答。”說罷,大手在自她腕間摩挲到掌心,眉上攢數(shù)不盡的自責(zé)自慚,“對不住,害你跟我受苦。”

    明珠原不過是逗著玩兒,立時一顆心軟作春水,托起一片同自己一樣的落葉浮萍,“我跟你說笑而已嘛,你怎么又說這種話兒?”

    睇眼望去,見他臉上哪還有愁態(tài)?咧著個明晃晃的笑來,“我也是逗你,不過話兒倒是真話兒,你先別惱,我問你,那些姑子你真不去瞧瞧?想去就去,不妨礙我什么的。”

    “我才不去!”明珠猛地抽出手,柳腰一轉(zhuǎn),撅著嘴不知望向何方,倒不是同他置氣,只是想起從前苦兮兮的日子,“你不知道,打小跟著我?guī)煾?,替她縫衣裳做飯擔(dān)水劈柴,這原是應(yīng)該,她好歹養(yǎng)我一場不是?可來了京城,其他的姑子看我們是投奔來的,也每日將我使喚來使喚去,我們原是輪值起早去擔(dān)水、做飯、洗衣、劈柴,可每回輪到她們,她們又支使我去,有好爭著去領(lǐng),有錯就往我身上推,害我不知背了多少打罵!”

    一束陽光斜撲在她臉上,不知沐浴在底下的那邊是什么情景,可宋知濯能見的陰暗這邊,卻是一抹小小得意的笑,“去年冬天,我忍無可忍了,便趁著她們都還睡著,擔(dān)了兩桶水,一下?lián)淞苏麄€通鋪,誰也沒得睡!”然后,她踅回臉,整片跌入晦暗中,“正因為如此,廟里要將我和師父趕出來,師父便提說要將我買到勾欄去,幸而你撞上來,我才逃得一命?!?/br>
    她將苦難戲說這一刻,宋知濯倏然明白,她身上有與身俱來的頑強(qiáng)生命,如野草縫生,倔強(qiáng)地與命運(yùn)較勁兒,這種倔強(qiáng)同他的“自尊心”卻不大一樣。似乎沉重也跟著她的笑消弭了,他沖她輕挑一邊眉,“不去也罷,柜子里有個包袱,你去打開看看?!?/br>
    “是什么?”雖問,然不及他答,她還是去開了立柜找到那個藕荷色羽緞包袱,指尖一觸,絲滑如輕風(fēng),她捧到床上,卻不打開,“是什么精貴東西,也值得用這么好的料子來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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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詩經(jīng)》,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37.  前塵   斬斷前緣。

    灼灼日光, 花間柳梢,金燦燦的光陰里頭是各色姹紫嫣紅。

    懶幄松帳中,明珠便是宋知濯眼中的星輝, 他揚(yáng)一下眉, 沖她點著下巴, “你打開瞧瞧不就知道了?送你的。”

    藕荷色的羽緞如一場十七載淺夢,柔軟順滑的觸感猶是夢想實現(xiàn), 叫人忍不住懷疑真假,但還是抵不住明珠心底升起的冉冉期待。她帶著雀躍和小心抬眉望他一眼,手上止不住有些顫抖, 揭開布, 里頭規(guī)矩疊放著繡云雁廣袖雙絲云紗氅、藕粉素色羽紗衫、白蝶穿花拖地留仙裙, 將裙揭開,下頭還有幾個金髹錦盒,里頭有銀渡藍(lán)寶石小鳳冠、一對銀鏤花小簪、南洋珍珠耳墜、紅珊瑚對鐲等一應(yīng)珠寶頭面。

    每一樣都是她沒見過的,眼下這些頭面衣裳赫然隨宋知濯的真心一起呈在她面前,使得她險些似洪水決堤。倏然撲倒在他肩頭, 她說:“我家雖不至于吃不起飯, 但我打小沒穿過什么像樣的衣裳,只因我爹又是吃酒又是賭錢, 哪里還有閑錢給我置辦這些東西?莫說我, 連我娘也沒有。后來到了廟里, 一是沒錢, 二也是穿戴不上這些東西, 現(xiàn)如今見了,倒不是我貪財,只因我也想有人能送我件禮物, 不論生辰還是年節(jié),不論是什么,盼著有人能送我一件兒,哪怕是塊破布頭也是好的?!?/br>
    摟著她,宋知濯只覺摟著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程,心跟著她的話墜了又墜,到無可再墜的境地,又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小尼姑,你說了這半晌,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俊?/br>
    驀然感覺肩頭有些濕潤,他又將她摟緊幾分,手在她背上輕拍,聽到耳邊是有些抽搭的聲音,“喜歡,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歡?!?/br>
    夏有青荷,露有微曦,他們抱著彼此,好似抱緊自個兒的宿命不舍得撒手。宋知濯亦有些梗咽,埋首在她的發(fā)間,響起悶悶沉沉的玩笑,“既如此,我下次可不就費(fèi)這些錢了,在外頭隨便撿塊兒碎石裝進(jìn)錦盒內(nèi),你不是一樣的高興?”

    “去你的!”明珠推他一把,掄了拳頭往他胸膛上砸一記重錘,逼出惡狠狠帶水花的眼神,“你當(dāng)我是叫花子???你又不是沒錢,干嘛對我這么摳門兒?珠寶首飾怎么也比破石頭叫我高興。噯,你說,我穿這么好,會不會引別人疑心?”

    “疑心什么?我不過是癱了啞了,又不是死人,給夫人置辦點兒東西難道不應(yīng)當(dāng)?你只管放心,我還吩咐明安找?guī)煾底隽嗽S多,這件是先趕出來叫你中元節(jié)家宴上穿的,屆時個個兒都穿得光鮮艷麗,我怎么能叫你落了后?”

    低下頭,指尖一一拂過那些涼絲絲的綢羅軟緞、寶石珠珰,似乎從前吃的苦在今朝都得到補(bǔ)償,明珠倏然又笑了,小心翼翼將包袱皮重新裹起來,捧在懷內(nèi)擱回柜子里去,“等到了那日我再穿?!?/br>
    日頭不過微轉(zhuǎn)個方向,屋里還是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1,有情人獨(dú)對這件臥房,竟像是與世隔絕,那些猙獰的利益紛爭也遠(yuǎn)了一寸。

    未多時,隔壁院兒就傳來木魚陣陣,沉重單調(diào)的聲音響如空靈,伴隨著三兩唱誦、暗縷檀香,明珠探頭探腦在窗戶上趴著凝聽,只覺恍若隔世。宋知濯由床上下來,穿著醬紫紗的圓領(lǐng)袍,系一跟棕色羊皮帶,兩頭扣一個鎏金麒麟犀比,腰一彎,手撐在她兩側(cè),將她的背影圈入懷內(nèi),當(dāng)中卻無觸碰,一頭扎高的馬尾垂到她肩上,“她們念經(jīng)都沒有你好聽?!?/br>
    “嘿,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明珠折頸過來,就見身后罩著自己的高大身影,那臉上調(diào)笑未散,一雙眼逗弄有余。湊那么近,她驀然想起那夜的一吻,欲語先羞,揚(yáng)著腰靠向窗臺,想離他或是離羞赧灼溫遠(yuǎn)一些,再開口,聲音囁喏不決,“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越發(fā)的油嘴滑舌起來了,真跟你那二弟是親兄弟?!?/br>
    她退一寸,他就近壓一寸,中間還是隔著試探的距離,試探她本能抗拒的底線在哪里,“這你就冤枉我了,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br>
    他寬闊的肩形同壓迫,卻又有一種被包裹的安全,使得明珠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嘴上卻抵死不認(rèn),“誰知道你的……?!?/br>
    宋知濯還欲再試探,一雙眉渡上除了陽光以外的炙熱柔情,緊盯著她桃紅的臉上點點變換,卻忽聞院外有些動靜,他便立刻調(diào)坐到木椅上去。

    片刻后,果然見有人推門而入,是青蓮,身后跟著兩個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蓮捏著帕子朝明珠揮擺盈袖,“大奶奶,這兩位師太說認(rèn)得你,想來瞧瞧你,我便領(lǐng)她們過來了?!彪S后她擺手引進(jìn)兩位,“兩位師父到里頭稍坐,我給二位烹茶來?!?/br>
    幾人在外間碰頭,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廟里同宿的兩位小尼姑,一個清音,一個清念,比明珠略大個一兩歲,想起從前的過節(jié),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只將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來荃mama是請了你們二位來做法事,真是麻煩你們跑這一躺了?!?/br>
    二位女“菩薩”頭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蕩蕩。這廂端了個雙手合十落座,“阿彌陀佛,清心小師妹,我們才在那頭做完法事過來,想起頭先你沖了門子嫁到這國公府上,我們卻未及送一送,如今機(jī)緣再見,特地來瞧瞧你過得好不好。”

    兩人抬眼將屋子四顧打量一番,見門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幾案,現(xiàn)盛一盆蔥郁小金桂,右側(cè)一架大大的工細(xì)樓臺落臺屏,錦繡繁織,后頭隱著另一個榻,還見細(xì)細(xì)一個回廊通里間。

    她們所坐門的另一方,掛了二層軟煙羅,軟塌臨窗,南墻一個欞心黑檀圓月架,乘放著銅胎掐絲琺瑯三環(huán)樽、鎏金云紋象耳銅爐、和田象鼻勾環(huán)玉寶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細(xì)玉器銅器。只將她們看得眼花繚亂,連明珠在說什么也未聽清,扯回耳朵重問一句,“???你方才說什么來著?”

    不過是幾句客套話,明珠也懶得再說。只是觀她們二人如此熱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將從前嫌隙一筆勾倒,她卻還記得,心里同她們親近不起來,面上還是要過得去,適逢青蓮端茶上來,代她周到,“謝二位師太記掛我們大奶奶,我們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兒回廟里去探望你們,難得你們來,倒要好好歇會子再去。”

    這兩位可不單是歇腳來的,探望舊識是假,想打些秋風(fēng)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備了三書六禮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師太盡其收下,卻連份像樣的嫁妝不曾備,一應(yīng)金銀器全納入個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紅了眼,這回二人逮著機(jī)會,便不欲放過。

    唯見清音臉皮厚些,端茶飲下,先開了這口,“小師妹,要我說,你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頭都說咱們廟里六根不凈,竟然將尼姑沖門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們轉(zhuǎn)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熬,再過兩年,只怕連飯都吃不上了,”說罷,擺一個愁容萬千,單手合十,“阿彌陀佛,廟里人口又多,這可怎么活喲?!?/br>
    一時氣氛微滯,各有各的臉色,那廂眼巴巴瞅著,這頭明珠只端起茶盞隔開殷切切的目光,只裝作聽不懂,“二位師姐,原來廟里竟出了這樣的事兒?阿彌陀佛,從今后我自當(dāng)每日多念些經(jīng)文,替眾人禱告。”

    見她似裝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丟開臉面來說:“清心師妹,咱們同道修煉這些年,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我們來,是想同你借些銀兩助廟里度過眼下的難關(guān),你不看在菩薩的面上就當(dāng)看你師父的臉面,她老人家在我們廟里修行,自然和我們過的是一樣的苦日子啊。”

    說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轉(zhuǎn),于禮,她是當(dāng)報答師父的養(yǎng)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銷所作的惡呢?往事須臾間倒扣而來,自被師父買回去,她的小小身軀就擔(dān)起比自身還重的水桶,澆菜施肥,劈柴擔(dān)水,事無巨細(xì)都是自己來。

    在揚(yáng)州時不過一間破廟,一到夜里門窗不緊,呼啦啦就有大風(fēng)刮進(jìn)來。春夏還好,一到秋冬,那風(fēng)似軟刀在身上割下一條條細(xì)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擔(dān)糞給菜地里施肥,不過點點瘦弱的一個小姑娘,一對還未長成的薄肩實在吃力,將桶擱下時手不穩(wěn),不留神濺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沒有多余的衣裳換,師父聞見了,捂了口鼻將她趕出屋子去睡,因怕連被褥也被弄臟,故連個蓋的也不給她。

    籠了些干草,明珠就在四面透風(fēng)的廚房席地而眠,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天就開始下雪。細(xì)絨花洋灑半宿,哪里還能睡得著?她只覺得冷是從地底下、從骨頭縫里,從黑漆漆的四面奔襲而來。那時她想,整個人間有眾多火光萬寸,數(shù)不盡的暖房溫帳,卻沒有一處能容自己,她把自個兒小小身軀蜷成一團(tuán),用自個兒的腿暖著手臂,然而不過是困獸猶斗,凍得快失了知覺時,她昏沉沉的想,不如就在這里凍死了吧,就死在這里。

    然而她瘦小的軀體是被秋風(fēng)殘忍削掉枝葉的楊柳,正如在下一個春天還會再抽嫩芽,她也在下一個日出里又活過來。如此,她死在每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夜,又在第二個清晨復(fù)活,反反復(fù)復(fù),終于令她跪在菩薩面前,去尋找縈繞在她心里諸多問題的答案……

    劈頭蓋臉的往事砸住明珠,頓覺有蝕骨冰凍從日頭底下潛襲而入,她從踏上提裙而來,奔赴向能給她提供溫暖的唯一避難之所。

    里頭宋知濯坐在木椅上,靜悄悄等著,等明珠同那兩個姑子周璇完,好再重拾風(fēng)花,繼續(xù)他一寸寸的攻城略地,直到侵占她心里的每一寸、直到城門向自己毫無保留的打開。

    倏然聞聽如蝶舞翩飛的腳步聲,他瞪著疑惑的眼朝轉(zhuǎn)角處望去,一見明珠搖曳裙擺,他便擺出大大的笑臉,正欲問詢,卻見她匆匆俯身而下,隨著染梅幽香,落在他臉頰一個輕輕的吻。

    一時有柳鶯飛歌、瓊林佩影,哪敵她,胭脂點點落浮萍。宋知濯可謂受寵若驚,詫異地望向她,只見她臉上紅似五月桃,胭脂滿布,但說出的話兒才叫氣人,“噯,我,我要拿你的銀子使,親你一下就當(dāng)補(bǔ)償了啊?!?/br>
    他何嘗會說個不字,將嗓音壓得不能再低,語句鏘然果斷,“你只管拿,全掏空了去也使得?!?/br>
    鎏金銅匣子里頭擱了許多錠子,沉甸甸壓著下頭一摞銀票,明珠思忖半晌,拿了兩錠五十兩的銀元寶捧在手里,臨出去時在宋知濯眼前晃晃,“我拿一百兩,可沒多拿哦?!?/br>
    得他啞口一笑,她適才捧了銀子出去,往清心清念二人中間的方案上一擱,“二位師姐,我也不過是才來這里,名頭上說是這家的大奶奶,實則你們也清楚,不過是來銷病扛災(zāi)的小丫頭。當(dāng)初宋家已從我?guī)煾甘诸^買銷了我的身契、又送了各色定禮,原本我不再欠她什么,但這些銀子就當(dāng)是報答師父養(yǎng)我一場,若落得到她手上,請告訴她,我與她就此兩清,若落不到她手上,我這里也在心上同她做了了斷,自有菩薩見證。”

    冷光奪閃的銀元寶穩(wěn)沉沉壓在案上,仍壓不住貪得無厭的心,金源寺香火一向好,哪個官爵人家添個燈油不給個百十來兩?清念見過大世面,只乜眼一瞥,便端起手來,“阿彌陀佛,這些黃白之物于我們出家人不過是身外之物,可卻能救人水火,我這里先代方丈謝過小師妹,只是開銷得了今日,明日又當(dāng)如何呢?師妹嫁到府中,自然長了不少見識,望給想個長遠(yuǎn)的法子才好?!?/br>
    方才明珠進(jìn)去,青蓮陪著二人說了一會兒話,來來回回也將明珠的身世摸出了個七八,早有憤懣難當(dāng),眼下見她倆不知足惜,更是氣得不輕,在后頭扯過明珠,按她在榻上坐下,“我的大奶奶,你是主,她們是客,你這樣站著說話,叫客人怎么坐得下去?”她直腰轉(zhuǎn)身,一抹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在臉上蕩開,“我倒有個法子,二位師父先聽聽?說得不對只當(dāng)我放屁,我一個丫鬟見識短,可別跟我計較。我想啊,這庵里都是女人家,若斷了香火定然活不下去,橫豎又都不嫁人,不如大家一齊沖了門子,十七八歲做起那迎來送往的生意,將香客變作長客,方丈作了老鴇,還不是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樣的來?身體力行掙來的錢難道不比拉著臉子上人家打秋風(fēng)更踏實些?”

    稀稀拉拉一番話,將兩位出家人說得又氣又羞,兩張灰白小臉紫一陣紅一陣偏看明珠,見她竟憋著個笑將出未出,她二人更氣,就要起身告辭,臨行前卻不忘拿那百兩銀子。

    人方一走,明珠便笑了個四仰八叉,又是拍案又是錘胸,“哎呀我的jiejie,你是在哪里得的這一框話?”

    那笑在太陽底下,如蕩開一叢叢翠蝶花,恣意縱情、揮灑爛漫,青蓮從未見過她如此自如之態(tài),似忽而卸下千百斤的沉重往事,她莞爾一笑,輕撫垂髻,“從前嬌容在時,不知聽了多少,回回她與慧芳掐架,說的盡是些yin/詞/浪/調(diào),慧芳是個沒臉皮的,罵起來更是難以入耳,聽了這幾年,還不是張口就來?你可別學(xué)??!”

    中天的日頭偏了西,如前塵已定,誓不回轉(zhuǎn)。法事做完,那間屋子殘留的冤魂同人間正式告別。如同明珠,也在心里同自己的前緣辭了行,她道別這段路途上的苦難啟程而去,卻在起點就有悲厄的線頭拽住她,左右她的方向、她的步履,一時也不知如何同這悲厄做個了結(jié)。

    耽擱這半晌,早耽擱出香汗霖霪,送青蓮出去后,她自踅回里間,往立柜里翻衣裳來換。赫然又瞥見那藕荷色的包袱,似兜著絹子的小倌人2在樓臺招攬客人,她心癢難耐,到底還是甩甩頭忍住了,舍不得輕易在一個普通的日子里消耗掉人生第一次所得的贈予。

    懷抱衣裳一回首,正與宋知濯撞了個眼對眼,她驀然想起方才那一吻,臉上掛不住,欲抽身出去,卻被人喊住,“你上哪兒去?”

    “我到那邊兒里間換衣裳,出了一身汗不舒服?!?/br>
    “平日不都是在這邊兒換的?”宋知濯心驟提一下,有些做賊心虛,生怕她察覺他鬼祟的點點私欲。

    然是他多心,明珠哪里知道他那些心眼兒,不過是惶然避之方才一番唐突之舉。又抱著衣裳從簾子下頭回轉(zhuǎn)來,兩個眼一斜,斜出個萬種風(fēng)情、嬌冶入骨,“那你到床上去,把帳子放下來,不許偷看啊。”

    “你還不放心我?”他從木椅上撐膝起身,攢翠如玉的身形瀟瀟挺立,一步一踱如風(fēng)中青松,“你這人多心,回回都要囑咐這么一句,難道我待你不是一直尊重有禮?別說撒了帳子,就是在我眼前,你不許我看,我也只當(dāng)眼中無珠、目空萬物?!?/br>
    結(jié)果一到重帷內(nèi),他便瞪得直直的眼睛,企圖用目光撥開隱約的帳幔。外頭明珠拉攏四扇窗扉,可見她撤了舊衣衫,徒留單弱的背影輪廓,影上的凹陷脊椎直下,隱在俏麗起伏的山峰之間,“噯,我還沒問過你,你家太夫人堂堂延王殿下之表妹,又是吏部尚書之嫡女,怎么偏偏要嫁到你家做填房?你家門第雖高,可填房的怎么比得過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