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宋知遠(yuǎn)將銀箸停于擱上，眉眼間如旭陽東升，“按時吃著呢，謝母親關(guān)懷，我院內(nèi)的下人都很好，書也在念著，只是不及大哥二哥，給家里拖了后腿了?！?/br>
    言罷，臉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后腦上閑撓了兩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著臉叱責(zé)，“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當(dāng)更加刻苦，別人用一個時辰，你就用兩個時辰，總不見得你比他們笨些，還是不夠勤奮的緣故?！?/br>
    “哎呀老爺，”邊上張氏軟軟做著和事佬，自有一場調(diào)和周到，“大節(jié)下的，何必板著臉嚇唬孩子們，遠(yuǎn)兒還小嘛，回頭好好教導(dǎo)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讓他吃飯，沒得嚇得他丟了魂兒似的，吃不好飯又要胃疼?！?/br>
    這一停箸，便不再撿起，他朝下方橫掃一圈兒，嘆一聲，“也罷，你們陪著太夫人用飯，”眼睛最終落到張氏身上，生出奈何無限，“夫人，我還有些公務(wù)要處理，先回書房去，用過飯后你且回去歇著，cao勞一天，真是難為你了。”

    在眾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離席。已近黃昏，他的一場戲落幕，余下之人的虛偽酬酢再與他無關(guān)。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廈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鎮(zhèn)水，水中有幾株睡蓮含苞欲放。澄黃之光籠罩這里，還籠著一抹暗紫挺拔身軀。宋追惗舍家棄國，獨自而歸，親人骨血、夫妻伉儷擱在他心頭一桿秤上，而更為沉重的一方挑著前程仕途、權(quán)利至上。

    推門而入，滿室煙塵在斜陽中飄散，他踱到書案前，隨意撿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后，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后江帆樓閣圖的臺屏后頭繞出來，腳步輕盈、睡蓮欲開，原來是早出的彎月，這輪明月落在他背后，絞著十指青蔥覆上他的雙眼，“猜猜我的誰？”

    “呵…，”軟指下頭綻放宋追惗一抹淺笑，或許是因卸盡酬酢一場的輕松，他竟也難道開起玩笑來，“我猜猜……，難道是天上的嫦娥？只是嫦娥合該中秋之夜下凡，怎么提早了一個月？”

    玩笑間，小月的心似墜落在才過去的涼夏永夜，她斗膽，將心事也付諸于一句玩笑，“因為嫦娥仙子太過思念后羿，她已經(jīng)等不到中秋了。”

    書案上的光已挪為墻影，將二人丟入黑暗中，宋追惗卻不以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來，卻刻意避開她這句情癡意綿的話，“好了小月乖，別鬧了，來，陪叔叔坐一會兒?！?/br>
    甫落身在這張寬闊的折背椅上，便瞥見他臉上半明半昧的疲憊之意，“叔叔這是怎么了？難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氣了？你瞧，我來得正是時候不是？”見他只笑不語，小月細(xì)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難道是太夫人又說錯話兒了？這些年了，您還沒習(xí)慣？她原就是胸?zé)o點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沒點兒心智，向來只知道打扮得妖妖艷艷的討您歡心?！?/br>
    太陽最終跌落，滿月將輪轉(zhuǎn)，宋追惗看這輪月牙，心里有莫名酣暢，如同撤掉一身戲袍，回歸最真的自我，他攬她入懷，哼笑一聲，“你這丫頭，說話這么沒大沒小，于公，她是當(dāng)家主母，于私，也算你的長輩，你怎么敢這樣說她，??？”

    “她原就是這樣我就說得，”小月從他懷里抬眉，臉上是稚子天真，“怎么，叔叔還要為她教訓(xùn)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聲，另一手捏著她的鼻尖繞個小小的圈兒，“你長這么大，我何時教訓(xùn)過你？雖然是瞞著人撫養(yǎng)你長大，卻實打?qū)嵃涯惝?dāng)做掌上明珠。”爾后，他多此一舉補上一句，“不為別的，就算為了你娘?！?/br>
    驟然，這個傍晚的初秋涼過每一個冬，小月攏了衣襟從他懷里爬起來，將眼投于窗外無限遠(yuǎn)處，遠(yuǎn)至極，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悵的笑……

    身側(cè)，是他低低的謹(jǐn)言慎語，“小月，叔叔沒有女兒，一直把你當(dāng)做女兒看待。”

    刮骨鋼刀也不過如此，輕易便將小月的心刮下一層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間的涼霜，早將這人間照了個透徹，她笑起來，轉(zhuǎn)過臉第一次要將話兒說得明白，“但我從未把你當(dāng)父親看，叔叔，別自欺欺人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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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41.  暗釘   夜色下的茫茫歸途。

    瞧, 戳破十幾年的淤雜心事只不過如戳破紗窗一樣簡單，可簡單之后，就是不得不面對橫在眼前的欲障。

    其實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 起初他照顧小月只因她是他為前程拋卻的女人之女, 他想彌補她, 好比彌補自己所剩無幾的熱騰騰的愛與良心。后來照顧她是因愛克制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蟄伏在宋知濯身邊, 直到現(xiàn)在，萬惡萬念摻揉起來，仿佛從泥沼中開出一枝花。

    在抽絲剝繭后, 他總算理清或許他只是將對另一個女人的懷念和愧轉(zhuǎn)贈給面前這個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來, 慈目中有萬般無奈, “你且回去，趁濯兒還在廳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處。至于你的情，你還小哩，等再大兩歲, 有的是青年才俊, 屆時只怕早就想不起我這糟老頭了?！?/br>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于他來說, 任何兒女私情都無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 她只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于是她并不多言, 靜悄悄地去完成她的價值。

    桂殿月偏來, 留光引上才1。

    月滿無邊, 如玉鏡反照，橫陳人間八千里菊風(fēng)，吹入廳堂。堂上籌光交錯, 二位奶奶的彩袖接踵，碰撞出妍光無限。

    另一邊兒挨著明珠的正是楚含丹，偶時側(cè)眼，便能睇見宋知濯的輪廓、靜靜端正在那里，卻能引滿室矚目。楚含丹望一眼、再望一眼，他輪廓的線條如腰帶拋來，落進(jìn)她心上同那只玉如意犀比緊緊扣在一起。

    身側(cè)倏然有人夾來一顆芥菜，她斜目而上，即見宋知書似笑非笑的眼壓過來，附在她耳邊低低調(diào)笑一句，“二奶奶，你若想看，等散了席到他院兒里去看就是，我不攔你。沒得在席上這樣明目張膽惹出是非?！?/br>
    她這才收眼回來，恰逢張氏在上發(fā)話，“濯兒媳婦兒，散了席你到我院兒里一趟，我有話同你說?！?/br>
    遙望過去，見她鳳冠上的金光與身后香案上的燭火交相輝映，晃得人瞧不出是個什么神色，只是聲調(diào)冷凜。明珠暗忖片刻，便撤回喂宋知濯吃飯的手，規(guī)規(guī)矩矩應(yīng)承著，“我曉得了太夫人?！?/br>
    桌底下，宋知濯自袖中伸出手與她另一只垂下的手相握，指尖傳遞的溫度叫她安心，她淺淺回以一笑。

    只等散席，眾人各自打道回府。張氏生怕明珠落荒而逃似的，從她面前錯身時撒下一句，“你跟我來，讓兩個丫鬟送大少爺回去就是?！?/br>
    如是，明珠踏入冷冷素暉中，跟在張氏身后，垂眸頷首，小心翼翼。張氏前方有丫鬟打著鳳尾燈照路，卻無人為明珠打一盞，她只得亦步亦趨。

    繞過小花園，只見幽暗出延伸至火燭底下一片暗紅，側(cè)目瞧去，原來是一片獨頭菊臨強而依，如同墻壁被月光割破一條口子里涌出的烈烈鮮血。明珠打一個寒顫，跟著繞過曲徑，穿過月洞門，終于落到張氏院落。院門外海棠已枯盡，取而待之的是一叢月季攀墻，無論百花皆謝，張氏的院兒里卻從來不缺顏色。

    錯過太湖石進(jìn)了屋，聞得滿室茶香，其味初嗅苦澀，余味甘甜。張氏一抬臂，便有丫鬟攙過，將她緩緩送入錦榻落座。理理裙邊、抖抖衣擺，繡帕一臺，慵慵朝下一指，“你坐，不必站著說話兒?！?/br>
    依言，明珠自撿了一張折背椅坐下，片刻就有丫鬟捧茶而入，一人案上擱了一盞，張氏蹙著眉心吹吹氣，才朝她指引，“這是上好的普洱，大理國進(jìn)的貢品，最是消食，才吃了飯，我必定是要吃它的。想必你沒吃過，既到我這里，也嘗一嘗再去?！?/br>
    說話兒間連眼也不曾抬起，語中也似有淡淡輕蔑之意，明珠端起那只蚯蚓走泥紋的鈞窯盞小抿一口，朝上笑望過去，“太夫人的東西自然是我八輩子都沒見過嘗過的，必定是好，只是我這嘴貧慣了，倒是嘗不出滋味兒來。太夫人，想必是我哪里又失了規(guī)矩，您叫我來聆聽教誨？”

    想著自己獨來，宋知濯一定在屋里懸心，她便也沒了耐性虛頭巴腦的品香飲茶，將其虛偽的考場白輕輕拂開，直搗黃龍。

    只見張氏一揮繡帕，從欞心隔門外揮進(jìn)來個小丫鬟，“這是鸞鳳。我頭起聽荃mama說起你們院兒里死了個大丫鬟，濯兒是哪個樣子，最是要人伺候，那丫鬟一死，你院兒里如今攏共就剩那幾個，未免太不便了些，所以我讓她跟你去伺候。別看這丫鬟年紀(jì)小，最是聰明伶俐的，你帶她回去，正好頂了那丫頭的缺，讓她管管事兒，倒不必看我的面子不敢使喚?！?/br>
    話兒一講完，那鸞鳳便挑開眉眼機靈地朝明珠福了個身，“給大奶奶請安，女紅針織、縫補漿洗我都會的，大奶奶以后不用同我客氣，我去了，替大少爺喂飯這些細(xì)致活兒盡管教給我做就是，也好讓您往后能松快松快?！?/br>
    “哎喲姑娘，你同我看著一般兒大，叫我一生jiejie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里受得起？”

    兩人對望，一個笑得比一個還勤切些，張氏在上觀之，泄一縷滿意的笑，揮那鸞鳳出去，閑飲起茶來，“我看大少爺確實比你來前兒要健朗許多，只是骨頭如何？趕明兒從宮里再請個太醫(yī)來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記你一個大大的功勞。”

    將一個掩進(jìn)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過，回以一個傻笑，“骨頭還是沒什么起色，能請大夫來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爺謝過太夫人！”

    一場軟刀子對軟刀子的交酢，終究也沒能見血見傷。明珠帶了鸞鳳自回。一路上，那鸞鳳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著個湛青包袱皮，另一手親自挑了盞四角美人宮燈引在前路。

    昏黃的燈影搖晃，晃到左邊兒，有幾棵木芙蓉迎夜三變、晃至右邊兒，一片美人櫻繁織復(fù)縷，正道是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2，明珠望一望眼前這位，眨眼便想起嬌容來。

    行至樓宇之間的長廊，明珠倏然笑出來，“你瞧我真是的，只顧著想事兒想得出神，竟任由你這么替我打著燈籠，給我吧，我打著就成，你身上還掛著東西呢?！?/br>
    那鸞鳳回首一笑，躲過她伸出的手，“這哪兒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燈籠的道理？我身上不過是些日常換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腳下臺階?！?/br>
    她半側(cè)身姿，一步一調(diào)，相貌雖然普通，卻有萬千風(fēng)韻在其中。明珠細(xì)觀她一瞬，提裙垮過三兩階，“你是獨在這里還是家人都在這里??？我頭回來太夫人院兒里時怎么沒見過你？”

    “奶奶仔細(xì)?！丙[鳳又周到提醒一聲，引明珠避過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來，“我是荃mama的女兒，我們家在府后頭的曉云巷，七八歲我才進(jìn)府來，自那日起一直跟著伺候太夫人，只是太夫人院兒里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來沒撞見我也常事兒。”

    月兒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絞云弄巷中二人淺淺相交，一路行一路說，永靠燭火，你來我往，各探虛實，將清凈排遣至每一個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游至另一處歸途上，這里各色秋菊遍開，或黃或白，瑰麗的顏色陷進(jìn)這夜里，花蕊里的滿腹心事最終在黑暗里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而欲說還休的還有宋知書在心頭的幾番思慮、幾度躊躇，最終，他還是朝身前引路的鳳尾燈道一句，“夜合，你們先回去，吩咐備好茶，我和二奶奶后頭來，路上好消消食兒。”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終將鳳尾燈交一盞到宋知書手上，爾后帶著另一個丫鬟快步前去。翩躚的裙邊兒驟然刮過來一陣風(fēng)，刮顫燭火，幾欲熄滅，宋知書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復(fù)燃。

    他一手挑燈，一手負(fù)于身后，將自己的一顆心拋諸于北風(fēng)中，幸而有昏黃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嗎？去吧?！?/br>
    身側(cè)楚含丹猝然回首過來，?？吭谝豢媚拒饺叵骂^，剛好枝頭墜下來一朵三色之花懸于她透頂，活化出一幅仕女圖。

    她從未如此細(xì)瞧過他，將他的眉、眼、唇掃了個遍，企圖抓住上頭的哪怕一絲陰謀詭計，“你打的什么主意？”觀他神色未變，只將眼落于她身后滿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戰(zhàn)鼓敲響，擺出派頭來迎戰(zhàn)，“哦，我曉得了，二少爺哄我前腳去了，后腳便派人來抓個現(xiàn)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頭上安個通/jian的罪名，可打的這個主意不是？”

    然他還是一反常態(tài)地巍然不動，垂眸而笑，顫顫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風(fēng)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緊眉心，“啊，我猜錯了，若我與你大哥背著個通/jian的名聲，終歸傷的還是你的臉面嘛?！鞘谴蚴裁醋⒁饽?？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帶個女人進(jìn)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紅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說這話兒，”宋知書抬首，歪嘴笑起來，皓齒間的虎牙驟然間如自刎的長劍，“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兒何時背過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噯，你這人慣不會把我當(dāng)好人看的，我不過是見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著今晚滿月，好叫你們有情人聚首一回罷了。你既不去，那咱們就回，正好回去咱們夫妻‘團(tuán)圓團(tuán)圓’！”

    他伸出手朝她軟袖上一扯，作勢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觸微涼的絲錦，心就霎時冷了一層。

    這頭楚含丹拋袖躲開，如隨手將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丟棄，滿心滿眼的不在意，“二少爺既然如此坦蕩，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燈籠給我?！?/br>
    遞出的湘妃竹挑桿下頭，或許不再是鳳尾燈，而是宋知書的在風(fēng)中如草芥的一顆心。他在淺淺霜白的月光中望著她轉(zhuǎn)身行至另一條崎嶇小徑，直到再也睇不見她婉約如舊夢的影子、直到遙遠(yuǎn)的燈燭渺若螢火，他才動身回程。

    延伸兩頭的月下曲徑正如彼此心里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從此再碰不到頭。實則他很想踅到那頭拽住她，將脈脈不得語的心事如月華傾出、告訴她……，然而他還是自往前走著，繼續(xù)走向他許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長途，只有在這條孤獨的路上，縱然途中風(fēng)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個世家子弟、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體面。

    他輕拂下滿肩頭的木芙蓉花瓣，卻難以抖落心中死灰，他只好妥協(xié)似的垂下手，在腰帶下頭把住一只纏金絲小荷包，隔著軟錦摩挲著什么，無非是一只小顆小顆細(xì)碎的紅寶石攢的小鈿瓔——亦是命定的前塵。

    夜風(fēng)隨宋知書一齊踏入院，旋起漫亭紗簾，也將慧芳旋至眼前，眾目睽睽下，他一把將她攬過，翠竹指尖點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兒晚上，你就歇在我屋里！”

    受寵若驚后，慧芳仍有顧忌，肩頭輕搡他一下，“不好吧，大節(jié)下的，您不是應(yīng)該歇在二奶奶屋里？”

    “管她做什么，咱們快活咱們的，你難道不想我？”宋知書攬著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繞過園中，丟下眾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陣翻云覆雨。

    九霄玉鏡照著寶幄，也照著宋知書的心。他清楚無比的知道自己，只有深陷在漫無邊際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輪風(fēng)暴戰(zhàn)斗，他才能暫時將她的眉眼身形忘卻，紅銷軟帳是他的救命稻草、錦被絲枕他的浮木，每具鮮活、不同的軀體是他的點點慰藉。

    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絕的臉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時在何處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歡快的迎擺過四方秋景，終于迎擺至長亭對晚的院兒里。她吹滅燈籠，腳步輕盈，一步一韻，驟若池中最尾調(diào)的菡萏，蕩入每一個前塵舊夢里。

    甫進(jìn)里間，即見宋知濯在臨窗月下獨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艷群芳菲中的最后兩步，又遲疑地緩下來，輕輕喚他一聲，“知濯?！?/br>
    這聲音如夢而歸，落入宋知濯耳中，卻激不起半點漣漪，這不是他魂牽夢縈的聲音，所以他只是慢悠悠地將眼皮撩開。

    “知濯，大奶奶像是還沒回來？”環(huán)顧四周，楚含丹似有顧忌，卻不過是一句開場白，她拖來一根折背椅與他撐膝對坐，眉間再不見平日慵昏之態(tài)，只似小女兒嬌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說把鸞鳳給你們屋里伺候的事兒，她沒出過錯兒，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兒也尋不著有頭?！?/br>
    繞一圈兒后，她眼中迸出星輝，兒女情長的戲碼這才正式開始上演，“今兒中元，我特來瞧瞧你。”說著，眼中的星輝隨撲面而來的往事浮動，“有一年也是中元節(jié)，我出府去放河燈，正巧在河岸上撞見你，你記得嗎？是我先瞧見你的，我喊你，你沒聽見，我便擠過人堆去找你，鞋給擠掉一只，還是你招呼人幫著一起找的?！?/br>
    淺淺間，眼中的星輝又驀然墜落，噗通上來幾滴清水，“最后是你二弟找見的，又是他，就連咱們的婚事也轉(zhuǎn)給了他?！毖诓槐M的失落后，她緩出個寂寥無邊的笑來，腮邊還掛著一顆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說，卻沒找見機會，今兒我索性也不什么臉面了，就跟你說了吧?！源蚣藿o他，我沒一天是舒心的，從我們洞房花燭夜開始，我就偷背著他喝避孕的湯藥，我才不要給他生孩子呢，他是個人渣，就算我一輩子無兒無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說，恨意越發(fā)蹈海而來，她臉上的淚似雨霪不斷，淅瀝瀝足足能積一汪山泉，“知濯，你什么時候能好??？等你好了，就帶我離了他成不成？這日子一天我也熬過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隨你帶我到哪兒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只要咱們兩個還在一起，只要你能好起來！”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淚里，任憑各方風(fēng)吹雨打都沒個反應(yīng)，他只在想，明珠怎么還不回來，別是遇見了什么險狀……

    冷夜?jié)u深，在滿室桂花香的屋子里，楚含丹撲在他懷里哭一陣，顛三倒四說了好大一籮筐話，總算將心頭積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緩出一口氣后，她又盈盈笑了，與他閑話家常起來，“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這柔柔弱弱的樣子，你是不是在心里頭笑話兒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干，席上自個兒一筷子沒動，只顧著替你喂飯，想必你心里頭也感念于她，等你好了，咱們可得包好大一包銀子謝她呀?！?/br>
    她說“咱們”，仿佛他倆人才是綁在一起的人，哪管宋知濯輕聚眉心。

    一面說，一面自襟內(nèi)牽出一條帕子蘸一蘸淚，額上鳳冠又乍現(xiàn)風(fēng)華。轉(zhuǎn)瞬間，她仍是她——高貴嫻雅的千金閨秀，隔著市井千百里遠(yuǎn)，永遠(yuǎn)盤在溫香暖玉、錦繡疊帳的山河以內(nèi)……

    已過戌時，夜深沉沉地壓近。

    與鸞鳳閑談的功夫，二人已行至丫鬟們住的偏院兒，明珠拉她進(jìn)去，三兩下將青蓮的門敲開，“青蓮jiejie，這是太夫人新派給少爺?shù)难诀?，叫鸞鳳，你認(rèn)得吧？還請你給她安排個屋子?！闭f罷，她又扭頭對鸞鳳，“鸞鳳，這是青蓮jiejie，咱們院兒里的主事丫鬟，嬌容jiejie死后，這院兒沒個領(lǐng)頭的人，又?jǐn)?shù)青蓮jiejie是最老的老人兒，我便自作主張請她管著這院子，方才我倒是忘了回太夫人了，明兒我再跟她說去?！?/br>
    門戶半開，只見隱約的黃燭之光，青蓮背光將階下之人一瞧，霎時生出了然的笑，“認(rèn)得，怎么不認(rèn)得，鸞鳳，怎么是派你過來了？正好小月的屋子空出來了，你住到她那里去，一應(yīng)面盆被褥都是全的?！?/br>
    階上二人對視之間，便有暗流互通，一切盡在不言。

    安頓一陣，明珠辭出去，不過幾十步便回了自己院子。滿院桂香撲面、木槿盛年，迎她晚歸。而她的腳步也比平日更快一些，急切翻浪的裙邊兒如游子歸心，蘊藉著她欲語先羞的盼望。那煙云裊繞的盼望里，全是宋知濯同樣盼望的眼。

    長亭戚戚，驀然從里頭轉(zhuǎn)出個人來，攔了她的去路，“大嫂?！?/br>
    “哎呀娘啊！”明珠被這無邊暗夜里冒出的人影嚇了個半死，連連退了兩步，藍(lán)寶石小鳳冠也晃作驚魂不定。

    細(xì)細(xì)瞧來，月色中站定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發(fā)髻高束，兩條霜白緞亮過滿目清輝，身上一身湛藍(lán)直袍似夜下湖水幽幽明明，他撓著發(fā)頂，羞赧一笑，“嚇到大嫂了？我不是有心的，望大嫂寬恕我?！?/br>
    好一會兒，明珠拂著貧瘠胸口的手才停下，望前探回兩步，“三少爺？是三少爺不是？你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跑到我們院兒里來了？是有什么事兒嗎？”

    “我，我是來……。”

    “是來找你大哥的？”明珠豁然一笑，聲音溫柔活潑，直令人想起廣寒宮里的玉兔，“怎么不進(jìn)去呢？在亭子里傻坐著，這天也涼下來了，回頭仔細(xì)傷風(fēng)，快，隨我進(jìn)去吧，你大哥見你肯定高興！”

    側(cè)身過去的時節(jié)，有風(fēng)席卷桂香而來，撲了宋知遠(yuǎn)滿鼻滿腦，幸而在夜色中瞧不真切，否則他滿臉的紅亦要叫他無地自容了。

    他在后頭輕喊一聲兒，“大嫂！”待明珠旋裙轉(zhuǎn)身后，他跨近兩步，將頭低垂如柳，“大嫂，我就不進(jìn)去了，免得擾了大哥休息。我來，是想謝你那日的粥，婉兒同我說是你給做的，多謝你。其實我早就想過來道謝來著，可，可大哥這里不大方便，今兒在廳上見了大嫂，便想著總要來謝一謝的。我這就走了，大嫂進(jìn)屋吧，改明兒我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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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南北朝 庾肩吾《和望月詩》

    2宋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