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然而瞧過去,張氏正舉著幾根春筍手指對燈自照, 挽出個蘭花指頭翻來覆去細瞧, 腰處脊椎些微坍塌, 又如一根月季藤攀延而上,懶迭迭撐在榻案上。 燭火為她起伏的脊梁熨帖金邊,她眼睛盯住新染的指甲,唇上若有似無一絲笑意,“我的兒, 你也太多慮了些, 既然你舅舅都那樣兒說了,你就只管隨他去, 他同今上那是父子連心, 自然比你清楚。況且你瞧那些朝臣, 還不都跟墻頭草似的, 風向不比你準兒?他們都趕著去巴結(jié)你舅舅, 自然心頭是有數(shù)了?!?/br> 對案,宋知書的眉峰蹙成一把長劍,兩個指頭輪番在案上敲著, 如鈴鐸喧天,敲響烽煙戰(zhàn)火,“母親,你想事兒也太簡單了些,我近日瞧著總不大對。且不說別的,縱然圣上屬意舅舅,可他老人家還做一天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喜歡有人盼著他死,朝臣門常往舅舅府上的去是個什么意思,迫不及待奉承新主?” 燭芯久燃,燒出一根長長黑線彎曲墜下,火光亦萎靡不少,如一個搖搖欲墜的舊王朝。 張氏隨手在邊上提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又有新王朝燃起,“你說得也不是沒道理,我曉得了,我會再同你舅舅們?nèi)フf。只是你別只記掛著外頭的事兒,這家里倒是時時要我為你cao心?!?/br> 宋知書扒下一個金絲軟枕,閑歪過去,“鸞鳳怎么說?” “倒是沒說什么,”張氏擰眉暗思半刻,倏然唇角一跳,跳出個半明半暗的笑來,“我的兒,你說,既然鸞鳳已在里頭了,不如干脆再一劑猛藥直接送那賤種歸西,你的爵位就跑不了,我也就不用日日勞心了。” “我的娘呀,”他撐肘而起,燭火印了半張臉,另半張,是對她成事不足的一聲嘆息,“何苦呢?大哥就算不死也是好不了,但是爹還硬朗著呢,您瞧他,可不是神采奕奕的?不是我說,恐怕哪朝我死了他老人家都還能再挺個百年。” “你這小子!”張氏將身子一振,抬首朝他頭頂招呼一巴掌,斜眼飛針,“你這說的什么話兒?你父親長壽安康的不好?倒叫你這個做兒子的咒他!再敢說這話兒,我先撕你的嘴!”隨后,她將嘴角一撇,萬分不屑,“也罷,我先按兵不動,且等他有些風吹草動我再動手不遲?!?/br> 出了這屋,有丫鬟秉燈引路,宋知書在后頭垂手走著,只覺得暗沉沉的天底下,照不明的一切,都似他前途未卜。 他泄一縷氣,為這規(guī)勸不聽狂妄自大一群人,縱然他多慮多思,也是徒然,他原是沉溺聲色之人,不過是盡自己所能罷了。 而比權(quán)利紛爭更渺茫的,是一顆人心。他如同爭奪儲君之位一樣想入住這顆心上的寶座,可那上頭早有所屬之人。 這心的主人今夜不得悠閑,軟迭迭坐在榻上,一個婆子捧上一匹嫣紅錦緞在案前,“二奶奶過過目,這是照您的吩咐備下的,若成,我明兒就找裁縫裁了,再往上繡花兒,也就一個來月的功夫就能做好了。” 案上,置一粗腰冰裂定窯小口矮梅瓶,瓶中半水。再有兩朵二喬,一半桃粉、一半雪白。她手上勾把花枝剪,捉了一條高枝朱砂桂修剪底下枝杈,獨上一根,綴綠葉朱砂。咔嚓幾聲,桂似落雨,落滿她一條月白芙蓉花兒的裙面。 將朱砂桂插入瓶中,才得空朝那緞子上瞥上一眼,兩唇翕動,“怎么是嫣紅不是正紅?” 那婆子忙笑起來,“哎喲我的奶奶,您還不知道這些?哪有抬妾穿正紅的,豈不是越了規(guī)矩去?” 她略點下巴,將二喬剪了執(zhí)插一朵到瓶口,正是個清疏雅致,二喬的粉像是被落下來的零碎朱砂桂浸染,染出軟紅嬌綠、春意無邊。 她踩了繡鞋將瓶捧到緊貼墻面的一張長案上,這才踅回榻上,“那就這樣辦吧,有勞mama了。”那婆子忙笑不迭,又被她打斷,“mama,您再將這緞子拿去給煙蘭瞧瞧,看看合不合她的意,她若喜歡,您再去辦,若不似歡喜,您再問問她中意什么樣兒的,去庫房翻一翻,有便罷,沒有還到外頭買來?!?/br> “嘖嘖,我的奶奶,您真是難得的大方,”那婆子咋舌稱贊,“煙蘭這丫頭有福,得了您這么位主子。成,我明兒就讓她瞧瞧去,我這就先出去了,您也早些歇著?!?/br> 婆子才轉(zhuǎn)出外間,即見宋知書跨過門檻兒進來,他朝她手上捧的緞子一瞥,唇上勾起會心一笑。 折進去,聞見滿室桂香,瞧見那新插的花兒,心上一時風月無邊,可再瞧榻上那人,心立時又冷上一層。 他撩了袍子對坐,將食指上一枚祖母綠扳指拔下來,嗑得案上叮咣一響,才引來她抬眸而望。 但這一眼太短,不過轉(zhuǎn)瞬即逝,還不足以瞧見他藏在寸寸肝腸里的愛,她又垂下去了,隨手翻著手中的書。 在她瞧不見的冷桂香麝中,宋知書泄一抹落寞的笑,比從延王府回來的路上還要落寞幾分。他此刻倏而意識見,原來對自個兒來說,世間萬物、前程仕途都沒有她重要。 也就在這一剎,他想通了自個兒為何打從他大哥癱了那天起,就拖著不愿再趕盡殺絕——只因眼前之人恐怕會由此痛不欲生。他也會因她的痛而痛。 然而面上,他還歪出虎牙,以強勢無恥掩飾自己搖搖欲墜的心,“二奶奶,今兒我心情不大痛快,煩你給開解開解?!?/br> 驟然,夜風卷入室內(nèi),撩起柱間垂掛的紗簾,飄飄蕩蕩中,楚含丹的聲音游絲一樣,虛無縹緲,“我開解不了,你找別個?!?/br> 她的發(fā)絲墜在案上,宋知書瞥著,只覺得是勒緊他心的繩索,掙扎中,他回以一擊,“怎么解不了?我的煩緒就系在你那衣帶上,你解衣帶,自然就是解我的煩緒了嘛?!?/br> 眼瞅著那廂已擰眉對視過來,眼里跳躍的燭火如同來勢洶洶的一把短刀,他還不足惜,勢必要乘勝追擊,“怪得很,二奶奶,你怎么平日里端得跟床上完全是兩個派頭?” 他終于撩過她墜在案上的一縷青絲,捧在鼻下,細嗅一番,“你是淑女蕩/婦盡現(xiàn)一身吶,我糊涂,從前還覺著你不過如此,現(xiàn)在想來,你可真是人間至寶?!?/br> 將他鑒貌辨色一番后,楚含丹恨在心底,轉(zhuǎn)眼卻想到煙蘭、想到他即死腹中的孩子,仇者快意令她難得端正從容,只漠然一揮,將發(fā)絲從他手心里抽回,“煙蘭有孕在身,二少爺就不想著去陪陪她?” “用我陪什么?”宋知書垂下手,慵慵一笑,“我又幫不了她生孩,有二奶奶替我盯著我自然放心的。況且她肚子里有孩子,我什么也做不成,豈不是白白浪費良宵?還不如同二奶奶耳鬢廝磨一夜呢?!?/br> 那唇上彎起的弧度似一把彎刀,寒光射影見就將楚含丹的好脾氣劈了個蘭碎,她咬著壓根兒擠出幾個字,“你、真、無、恥?!?/br> “呵……,”宋知書踅回眼,直直盯住她,漸行漸遠中,是他拖白羽飛鶴的榻上靠過去,“就這事兒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二奶奶在床上總是一副神魂顛蕩的模樣,嘶…,這腳一沾地,又立馬變作貞潔烈女了?良宵苦短,我看咱們還是別耽誤功夫了?!笔忠粨],他朝窗戶外頭嚷一聲,“外頭誰值夜?” 隨后有一小丫鬟折進來福身,“少爺有什么吩咐?” “去,燒桶熱水來?!?/br> 夜,罩不住無邊孤苦,隔著輕紗幔帷、裊裊淡煙,只有撩水輕響,宋知書在外頭,楚含丹在里頭,不過三尺,又似隔著千萬里遠,這千萬里路化在腳下,是她追著別人的一步之遙,也是他跟在身后的亦步亦趨。 濃霧終散,再見天光,天光底下,是美人櫻與月季顏色簇擁、金桂罩香著的一片小小天地。 這日照例還是鸞鳳送來早飯,不巧,漏裝了一碟炒芥菜,她將碟子一一擺開后才返回廚房去拿。 那闕桃紅散花石榴裙方才消失在里間轉(zhuǎn)彎處,明珠便捉自個兒的裙在楠木圓凳上坐下,一雙銀嵌邊兒的銀箸插入南瓜燉羹里,過了一會兒才提起來瞧一瞧,一一又將余下的菜都試過。 頗有些疑神疑鬼的樣子落在宋知濯眼里,只覺可愛非常。他也跟著往那銀邊兒上瞧去,“你這是做什么呢?” “試毒啊?!泵髦檠垡矝]眨一下,死盯著銀箸頭,等半晌仍未變色,她才將凝重之色緩一緩,“還是防備著好,誰知她往哪個盤子里下了毒……?!?/br> 這一扭頭,瞧見他憋著一股笑,她來了脾氣,往他腿上狠狠一拍,“你笑什么!我告訴你,你就只管這么著掉以輕心吧,看你哪天又癱回去,鬼才伺候你!我這兩天日夜懸心,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得,一齊給咱倆藥死了,當陰曹地府去做對鬼夫妻?!?/br> 她自又氣又嘆,宋知濯也忙斂了調(diào)笑,隨她一塊兒將愁緒挑上眉頭,恨不得叫她看見自個兒比她還愁幾分,“我倒不是掉以輕心,只是這銀筷子不是事事管用,有的毒能試出來,有的毒卻不能,譬如它能試出□□,卻對許多有毒的草藥不管用?!?/br> “啊?”她半明半昧,爾后將筷子冷冷執(zhí)在案上,倒像是同這雙銀箸在置氣似的,“是哪個殺千刀的騙我這銀子能試萬毒!” 一風入室,裹挾桂香萬縷,他卻依然能從這滿室桂香中捕捉到她髻上的皂香,“坊間傳聞嘛,不必生氣。你只瞧著有沒有你不識得的野菜野果就行了,這你可比我強,我只知死讀書,也沒見過什么世面,不像你,地上長的樹上結(jié)的你都認得,活脫脫的山野《草錄雜記》?!?/br> 這一夸,將明珠夸得如迎風傲立的黃臘梅,嫩黃掐腰水裙上暗影憧憧、落霞漫天。 鸞鳳還未歸的間隙,宋知濯又引她開了立柜門,里頭赫然一個小匣子,他將匣子揭開,從里頭拈出兩只軟金花藤曼樣式的細鐲,藤蔓上所開三朵小金花兒,蕊用紅、藍、黃三顆寶石綴成。 他將鐲子溫柔地套在她兩個手上,“早上明豐才送來的,這樣式是我自個兒描的,讓明豐出去找了巧匠鑄成,你瞧著喜不喜歡?” “怎么想起來送這個?”明珠抬著皓白的腕子,湊在眼皮底下左右看著,只當腕上繞著世間最沉重的一縷情絲,她彎著眼笑了,“喜歡,比那些鳳冠搔頭的強多了,那些玩意頂在腦袋上怪沉的,這個倒是輕巧。” 暗風襲來,將他腦后的發(fā)帶子拂到她臉上,勾勾繞繞間,將兩個心困得死緊,“你倒是好打發(fā),那些玩意兒可比這個耗金子。真是個省錢的媳婦兒?!?/br> 眼瞧著明珠已被這對軟金細鐲閃得如同跌進昏聵綿綿的漩渦,再聽這話兒,喜驟轉(zhuǎn)嗔,掄著拳砸他一下,“你這人,做什么每回幾句好聽的話兒頭后都要跟點兒不中聽的?哦,仗著我不喜歡那些,你就想著能省銀子了?做夢!真金白銀誰不喜歡,我一萬個心都怕裝不下呢,你只管填來?!?/br> 軟軟的嗔嬌嬌的惡落入宋知濯心上,只覺一顆心跌進一張芍藥軟榻,驀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那些“不中聽”的話兒,無非是為了掩飾自己至情至深的羞赧,他怕在她面前露了怯,這是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郎本質(zhì)的純真。 秋高艷陽下,清晨的一切都如一支清荷剛出水,釅釅的情在這間屋子每個角落里流淌,掃過寶幄、錦榻、高案,幾面孤苦的墻和簾帳,最后沉入梅瓶,使這里終于不再是埋著活死人的墳墓。 試探不及的毒在下午姍姍來遲,中午才過,趙mama同時給兩方傳來消息,一方明珠,一方小月。打從這刻起,明珠就開始等著,除等鸞鳳投魚落網(wǎng)以外,亦靜候小月良心未泯會來提示一下“蒙在鼓中”的二人。 掃不進的梧桐脆葉下,小月提著霜白蓮紋月華裙跨過門檻兒,鬢邊兩朵霜果小鈿瓔,鈿瓔再上,歪髻上開一朵嫣紅木芙蓉,仿若她的春天將至了。 一瞧見她,趙mama便堆開笑臉拉她至幾籃子綠葉青菜前,其他幾籃都懨懨干癟地耷拉在哪里,唯有一個半月竹籃中郁郁蔥蔥,“這是野芹菜,給那貓兒吃,保準兒活不了,我特意去林子里尋來的?!?/br> 那野芹菜也做白頭翁,雖無花,蔥郁的嫩葉仿佛伸出猙獰鬼手在朝小月招手。 她滿意地笑了,抱一捧在灶臺上挑撿,趙mama在她身后,望一望門外天色,上前兩步朝一口大鍋里指著,“小月姑娘,煩你替我老婆子看一會兒,我去小解,立時鸞鳳就要來拿飯菜的,就在那鍋里溫著呢,你幫我指給她一下啊。” 說罷,趙mama忙辭出去,屋里的廚娘俱不在,只余下小月一人,正好合了她意,她轉(zhuǎn)悠幾步,將那大鍋的蓋兒揭開,一應紅燜鯽魚、雞汁煨鮑魚、豬肚湯、炙羊rou、rou片香干全溫在里頭。 才放了蓋兒,就見鸞鳳提了象牙食盒進門來,“喲,小月jiejie,你也在這兒呢?怎么到廚房來了?” “我晚間想吃個雞蛋羹,特意來找mama們說一聲兒。”小月回首望去,替她接下食盒,“少爺奶奶的菜都在那鍋里溫著呢,裝好提過去就成?!?/br> 那鸞鳳熱絡絡一笑,才將蓋兒揭開,笑又癟在臉上,嘴上直抱怨,“這趙mama真是越老越不省事兒了,幾樣菜全是葷,膩且不說,可咱們大奶奶是不吃葷的。她人上哪兒去了?我倒要問問她,長個腦子做什么使的!” 身后裙邊蕩開,鋪陳出小月緩而堅的腳步,“說是出去辦什么事兒去了,一時半刻且回不來呢,特意叫我?guī)退⒅?,我正要打了雞蛋自己做羹呢。喲,還真全是葷,這可怎么好,咱們奶奶是修行之人,半點油腥都不沾的,一時廚娘們也不在……?!?/br> 說罷,她做躊躇之色,引得鸞鳳焦灼幾分,朝她望過來,霎時眼里一亮,“小月姐,你會做雞蛋羹,想必也能灼兩個素菜,求你先幫我做兩個,明兒你的晚差我替你值了成嗎?” 這一位正是巴不得,面上卻露難色,勉強一應,“成吧,你去墻角挑點兒菜來,我替你做兩個?!?/br> 鸞鳳聞之,往那墻角尋去,先撿一根白蘿卜遞給小月,“給煮個蘿卜吧,”橫眼再掃,只見框里都是抽了水分不大新鮮的菜葉子,她頓生惱色,“這趙mama,這間廚房原是交給她管的,怎知管成這副樣子,你瞧這些爛葉子,只怕喂豬也不肯吃!” 言語間氣惱難當,將手中翻騰的葉子狠狠一執(zhí),抬眉一瞥,方見灶上還有一堆新鮮嫩葉,她撿起來,“就這還能湊合些,小月姐,煩勞你給炒了這個吧,我替你擇了來。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倒難為你在這里做一回廚娘,改明兒,我非叫這邊兒管事兒的將趙mama好好責罰責罰!” 小月正伏在案上將蘿卜切片,迤邐青絲在腦后墜成松髻,遮住猙獰笑臉,只有歡暢的嬌聲伴著“哆哆”刀切砧板的脆響,“這有什么的,大家一個院兒里伺候,都是替主子們cao勞。” 不肖一刻,菜已燒好,一一裝進食盒,鸞鳳挎了旋裙而去。 這一捧白頭翁,恰似梼杌輾轉(zhuǎn)而來,終究在殘陽照晚落到這片青瓦上,獸鳴狼嗥底下,籠著明珠一時落寞的心。 她等了這半晌,還是沒等來小月,像曾經(jīng)期待嬌容能存一絲善念一樣,這一回,同樣落了空。小月人若其名,她的心是彎刀,是滿地溶溶冷冷的月光…… 這夜不同以往,并未如約陷入寧靜永夜,在燭火燃起之前,由明珠的撕裂之聲鬧開,隨后各方粉墨登場。最先是青蓮瞠目結(jié)舌,爾后慌亂叫嚷,“快、快讓人去請?zhí)t(yī)來!” 來來往往人群中,她朝明珠睇上一眼,那方驚慌失措的面色上,有眼沉如水。 隨后府中異動非常,宋追惗與張氏在一眾丫鬟宮燈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再有宋知書,不知才從哪個溫柔鄉(xiāng)爬起,周深濃烈不散的脂粉香。晚他一步的是楚含丹,裊裊娜娜的身姿裹著焦躁不安。最后才是宋知遠,連手中的書都未丟下,由婉兒引燈而來。 太醫(yī)把脈半晌,只留一張藥方與一句診斷,“是中毒了,幸而那野菜吃得不多,暫且沒有性命之憂,按時按方用藥,兩三日便可醒過來?!?/br> 眾人或驚詫或疑惑中,只有楚含丹立在人后,淚珠由雙眼落下,她掩在人群最后,暗揩一把。 后來回首起來,她的心似乎正是徹底爛在這一刻,在宋知濯被恨和冷漠包圍、而將她的愛排遣在人群之外的這一刻,爛在張氏驀然一聲責問里,“濯兒媳婦兒,我叫你仔細照料濯兒,你就是這么照料的?還是你瞧我們濯兒身子不好,便這么隨意糊弄?” 宋追惗與張氏皆坐至圓凳上,眾人簇擁周遭,皆把眼睛落在明珠身上,神色不一。倏而安靜下,楚含丹頓起落井下石之心,跺了半寸蓮步,“母親,我瞧大奶奶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不認得這些有毒的野菜,才胡亂撿了來的。您別生氣,她本就是山野粗獷之人,一時不留心,也是有的。求母親別重罰,如若不成,只將她趕出府就成了。” 在宋知書側(cè)目中,她依舊跺回去,不聲不響。這步子卻在明珠心里踏出一個淺坑,她捉裙拜伏在地,抬首一掃,最終將眼落在楚含丹臉上,在心頭化作一抹淺笑,“太夫人千萬明察啊,我哪里曉得這些?況且這些時的飯菜已不是我自個兒做,是由鸞鳳在去廚房領(lǐng)到房里來,連喂少爺?shù)氖聝阂惨徊⒔唤o了她,我什么都不曉得。您是最慈悲心腸之人,想必定不會白白冤了我?!?/br> 張氏原想趁此料理了這野丫頭,省得擱在宋知濯身邊兒總不放心,誰料這球一丟,竟被她又輕巧拋回手上,忐忑之時,宋追惗將醬紫錦繡一抬,擱在案上,震懾四方,“照你這樣說,這是廚娘的不是了?去,將負責大少爺飯食的廚娘傳來。” 48. 審判 張氏的悲劇人生 月中天, 清輝灑向這方冷桂院落,只見朱門半開,人都匯集于此, 討伐一樁公案。 撤出一小丫鬟, 自去喚那趙mama。堂中, 仍是宋追惗扯扯袖口,深幽無光的眼朝邊上一瞥, 瞥出一位眾矢之的,“你就是那個叫鸞鳳的?你說說,大奶奶說的可是屬實?” 鸞鳳鎮(zhèn)定的眼下實則掩著一絲驚慌, 她提裙而跪, 跪倒在明珠一旁, 就這半寸之隔的雙膝底下,早是獵人挖好的陷阱,“回老爺,打我來后,的確是我伺候飯食, 我不過是看大奶奶一個人忙前忙后的不忍落, 況且這原本就是我們丫鬟的活計,我做了, 也是應該。只是今日之事, 我也實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兒, 我不過是照例喂了大少爺吃飯, 誰知不足半個時辰, 就見大少爺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一時,宋追惗好似也無從斷決,沉默下去, 眾人跟著凝了呼氣,只等提了那趙mama來。 外間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眾人循聲而望,只見趙mama掀簾進來,眼睛匆匆掠過明珠,立時篩糠一般抖起身子,也去并排跪下。 恰時丫鬟捧茶而去,奉案兩盞,宋追惗端起飲一口,目不斜視,只在茶間,“叫你來是什么事兒你可知道?” “曉得曉得,來時姑娘已經(jīng)同我說過了,”話兒還未完,趙mama已吸了鼻翼,眼淚噴涌而出,連朝細墁地上嗑幾個響頭,“老爺,您可得明察,我老婆子冤枉啊,那白頭翁可不是我做的,我做廚娘這些年,怎么會連個有毒的野菜都不認得?” 在上,還不及再細問,張氏已隱覺不好,抬手在案一拍,嗑得腕間滿綠的寬翡翠鐲哐當一響,是有震怒,“你既然認得,還拿到廚房里做什么?我看你是心有歹意,故意弄了這毒物來,來人,給我拖將下去,亂棍打死才好!” 料她是想含混而過,人還未進之時,明珠先挺腰而立,“太夫人先略緩緩,我瞧著還是先將話兒問清楚才好,若是不問清楚,倒叫我以后連飯都不敢吃了?!?/br> 聞言,宋追惗才擱下手中蚯蚓走紋鈞窯盞,乜眼朝趙mama一瞧,“你說,廚房怎么會有這個白頭翁?” “老爺,就是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呀,”趙mama迎光抬首,朝眾人掃一眼,眼落在小月之處。只見小月暗退一步,心中有鑼鼓震天。 然而趙mama的眼最終瞥過,落在邊上跪倒的鸞鳳身上,“原是鸞鳳姑娘前些日來托我,說是她睡那屋里,一到夜里房檐兒上就夜貓竄來竄去,吵得她夜里睡不著,托我給尋一些有毒的野菜根兒什么的將那貓兒藥死。也是我粗心,竟沒留個心眼兒,果然替她尋了來,就隔在廚房,想著她來了給她,誰知不防,我才一錯身,她就將那野菜炒了給大少爺大奶奶端了來!” 至此,鸞鳳方知自己被人擺了一道,她橫首而望,眼中若有軟刀飛出,“你胡說什么?我何時叫你去尋那野菜了?”言畢,她朝上方三拜,“老爺夫人,可要替我做主,分明是這趙mama犯懶,我平日使喚她她只撥嘴不動!頭先我瞧不過,告訴他們管事兒的罰了她兩個月月例,她這才懷恨在心,勢必是要誣蔑我一番!” 霎時,又有一片冷霜白蓮紋月華裙如水波動,原來是小月站出來,也在后跪住,“老爺夫人,這事兒我恐怕能說兩句。今兒我原也在廚房,我去時,還不見鸞鳳,趙mama有事兒出去,托我看管一二,后來鸞鳳過來,抱怨說菜里沒有素,就使喚我現(xiàn)做兩個,我雖會燒一些,到底也不認得什么白頭翁,只是她遞來什么,我就做了什么。究竟我也不知道,她是無心還是有意,或是背后還有什么指示……。” 張氏已如被人敲了悶棍兒,這四面八方的爭涌而出的人,明面兒沖著鸞鳳,這后頭似乎都像是沖著自個兒來的!她峨眉倒蹙,拍得案幾震天,“胡說!什么叫背后有人指示?你這話兒莫不是指我?”說罷,纖腰一轉(zhuǎn),直沖著宋追惗解說,“老爺,這鸞鳳雖是我指派過來伺候的,可我原是想濯兒這院兒里死了個丫鬟,我不過是派人補了這個缺?!?/br> 宋追惗瞥過小月,在案上往她手上輕拍,似是定她的心,“夫人莫急,我自然曉得你的苦心,想來不過是一出烏龍,這些丫鬟都不識得那野菜,誤炒了菜端上來,倒也罪不至死?!?/br> 在下,明珠抬首凝望過去,一時也疑惑是否是宋知濯料錯了,他這位國公老爹不像是要替他出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