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什么活兒?” “還能是什么活兒?”明安又向前半步,跨出暖洋洋的光束里,直逼到她眼前,粗砂的嗓音拐著曖昧的彎兒,“還不就是脫了褲子撒尿?jiejie想不想瞧一瞧?你一瞧了,保準兒你夜里也想著,若想著,就派人到我屋去傳我,小的必定鞍前馬后、在所不辭。” 那鸞鳳早已氣涌難堪,從脖子根兒紅到臉,跳開一步,桃枝繡帕掩著嘴歪啐一口,“呸!我瞧你看著乖巧伶俐,這才與你多說兩句,沒成想你也跟外頭那些灌了黃湯似的不醒事兒!” 她扭了裙邊兒出去,總算余得滿室清凈,明安臨窗探腦一瞧,見她已折入院外亭子里,正巧對望過來,他便沒皮沒臉地挑了眉頭、送出秋波,又得她啞啐一口后,他方拉籠窗戶。 宋知濯憋了半晌,此刻也緩出個啞笑,“你小子,什么事兒學的這些沒臉皮的話兒?” “哎呀,天天與二少爺?shù)男P打交道,現(xiàn)成兒的話還不是張口就來?”他從床底拿了夜壺,提了冷茶壺望里倒,邊倒邊說,“少爺,最近外頭恐怕會生變,景王分明被幽靜在府中,卻總有人暗中往來,其中就有咱們老爺。再有,景王像是抓住了延王什么把柄,最近他部下的人頻頻離京,大概是在查延王什么罪證?!?/br> 陽關被閉在窗外,仍然不死心破窗一層,宋知濯就在這半暖半涼中思索著,“宋追惗果然是景王那頭的人……,眼下瞧來,延王必定兵敗垂成。……這么著,你找人探聽著趙合營府上的動靜,有什么風吹草動都來報我,記住,先不要同他說我好了的事兒?!?/br> 推開窗,又是昏昏沉沉的陽光撲朔進來,頃刻驅(qū)趕盡屋內(nèi)的陰謀算計。 另一個能cao詭計的大師布局歸來,她罩一件對襟撒花鵝黃底褂,素草綠留仙裙,腰間系著條藕粉芙蓉汗巾子,臉上是爛漫天真、笑靨如花,恰如她手中一朵泥金香,撒瓣天真、蕊心卻萬絲千縷的難以算計。 一進院兒,明珠便瞧見亭子里的鸞鳳,似落單的雛鳥,撲進獵人的天羅地網(wǎng),只露一個茫然的背影。明珠含笑,輕手輕腳提裙而上,朝她肩頭軟拍一下,“鸞鳳!你在這里做什么呢?” 轉(zhuǎn)身,鸞鳳驚魂未定,似乎在想什么見不得光的jian計,驀然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她三定神思,這才從慌亂中奉出和善的笑來,“大奶奶,您這大早上的上哪兒去了?我飯都擺好,卻不見您來。咦,您上哪兒沾的這些灰?” “哦,我去找了地方給菩薩焚香去了,不留神兒粘帶上的,”明珠朝桂樹底下的窗戶望一眼,望見宋知濯半個背影,幽幽明明。她將花兒遞給鸞鳳,彎著眼角淺笑,“這個送給你,就當謝你每日替我分憂了。想必他們完事兒了,咱們進去吧?!?/br> 這一日狀似從早飯開始,卻在黎明之前,早已度盡前塵…… 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爾后,秋如曾經(jīng)溫柔的情郎翻臉不認人,現(xiàn)已霜霧幾層。 晚霜罩住花間、愁霧遮了白晝,而比這更冷的還有慧芳。她苦思冥想幾日,仍想不通,怎么偏偏讓那煙蘭一朝得子?可正是這“偏偏”落到了她的頭上,有此幸運、便有彼不幸,好似老天爺將原本屬于她的鴻運轉(zhuǎn)到了煙蘭身上,她怎能不恨得壓根兒癢癢? 凝露結霜,在這靜悄悄夜,飛星落影的雕窗下,慧芳抱而坐,揮霍著她所剩無幾的青春,接下來,會有細紋爬上眼角、青藤攀上身軀,將她凝固成一間無人所居的老房子,塵落滿間、蜘蛛結網(wǎng)。 曾經(jīng)居住它的人終于將他遺忘,在新居里擺宴開席,舊時代悄然死去、新時代粉墨登場。 榻案上燃著昏黃不定的燭,瑟瑟巍巍間,她的心也難安定。診書上的字字句句還印在她眼前,如黃蜂蜇尾,蜇著她的眼、她的心。 此刻,她多想去問問宋知書,一朵花兒能開幾季,一個女人的韶華能有幾許,怎么經(jīng)得住他如此揮金如土? 適逢有人推門而至,將她滿腹委屈詰問終結于此。 “我瞧你屋里還亮著燈,我就進來了,沒叨擾到你吧?” 來人是夜合,穿一件掩襟夾里子的軟緞蓮紋衫,下頭云錦縐紗鳳尾裙,走起路似池子里的錦鯉擺尾。她對榻而坐,細細瞧她臉色,勸慰一笑,“知道你想不通,奶奶才特意讓我來瞧瞧。這都多少天兒了,你怎么還恍如夢中似的?” 慧芳瞥她一眼,又將眼別與幽暗不盡的窗外,“我沒有奶奶寬宏大量,就是想不通!我跟了少爺兩三年,一直不見有孕,就連奶奶也來了近一年,也不見響動,怎么煙蘭一遭兒就懷了身子?未必只有她前世修了福?我們都是前世造了孽?” “唉,你莫提這個,”燭火對岸,夜合也將愁攢千度,怨上眉頭,“奶奶還和說,她恐怕是上輩子行了惡呢,還說是要找大奶奶,讓她給度化度化業(yè)障。你說,這是不是沒影的話兒兒?奶奶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也瞧見了,一個心眼兒也無!倒你是聰明些,實話兒告訴你,你上回說的話我往心里去了,左思右想,覺著你說的是這個道理,你們和姑爺這樣久都不見有孕,未道不是那煙蘭有問題。” 終于得慧芳側目,傾身半寸,“可說不是呢,就我們少爺糊涂,撿個爛貨還跟撿了個寶似的?!?/br> 燭火跳躍中,她擰著臉輕笑,“我得去找個高明的大夫進來給她號號脈?!?/br> 瞧她如此,夜合心里只作順水推舟,明嗔她一眼,“說你機靈,你怎么忽然又傻起來?那孩子在肚子里,哪有大夫能號出來是誰的?” “可不是嘛……,那可怎么好?” “我教你一個法子,”夜合凝了臉色,細細道來,“你先別忙著請大夫,先好吃好喝將她肚子填大,屆時再請大夫來瞧,遞些銀子給那大夫,只讓他說是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少爺同她才多久?” 慧芳將榆木腦袋垂下,暗思片刻,豁然笑起來,昏黃燭光中,唯有一排白森森的牙最是引人矚目,“這倒是個好法子,你瞧我,真是笨得不開竅!” 她已心領神會,夜合也算不虛此行,泄一縷輕松笑意,“唉,這事兒說到底與我無關,只不過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瞧我們小姐,柔弱得如此,竟然叫煙蘭那死丫頭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勾引姑爺,她眼中只裝作沒瞧見,可心里到底如何呢?我打小伺候她,還不知道她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脾性?如此下去,豈不是人人都要欺到她頭上去了?” 言著,絞著繡帕的手往案上一疊,將細腰肢挺得名正言順,“我是瞧不慣的,也不能讓這些狐媚貨色霸占了這院子去!再則,我也替你不平。咱們姑爺未免太花心了些,有你伺候這些年還不夠,仍舊什么貨色都往屋里拉!如說抬姨娘,如何不抬你?可見男人吶……,都是被豬rou蒙了心!噯,這話兒我只說在你這里,你可別跟別人說,沒得惹些是非,也別讓奶奶曉得了,省得她又怪我多事兒。” 事已盡成、話已盡心,她便提裙下榻要走。慧芳趕著從榻上縮下來送她,倒被她攔下,“外頭冷,你別送了,歇著吧,心里寬松些,別成日叫這些人絆住了心,可記著啊,今兒這話只在你心里,別同一個人說起!” 慧芳執(zhí)意相送,拉了門扉望住她,“我記著呢,你只管放心。不單單是話兒,連你的情兒我也記在心上呢。只是你原是二奶奶貼身之人,要什么沒有,倒叫我拿不出什么好東西報答你?!?/br> “且休提這個,”夜合方已跨得門去,眼下又折首回來,握住她一雙手輕拍,儼似知心模樣,“我不是要你的報答,不過是為了我們小姐。你若真想謝我,就將這事兒穩(wěn)穩(wěn)妥妥的辦好了,好叫我們小姐前路無憂,這比什么謝都強?!?/br> 辭過后,慧芳踅回房內(nèi),將門楔了銷,將滿目的黑盡閉門外。而屋內(nèi),是幽昏的黃,燭還有限,照不明一方帳幄,更照不及里面并頭成雙的鴛鴦枕。 45. 往事 盤根錯節(jié) 這日一早起, 不見艷陽,只有四方天際陰沉沉籠過來,不足半個時辰, 便淅瀝瀝下起雨。 點點滴滴砸在八角長亭、螭龍屋檐、秋花聚首中, 一地的花瓣隨水流逝、碾作塵泥。不過是沒有盡頭的恩怨情仇。 寥落間隙的粗墁石板路上, 有一對輕見千鳥花樣的軟緞鞋浮著步子,小心謹慎避過水洼, 循上而望,一條霜白彩繡錦衣裙,恰似一副春意濃時的百花圖。而畫卷的主人, 手里正沉甸甸地捧一個靑綃玉蘭花荷包, 跨過了半寸高的門檻兒。 不是別處, 正是廚房。原是下午,難得歇一會子,婆子們都在檐下坐著說話兒,有雨闌珊,回轉(zhuǎn)多年, 這些或臃腫、或枯瘦的背影曾經(jīng)也是韶光值春, 如今竟都隨了這似水流年。 還是趙mama耳聰目明,聽見雨打傘面的聲音便扭了頭來, 將身子振一振, 神采亦然, “小月姑娘, 怎么大雨天的趕來了?銀子的事兒倒不必急, 改明兒送來一樣的,沒得把你繡鞋踩臟咯!” 小月收傘而入,依門回首, “趙mama,煩請您老進來說話兒?!?/br> 那傘就收在門口倚靠著,有水如注,將一片干地方劈成兩道。趙mama朝檐下坐著的婆子頷首致意,自個兒跟進去。里頭鍋冷灶涼,再無飯香,只有腥腥的油煙味兒,她拖一根長凳到小月身后,“姑娘你坐?!?/br> 將荷包遞上,小月捉裙落座,無有個靠扶處,她單薄的身子似在風中搖晃,卻氣定神閑,“mama,這是說好貼補給您的銀子,交給小丫頭子們不放心,故而我親自送了來?!瓫r且,我還有一事與mama商議?!?/br> 接過銀子后,拉開荷包一瞧,里頭放著些散碎銀兩,趙mama樂不可支掂一掂,不多不少,正是她兩個月的月例。雖如此,她老人家實在也謹慎得很,才聽了這話兒,耳邊便懸起明珠的囑咐:“小月若來,不必提我來過之事,那jiejie心思深,只怕以為我是不放心她辦事兒才親自跑一趟呢?!?/br> “姑娘有事兒只管說來,我老婆子聽吩咐就是。” 她樂呵呵地將銀子盡數(shù)折入袖中,也般一根凳子對坐下,直勾勾瞅像小月,像是期待和鼓勵她說出什么來。 小月也自掩襟腋下緩緩牽出條月白繡帕來,指捏中間,四角墜下來幾朵水仙花兒。她掩嘴輕咳兩聲兒,“不知mama可知道什么有毒的野菜不?我屋里這半個月總是有夜貓在瓦片上蹦跶,起先不過一只,近些日竟引來一群,一到夜里就在我房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吵得我睡不著,這兩日更好,不知從哪個窟窿鉆進我房里來,將我養(yǎng)的兩盆君子蘭啃了個大半。我想它們愛吃那綠葉子,因此來求mama,給我尋點子有毒的野菜,將它們毒死才好呢?!?/br> “你說的是,”趙mama肘撐膝上,想起她要做法開端的“貓”,將腫眼泡瞇了大半,只剩一條細縫里射出精光,“那些夜貓最是愛啃翠綠的葉片兒。你只管放心,難得你替我在你們大奶奶面前說了許好話兒,否則我不得搭進好幾兩銀子進去。這事兒我替你辦來,過兩日你到這邊兒來拿就是?!?/br> “多謝mama,”小月面上感激不盡,說罷就要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待這雨一停,還要收拾院兒里那些殘花兒呢,您歇著吧,再一會兒又要做晚飯了。” 她撐傘而去,雨滴離落地打在枯黃油布上,“噠、噠”間斷之間,譜成一段起承轉(zhuǎn)合的長調(diào)。唱詞里,仿佛說的是一個女人不得志的一生:白發(fā)催生,青春不在,再無閑情空對景,命喪將來無人應。 雨串珠連的另一頭,是冷桂蘭麝的四扇檻窗,窗臺上,散碎鋪陳金桂,宛若一條燦燦的通天大道,尾墜漸漸在云霧里消散,原來是明珠在撿。 她拿了個靑紋定窯盞,一顆顆拾起細小的花兒,神色莊嚴,像是在同曲折的未來做英勇斗爭。宋知濯在一旁瞧見,暗暗笑了,從架子上取來一件自個兒的直袍披到她肩上,“你拾綴這桂花做什么呢?臨窗怪冷的,穿得這樣單薄,仔細受涼了,夜里我可再不起來伺候你了?!?/br> 說起來,不過仲秋第二天,明珠在井邊兒洗衣裳,打水時濺了一身,只作沒事兒,仍舊將衣裳洗完才回來換,可是追月不及了,一路上吹了好些風,衣裳還沒換玩呢就打起噴嚏來。直到夜里,果然開始燒起來,軟軟一個身子渾身guntang,貼著宋知濯,連帶著燙得他一個身子也炙熱難耐。 那靛青鴛鴦軟錦被中,一個“生命”早已生機勃勃,明珠也實屬無心,只覺得他身上涼,一個勁兒往他身上拱,哪曉得,一個是病火難消,另一個是浴/火難滅。她才稍稍抬腿,兩片絲滑錦緞中便觸及到他孽根深重,她借著帳外停一盞昏黃燭火,朝他臉上瞧去,“噯,我問你,他們說‘圓房’,是不是就這回事兒啊?” 宋知濯早已憋得面紅耳赤,垂眸朝她望一眼,縱然心頭烈焰焚燒,到底還是咬牙挺住,將眼皮認命地闔上,只作英勇就義狀,“不是?!?/br> “你哄我,”她早起了疑心,索性將話兒說開來,“你上回說‘圓房’就是同床共枕,也是哄我的,雖然是同床共枕,但不這么個同床共枕法!我告訴你,我私底下同青蓮打聽過了,她還笑話兒我呢?!?/br> 旋亂熏爐溫斗帳,玉砌雕闌新月上,俱是好時光。 她迤邐的長發(fā)攤在枕上、他的胸膛上,千絲萬縷,似一片爬墻虎,將他包裹得徹底,他恨不得推開窗,讓青藤蔓延剖開他的寂寞十九年的心與身,但他還是不能,只怕這株青藤再也見不到陽光。 他艱難地側了個身,背對她,不瞧她,鎖住自己就快撲上去的手,恚怨難堪地咕噥一句,“她懂什么,她自個兒都是雛,你聽她胡說,我瞧你跟她混得久了,連我的話兒都不信了?!?/br> 誰知不妨,他才壓下這一頭,那廂又另起一頭。 好奇心打敗了明珠一身風寒,她倏然起了精神,撐起來扒拉他的肩,“噯,‘雛兒’是什么?” 他只作垂死掙扎,任憑她風雨搖晃,自個兒穩(wěn)如磐石,“就是沒正經(jīng)上過書塾之人,……就是沒拜過先生,沒經(jīng)過什么事兒的人,這回懂了?” “……懂了,”明珠倒回去,貪他半點涼,又偎過去,自身后抱著他,好似抱得塊涼玉在懷,連干澀的嗓音都透著一絲爽快,“這樣說的話,那我也是‘雛兒’?!?/br> 此刻,宋知濯忽而開了竅,突然就能理解他二弟宋知書。他想,倘若一個女人的一生是為了某個男人cao勞的一生,那一個男人的一生則是為了某個女人奔波的一生,他們在月下相逢,共赴清霄,這是人間至歡。 而人間至苦呢?他從前以為是骨rou間的得失算計,眼下他想他錯了,至苦莫過于心愛之人的氣息縈繞周遭,她的鶯長軟語就在耳畔,而你卻不敢回頭。 忍無可忍,他撐床而起,憤憤然咬牙切齒,“你躺著吧,我去給你燒點兒熱水?!?/br> 漸遠的身后是明珠鶯慵蝶懶的抱怨,“噯,你這人,無端端發(fā)什么脾氣?我從前就說你小性子吧,如今可算是露出真面孔來了,不僅小性子,脾氣還大得很?!?/br> 他這里點了爐子,言語的抱歉繞盡萬般無奈,“菩薩,我錯了,我懺悔,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薩!” 而眼下,這尊菩薩在窗前端著寶相,藕粉的指甲尖兒細細捻起一顆顆細碎金桂,不多時就盛滿一盞,如舀進一盞金燦燦的艷陽,所有的和煦都被她捧于掌心,呈給他看,“撿來給你煮粥吃,這個煮粥或煮酒釀圓子都是頂好吃的,我小時候在揚州,年節(jié)下我娘會煮給我們吃一碗,” 爾后,明珠將嘴角狀若漠然地淡淡一撇,“不過她不舍得給我多揉圓子,白面貴呀,給我爹和弟弟的碗里倒是擱得多?!?/br> 他望住那盞花兒,自己也像躺在她的掌心,仿佛等著風月入夢,流年逝水,將他們的一生就這樣在這個雨打闌珊、風吹扶檻的日子里悄悄流淌過去,只等睜眼,對望白頭,一切紛爭暗涌都已經(jīng)不知不覺過去。 然而還不及白首,她的話就如冷雨蟄醒他的夢。 說起來,明珠倒是常常提起她娘,甚少提起她爹來。想必她對她爹,除了參不明痛與恨,再無其他,而對她母親,既是悟不透,又有心不由己的難舍難分,是一個嬰兒天生對母親的依戀,即使這依戀里帶著恨,可這恨里卻淤著數(shù)不清的眼淚,直到走到很遠,回首起來,還是想哭,只若人之本性。 他們卻似拋撒青春一樣浪費了她至純至真的愛,甚至將她蹍進淤泥里,幸而她有頑強的生命力,仍舊從淤泥里開出妍麗的花兒。 宋知濯痛似錐心,用自己寬闊寂寥的肩擁住她,“不怕,在這里,你想吃多少圓子都成,廚房里有的是白面,一會兒就讓人擺一桌子,將你小時候沒吃飽的都補回來。” “你想撐死我???”明珠從他懷里抬首,眼里兜著半眶淚,閃爍如翠。 正欲逗趣,聞得院門“吱呀”推動之聲,在明珠鄙夷的眼中,宋知濯驀然踅倒在木椅上。 來的不是別人,是青蓮,她隨手將院門闔攏,遠遠朝明珠啞喊著,“沒別人兒?!?/br> 明珠從她唇上猜出言語,腳尖朝木椅上磕兩下,“噯,沒別人兒?!毖粤T,她朝青蓮遙喊,“青蓮jiejie,怎么連傘也不撐就過來了?仔細濕了鞋襪?!?/br> 抬首即見她框在窗戶里的粲然笑意,引得青蓮也爽快笑起來,“雨都快住了還打什么傘,也沒幾步遠,我從我們院兒里過來的。” 甫進里間,明珠已將爐子搬出來,點碳落壺,“jiejie,來喝盞熱茶去去濕,這雨下了一天,連屋子里都有些潮?!?/br> “我來,”青蓮接過杵,替她磨起茶來,兩人對坐折背椅上,中間一個忽明忽暗的小火爐,竟生出溫情無限,“就是屋子里潮,我才吩咐小丫頭子們,等雨一住,過來將院子里的殘敗花葉收拾收拾,東西廂的屋子也點了炭盆去去濕氣,否則要生霉味兒的,況且咱們都是老紅木做的門窗,柱子又是檀木的,受不得久潮?!?/br> 這廂磨好茶末,壺已二響,她倒入茶末,明珠也從邊上盞里抓一些金桂撒進去,朝她明眸皓齒一笑,“還是jiejie心最細了,我就想不到這里,況且我也不懂這些好木頭,什么烏木紅木楠木的,一漆了顏色,我都看不明白?!?/br> 壺三響,青蓮舀出三盞,起身奉一盞給宋知濯,又踅回落座,自捧一盞溫手,“傻丫頭,你哪里是不細心?你細心的地方只是不在這上頭。你想得沒錯兒,小月下午就出門去了,我留神了一眼,是往廚房去的,想必已經(jīng)同趙mama那邊兒商談好了?!?/br> “既如此,事兒就與咱們無礙了,”明珠捧茶飲一口,露一抹自在的笑意,“咱們就只等著小月布下天羅地網(wǎng),鸞鳳往里頭鉆了,事發(fā),咱們再出來指認兩句,是鸞鳳一直伺候我們屋里的飯食,她難辭其咎,輕嘛,太夫人將她招回去,重則,就是人命官司了?!?/br> 青蓮倏而嚴肅起來,將腰肢挺直,朝她壓過去半寸,“怎么與你無礙?那飯菜終歸是你們吃,你還不留點兒心?不吃引得鸞鳳起疑心,況且也拿不住罪證,吃了,豈不是性命不保?” 適時,宋知濯插進話兒來,“那趙mama是幾十年的老廚娘了,自然有分寸,妨礙不了什么,明珠不吃,我吃,再說,只有害了我,事情才會鬧大,父親面上要過得去,也不得不管?!?/br> 明珠啞然回望,鬢上一朵紅櫻花細鈿幽幽凄凄,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爹如此狠心?平日里不來瞧你一眼,眼下會管嗎?” “他會管,景延二位王爺不多時便有一場硬碰硬的仗要打,他自料勝算在他手里握著,延王敗禍,必定連張家也要連根拔起。太夫人雖是出了閣的女兒,終究有親,不得不避嫌,他正好趁鸞鳳這個機會將太夫人治壓一番,既能明哲保身,又能向景王再表忠心?!彼沃樕闲挂豢|半明半暗的笑,神思中閃過延王、景王、若干朝堂紛爭,還有躺在地底下他孤零零的母親。 如此,各自在沉吟中將心定下。窗外雨已注,只余綠瓦溝渠間的雨水匯集而下,“啪嗒啪嗒”打在桂樹上,經(jīng)密葉層層挽留,最終“噠、噠”溫柔地墜在泥土的殘花敗葉之上。 連秋水尚且有情,宋知濯想,秋水有情,他的父親卻是最冷漠無情的,追根溯源,同聚府邸而骨rou離散的場面,是他的自私冷漠造成的。 茶剩余溫,院外已有嬉笑之聲,七八個小丫頭進得院來,其中以小月、鸞鳳為首。二人皆朝窗內(nèi)掃一眼,一個眉間是真實的淺云淡霧,一個臉上是虛假的熱絡歡喜。 虛的這個自然是鸞鳳了,她瞥見青蓮,便朝窗內(nèi)喊起來,“青蓮jiejie,我們過來了,要收拾哪里,您出來細派一聲兒。” 青蓮立身而去,鞋跟上拽著一片迤邐石榴裙,“噯,我這就來。大奶奶,謝謝您的茶。” 各間屋子都攏了炭盆,足足熏了一個時辰去了濕氣,又各點了香爐。滿院檀香中,夜幕垂臨。正屋是不必她們的,還是明珠自個兒來,將藍田玉香爐中的冷灰壓平,一套功夫行云流水,直到填出個蓮紋香模出來,外頭才重歸清凈。 點燃香爐,一火似星,滿室梅香。天邊烏云漸散,卻追不及日落,整個院落即將墜入長夜。 就著火折子,明珠要去點了燭臺,不料被宋知濯止住,“先別點,我有話兒要同你說,我怕光亮起來,我就沒法兒說出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