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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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細針扎一下明珠的心,綿綿的一股疼泛起,她猛地捉了青蓮的腕子,“jiejie,煩請你去叫人給我套車,我要去金源寺一趟。” “曉得了,”青蓮揉拍了她的肩,聲音沉而暖,拂掉了明珠驟然焦躁的情緒,“我想著她養(yǎng)你一場,你又是個心軟的,必定是要去送送的,我已叫那姑子在門外候著了。你莫急,先換了衣裳,我去叫上人套車,再裝點子銀子,收斂送葬,哪個不要錢?” 兩頭忙開,只等明珠換上暗紅綢面斗篷,鵝黃粉緞掐腰襖、粉白云錦留仙裙,一行人登輿而去,直奔西城門外。 那派下來的小尼姑驟見明珠時,險些不敢認,還是明珠換她一聲“清衍小師妹”她才敢叫喚,在車上更是頻頻拿眼睇她,好半晌才羞垂了灰帽囁言,“清心小師姐,你現(xiàn)在真是不一樣了,再不似從前那般穿丁打補的落魄樣兒,像個官宦人家的闊小姐,就跟來咱們廟里拜祭的那些千金小姐也差不多?!?/br> “是嗎?”明珠嫣然一笑,只這雙亮晶晶的杏眼還似從前,里頭似乎永遠彎著一泊銀輝的湖,不枯不竭,滋養(yǎng)著無窮的生命力,蓬勃出萬世不滅的頑強。 笑間,車轍已經(jīng)壓出長長的雪痕,直連到了城外,蕭蕭的風(fēng)灌入車內(nèi),刮得人臉疼。青蓮穿了夾的軟緞襖,倒是不懼,連清衍身上也罩了青灰棉袍,獨綺帳,因出來得急,只一件單絨粉桃褂,一條碧水裙,冷得直發(fā)抖。 說話兒間,明珠將她擁過,困在懷內(nèi),掣了斗篷將她罩住,抬眼略帶疏離地同清衍說話兒,“小師妹,我?guī)煾傅降椎玫氖裁床。可匣匚遗扇怂蛠砦迨畠摄y子,可有替他請大夫瞧過了?” 那清衍將眼避過,有些窘迫地縮在馬車外角,“從秋天起就聽她咳嗽,一連沒有斷過,入了冬,又逐漸咳出些血絲來,年前就起不來床了。您上回派人送銀子來我不曉得,大概是送到方丈那里去了,至于請沒請大夫,我也不曉得。” 側(cè)上青蓮泛起一笑,拉過她摟在綺帳胸前的一只手半捂半拍地譏誚著,“你瞧,你上回那五十兩又白打了水漂不是?我看這群姑子就是油鍋里的散錢也要撈來花,更別提白花花的銀子。咱們這回上去,要請大夫也叫明豐親自請去?!?/br> 因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香客極少,顛簸山路只聞得幾縷細碎輕柔的女聲,在林葉婆娑間紆迴轉(zhuǎn)繞,仿佛是艷女的發(fā)梢,勾得人心內(nèi)難抑。 猛地,綺帳由明珠懷內(nèi)掙扎而起,撩了車窗上的棉簾,朝密林間探頭探腦地張望一瞬。 “怎么了?”青蓮拽了她的襖將她拽回坐上,黛眉微顰,“你這小蹄子,一出趟門兒就跟關(guān)了八輩子的小雀鳥似的,野得不似個樣兒!” 綺帳同樣擰緊了一對稚嫩的眉,面向明珠,“奶奶,我好像聽見有動靜,別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吧?” “不是吧…,”明珠亦撩簾子望一眼,疊裝山巒遙遙在過目之間,“這條路又不是生路,況且每逢初一十五,這路上往來車馬眾多,山匪也不會挑這條路上埋伏啊。我在山上這幾年,還從未遇見過打家劫舍的呢,你放心,大概是哪戶人家才上了香下來。” 一路緊上,總算于日仄西天時趕到金源寺。香客散盡,只余山前梨蕊爭白,錯開兩面巍峨石磴,高門有匾,金漆描了廟宇之名,錯落綠檐上罩著漫天的灰煙。濃郁香檀撲入明珠鼻稍,將她再度拉入一個深沉的舊夢。 草木高林的門內(nèi),一路厚蘚、輕霜、煙火、佛像,俱是一個古老斑駁的故國,仿佛隔著幾個時空、幾世輪回回首這里,她只覺人世昏沉、一夢難醒。 這廂清衍引著直入廟堂最尾處,見得篳戶爛籬,掛殘窗、架褸門,明珠記得,這是金源寺堆積雜物的柴房。她推開門,梁上蓬蛛撒網(wǎng),兜得滿頭的灰,手在鼻前輕扇兩回,方見得土榻上癱著俱灰袍身體。綺帳搶先上前,由袖里牽了帕子搭在沿上才扶她落座, 她將那枯瘦的身子輕晃一晃,“師父、師父,”見得那人奮力地掀起眼皮,忽覺悲從中來,連嗓子里也帶了半梗不梗的悶腔,“師父,我是明珠,我回來瞧瞧你,你覺得怎么樣了,可有好些?” 床上蠟黃的臉上仿佛崩出一線生機,干癟的一只手將她腕子死死抓住,干瞪著眼,啞聲呼喊著,“明珠、明珠!你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曉得你現(xiàn)在做了太太奶奶了,你有錢!你去給我請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藥,人參rou桂都給我抓來!” 明珠被她攥得生疼,卻不掙,嘴上一股腦地應(yīng)承,“好好好,師父你放心,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你疼不疼,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這姑子嚷完,仿佛是泄盡了一身的力氣,指尖漸松,眼皮半闔,大大的兩個眼袋兜著無數(shù)的怨恨,“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養(yǎng)得你花兒一樣的年紀(jì),轉(zhuǎn)頭你做了侯門奶奶,就將我丟在這里不顧了。沒良心、真是沒良心…,你曉不曉得,打我一病,這方丈說怕我過了病氣給人,就將我丟在這里不管了。你也不管我、你竟然自己享福不管我!” 說罷,她掙扎而起,兩指在明珠手臂上滑嫩的皮rou狠狠擰一把,疼得明珠拔裙退開,得青蓮上前,怒斥來,“呸!什么老東西,我們奶奶來瞧你,你卻說這么一筐沒良心的話兒!哼,原說要給你請大夫,眼下我看你是罪有應(yīng)得,神佛開眼要收了你這孽貨!” 這一言,劃開清衍就要拉著明珠出門去,誰知反被人由外大力踹開,支離倒下的門上,踏進三名胡子拉碴的大漢,手里皆握長刀,打先一個口邊兩撇斜髯,一說話兒,就滑稽的挑起,“原來你在這兒啊小娘子,分明見你進了這廟里,我們兄弟在外頭一陣亂尋,不想你躲到這里來了,得,跟我們走一趟吧?!?/br> “你們是什么人?”青蓮前傾半步,抬起一臂軟緞袖,將明珠面目盡掩其中,“不管你們是哪個山上的,我勸你們速速放我們走,否則追究下來……?!?/br> 尾后的話兒被明珠暗掣入袖間,她拂開青蓮,將綺帳手上掛的灰緞包袱奪過,捧給三名男子,“大哥,不管你們是哪里來的,無非就是為財,我手里多的沒有,這里頭還有三百兩,你們先拿去,請不要傷害我們主仆,若嫌不夠,”她一把拉過早已淚涔涔的綺帳,揚起小臉兒陪笑,“可以讓我這丫鬟回家報信,我們其他人壓在你這里,我家也算京城商賈大戶,我爹疼我,不管你要千金萬金,他一定給你送來?!?/br> “哦?”匪首笑著回首,與旁邊二人嘆來,“想不到還劫了個千金小姐?”后又垂眸明珠,咋舌稱贊,“你這小娘子倒像是見過大風(fēng)浪的,不像外頭那些姑子,只曉得哭,得了,放不放的還要問過我們大哥,先跟我們走一趟吧?!?/br> 幾人笑得抖肩,振著刀尖上粼粼寒光,明珠晃眼一撇,即瞥見刀柄上一個極為微小的“曹”字。再抬眉時,她更加笑得小心,掣了青蓮以示警醒。 臨出門時,另一男子提刀發(fā)問,“三哥,床上那個老尼姑怎么辦?” 明珠的心登時提起,只聽為首那人冷回,“殺了?!卞e光之間,那男子提刀入內(nèi)、刀鋒直入,聽得“噗嗤”一聲,血光立時浸濕了明珠的眼。 前立那人睨她一眼,“小娘子,你怕了?” 似乎有什么在明珠心內(nèi)錚錚斷開,是一根前緣之弦,終于被斬在刀尖之下。可她沒有多余的時間悵然回首,只強定著心神,“怕、自然是怕的,但我們主仆幾人在這里還得想法子從大哥手上撿出命來,沒時間怕。” “有意思,說說,你想怎么撿一條小命?” “我說了呀,”她梗著聲兒,目無交睫地將他望住,“你放我的丫鬟回家報信兒,讓我爹帶著銀子來取我?!辈坏人Γ龘屜确毫藴I花的笑來,“是我唐突了。想來大哥不放心,怕我家里去報官。但我又想,大哥們出門在外,不管求什么,一定不愿惹麻煩,我也不愿惹麻煩,你放心,我在你們手里,我爹萬萬不敢去報官。況且你們能抓了廟里這么多姑子,必是人手不少,這么多人舍命來干這個營生,無非就是要安家吃飯。我手里這三百兩自然是不夠的,不如搏一搏,成事拿得千金,各自離了京城去過日子,若不成,橫豎也是刀尖舔血的過日子,早晚都是要死的,怕什么?” 一聽這“死”字,青蓮慌忙扯她的袖口,卻被她抽出,仍舊揚著臉將斜髯的男子瞧著,“大哥,我父親自小走南闖北的做生意,也遇著過不少你們這些五湖四海的兄弟,大家彼此向來只是求個和氣生財。若他老人家今日落出個棄女報官的名聲傳出去,以后水路山路,豈不是招得你們道上的人趕盡殺絕?” 那男子沉吟半晌,拿不定主意,幸得他身旁一人握刀拱手,“三哥,她說得有理,咱們來京這樣久,早就是那釜底游魚,大哥也不過是領(lǐng)著咱們負隅頑抗,況且他向來是個左顧三右顧四的。不如咱們自個兒堵過這一把,拿了錢,各自逃出去過日子,若輸了,無非是項上人頭,咱們來京時不就是這樣的心嗎?也總好過在這里兜頭鼠竄的強。” 半晌,這“三哥”才將刀尖橫起,卻是指向青灰棉袍的清衍,“讓她去,我們要黃金五萬兩,少一個字兒,就叫你爹直接來收尸!” 清衍倏得赦令,兜了袍子便朝后門跑去。剩下一行,仍舊跟著三人去到一間廣屋,屋內(nèi)俱是梨花帶雨的比丘尼,一個個縮肩抗背蹲在地上,由十來個束袖扎紈的男子橫刀把守,而門邊,蹲的是明豐,兩眼打明珠入門時便盯起,瞧著她沒磕皮破rou的才略松一口氣。 最上墻面大大的“佛”字下,是一對折背椅,坐一個橫眉吊目的威嚴(yán)男子,鬢角與胡碴連成一片大勢已去后的沙塵、眼底隱約兜著天崩地裂后的苦海。明珠一瞥他,即料定這位就是滿京搜尋的曹仁曹將軍。 她記得這些時日,宋知濯屢次提起,正因延王叛亂、曹仁在逃,軍中多加了幾場cao練。而官兵四查門戶、奔走追拿,不想他竟帶著這二十來個殘兵潰將躲到這里來了。 幾人被指到人堆里蹲下后,那“三哥”上前,附耳與曹仁說了什么,橫見曹仁本不輕松的神色更如大廈傾頹,舉袖間拍案怒震,“糊涂!” 拳上的力顛得案上木盤內(nèi)幾個盞“叮咣”亂響,驚得滿室尼姑頻頻垂首,生怕被他掃眼一瞧,便要落得個一命嗚呼的下場。 亦驚得“三哥”單膝落地,抱拳上稟,“大哥,我曉得這是鋌而走險,可咱們來時五萬人,多數(shù)已被發(fā)配壽州,就剩得咱們這二十幾個兄弟。他們出來時,都是奔著錦繡前程來的,眼下家破人亡不說,自己的性命也難保,還不如掙這一把,掙得錢咱們捏著手上這些人質(zhì)殺出關(guān)口各奔東西,掙不得,咱們兄弟就死在一處!” 緘默中,只聞得眾尼姑隱隱啜泣之聲,抽搭出一片多厄多悲的愁云。 須臾,曹云立目遠遠朝明珠看一眼,“你,上來?!?/br> ———————— 1宋 晏幾道《臨江仙·淺淺余寒春半》 65. 生死 心驚膽戰(zhàn),迎難不怯 西垂的金輪底下, 是熙攘人群及四方攤販吆喝,喧囂中一輛搖曳絹絲燈的馬車平緩駛來,咯吱咯吱的車輪響起一段心緒難平。 大清早, 楚含丹帶著人回了趟娘家, 因楚家一應(yīng)家產(chǎn)被抄, 日子大不如前,她便將用不上的軟緞、釵環(huán)、冠頭、珠玉玲翠打點了許多, 又翻了宋知書的箱子拿了幾千銀票一并送到府上。 除落得幾句好以外,更多是聽得楚大人與楚夫人催促慨嘆一陣,無非是“該早點生個孩子, 在宋府也能永遠立足”、“家中如此艱難, 還得靠你生下的孩子提攜”之類的話兒。 如是繁語脞言聽得她心悶, 巴不得早些回去,可這一出門,卻又覺似落了梗的蓬蒿,一點自由卻無依無靠,投盡縹緲人世, 任憑沉浮, 反正橫豎是不大高興。 由夜合攙下車時,她仍舊掛著一張愁云慘淡的臉, 直到見對面遠處殘陽街巷中跑來一個小小比丘尼, 那神色才現(xiàn)了變化。 先是拈著rou桂色的絹帕在唇邊一蘸, 再避過角門看守的小廝與夜合低語, “那尼姑像是來找大奶奶的, 你去叫她過來,問問什么事兒,悄悄的, 別驚動人?!?/br> 待夜合前去,她又扶鬢從臺階上踅下來,想起來回問看門的小廝,“大少爺回來了嗎?” 那二人均搖首稟答,“還未歸?!?/br> 她心事沉沉地避走到門外仄巷,遠瞧著夜合拉了那姑子來,“小姐,她嘴里顛三倒四的說不清楚,倒像是什么天大的急事兒?!?/br> 高墻下,楚含丹瞧這姑子年紀(jì)不大,想必是遇著什么事兒驚著了,墊著帕子去握她的手,放了音轉(zhuǎn)了調(diào),只佯作一個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你別怕,我是宋府的二奶奶,同你們明珠大奶奶是妯娌,你有什么盡管告訴我,我去同你們大奶奶說?!?/br> 兩句話喚得清衍回了神兒,雨霪菲菲的淚連墜而下,哭哭啼啼地總算將事兒說了個完全。 起先聽得楚含丹驚心動魄,她閨閣里呆了這些年,由一座深門轉(zhuǎn)入另一座重院,這樣刀光劍影的事兒只在父親嘴里聽說過,難免膽顫??上乱豢蹋@跳的心沉下去,沉入不見天日的海底,上浮出心上的油塵。 她溫柔一笑,執(zhí)起小尼姑的手交給夜合,“這事兒我知道了,我這就進去告訴家里的長輩,你放心,我家自會帶兵去剿匪。眼下你也沒個地方去。夜合,你將她交給小廝,讓人帶她去客棧暫住幾日,待事情平定了再送她回廟里去?!?/br> 夜合領(lǐng)命而去,同還未卸車的小廝囑咐幾句,并將清衍送上了馬車,這才踅回來,跟了楚含丹進府。待繞過疊嶂重巒的各色太湖石,于岔口上拐至一片金盞菊擁道時,她快趕兩步,重眉輕問,“小姐,咱們不是該去老爺書房告訴老爺去?這時辰,想必他老人家已經(jīng)回來了吧?!?/br> 靠著一片金粉燦燦,楚含丹含笑回首,障帕淡笑,露出一雙冷凜凜的眼,“這正是天賜良機呢,難得老天開眼成全我與知濯。你想啊,那群劫匪白等個幾日仍不見有人送銀子上山,還不動個大肝火?大奶奶還回得來?只要她不得回來就成,至于是死是活,全靠她的命吧。” 那一雙柳葉眉仿佛似高架在項上的彎刀,刀下的眼睛盛著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夢境。夜合又嘆又惱,翻了眼瞧她,“你以為大少爺會坐視不理?等他晚些時回來不見大奶奶,指不定急成什么樣兒呢?!?/br> 她亦不大在意夜合的話兒,滿腦子里只想著沒了明珠,她和宋知濯好再復(fù)舊情,甜夢飛過裙角,旋身向前,兀自扎進一個一廂情愿的幻境中,“京城這樣大,等他找到金源寺去,也不知是三日還是五日了,大奶奶還活沒活著也難說得很呢。你只讓人將那小尼姑給我看好了,別讓她偷么溜出來報信兒就是。” 身段婀娜地走進一片金色中,金的光、金的菊,爬上她新作的泥金裙,周遭啼鶯舞燕,綠叢榆煙,擁著這樣一位盛世絕色。夜合在后翻眼瞧著,只看她若神女心癡、醉娥無憑。 天邊金云疊霞,將整個府邸半隱半藏,西山璀璨中隱藏著一顆蚌珠,正伏在四面危機中。 那曹云喚得明珠上前來后,架高雙眉將她細細瞧著,還未及開口,便聞聽兩扇欞心門吱呀推開又吱呀闔攏。原是兩名跨刀男子抬一髹黑酸木枝大箱上前。 箱子揭開,見里頭放著一尊彌勒渡金佛像,通身約莫一尺高,又并列排著一些二十兩的銀錠子,總數(shù)不過千兩。一并還有些緞匹、銀票、翡翠念珠等,總價不過一萬兩。 一名男子跪下抱稟,“大哥,在這老尼姑庫里總共就搜出這些?!?/br> 曹仁左橫一眼,最首盤坐著的方丈師太正在閉目吟誦,似乎有感,忙將兩眼睜開,匍跪上前,“壯士、壯士,這已是我全部家當(dāng)了,真是再拿不出別的了,我這廟里又要塑象又要養(yǎng)這些人,開銷著實大得很!這些壯士全部拿去,我一個字兒也不敢留,只求壯士繞過貧尼一命!” 滿室斷續(xù)抽咽中,曹仁警惕回眼,仍望向明珠,兩道眉如長劍橫立,“你說你家里是京城的大商賈,姓什么,說來我聽聽?” 明珠心內(nèi)鶻突,眼神卻不避,隨口謅來,“姓王,家中做的是那緞匹生意。” 那曹仁本就不是京中人士,常年又鎮(zhèn)守延州,除了曉得京中為官之人外,還真是個兩眼摸黑。望眼前這小女子言談鎮(zhèn)定,也不像是說謊,便咧嘴一笑,“好,既然我兄弟答應(yīng)了你,那我們就在這里等到明日,你家拿得出銀子倒罷,若拿不出,誰也活不了?!?/br> 一側(cè)立著的“三哥”抱拳而上,“大哥,那這些尼姑怎么辦?我看不如殺了,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心煩!” 這行人原就是常年戰(zhàn)場廝殺、馬上飲血的狂徒,因自小沒讀過多少書,這才投軍到營,如今淪落至此,更是將道義圣學(xué)一概不顧。 更有那立在門下之人上前,滿臉yin/邪,“大哥,既然要殺,不如先賞給兄弟們樂上一樂,兄弟們常年喝風(fēng)飲沙的,難得有機會到那溫柔鄉(xiāng)里滾一滾,眼下逃出命便罷,若逃不出,也叫大家伙兒嘗了這女人的滋味兒再死嘛,我們也不挑,尼姑也將就!” 言畢,引得周遭男子紛紛提刀唱合,嘈雜笑語莫似十方獸嗥,幾十雙眼更如夜林里的狼貪虎視。眾人翹首以盼,只等曹仁發(fā)話兒。 他含笑掃一眼眾人,拿指頭點點明珠,“不許動她,其他的,隨弟兄們?nèi)??!?/br> 那行狂徒雖口中說不挑,然得了曹仁的話,皆向尾處挽髻攢簪的青蓮綺帳二人蹣去,幾只大手一提,輕易就將二人提起來。青蓮還算穩(wěn)事,只是破口大罵,綺帳卻早已篩糠似的抖著身子,潷出許多眼淚。 見狀,明珠拔下鬢上一只白玉頭細金簪撲將過去,直往那幾只手臂上戳,“撒手、別碰她們!滾開、去你娘的王八羔子,你們他娘的算個什么東西,都給姑奶奶滾!” 其中一人吃痛生怒,提刀在她身上一劃,起先還不覺得怎樣,待她拉過青蓮綺帳二人護在身后時,才發(fā)現(xiàn)腕上有股溫?zé)?,垂眸一看,由她指尖啪嗒啪嗒墜在地上幾朵殷紅的石榴花兒。循上再望,小臂上已被劃出一條條狹長的口子。 驚得青蓮忙捧著她的臂,卻被明珠拂開,扭身朝曹仁跨近幾步,臉上反而鎮(zhèn)靜,“你要想拿到銀子,就別動我的丫鬟,我家里拿錢來贖我們,就要見著我們?nèi)毴齼旱幕钪!?/br> 曹仁凝她一瞬,咋舌一笑,“你這小丫頭,倒是膽大心細,血流得這樣都不怕?難不成不疼?她們不過是奴才嘛,沒了叫你爹再給你買兩個就成,何必為了她們反叫自個兒受傷?” 血浸濕了半截衣袖,疼得明珠額上薄汗粼粼,但她想起宋知濯、想起擁著他二人的寶榻朱帳,隨后想著的,便是她不能死在這里! 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或許這是天生就具備的一種神秘氣質(zhì),每逢絕境便托起她在風(fēng)暴中同危難抵抗。她用干凈的袖搵一把汗,還是沾得小臉上斑駁的痕跡,如同血蜮中掬出的一朵花兒。 兩手兜起一片裙走到“三哥”跟前兒,目無交睫地仰頭將他望住,“三哥,借借您的刀。” 那“三哥”一怔,方明白她的用意,橫刀替她割下一片裙來。又見她遞到青蓮面前,青蓮便接了綢子替她裹上汩汩冒血的手臂。待扎好,她才重回到曹仁面前,“大哥,她們雖然是丫鬟,但佛祖說‘眾生平等’,我是人命,她們亦是人命,就好比您同您的兄弟們,困難之時不也是不舍不離的?” 得了曹仁一笑,又得“三哥”提刀向尼姑們一掃,“瞧瞧瞧瞧,都是姑娘家,怎么你們就這樣笨嘴拙腮的?”言畢手上刀尖一揮,眾男子上前,連拖帶拽地就拔出幾個較年輕美貌的姑子。 其中一個大哭大嚷,死活不依,連滾帶爬地匍到曹仁腳下,淚灑遍地,抖肩哆眉地扒著曹仁衣擺瞪明珠一眼,“大哥、大哥饒了我,我有事兒跟您說。您別聽她的,她是哄你們的,她不是什么生意人家的姑娘,原是宋家大少爺宋知濯的夫人!” 驟然,曹仁架起高眉,捉了她青灰的襟口,“宋家大少爺是誰?哪個宋家?” “就、就是城東宋國公家,她是國公老爺宋追惗的大兒媳婦兒,他公公現(xiàn)已官居二品,一朝重輔,大哥你上了她的當(dāng)了!只怕人去報信兒,抬來的不是銀子黃金,是幾千兵馬??!大哥們還是快殺了這女子趁天色正暗快跑吧,若等官兵上山來就晚了!” 那姑子抬臉起來,正是上回到國公府打秋風(fēng)的清念,氣得明珠咬牙跺腳,還不及破口大罵,曹仁的刀鋒已經(jīng)架上了脖頸,“我說呢,尋常人家的姑娘哪有這種膽識,原來是宋家的兒媳婦,我與宋追惗有不共戴天之仇,殺了你,正好與我死去的眾多兄弟報仇?!?/br> “你別殺我!”明珠將眼一橫,破釜沉舟地與他對望,“我曉得你是曹仁曹將軍,原是進京助延王篡位,敗了勢正被朝廷緝拿才躲到這里的。你千萬別殺我,我對你有用!你們雖出了城,但前頭有重兵攔了關(guān)卡,我夫君有通關(guān)的腰牌,你挾制我去換來,一出了關(guān),天高海闊任君飛,豈不是比十萬黃金還要劃算?” 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只是將冰冷的刀鋒又橫近一寸,嚇得遠處明豐背上抗刀拔地而起,“別殺她!” 一同伴隨的還有明珠膽碎音利的哭腔,“三哥、三哥!我說的都是真的!” 那“三哥”聽得心驚,恍惚是聞得家中嬌滴滴的小妻子在喚,忙跨前一步抓了曹仁的腕子,“大哥,且慢?!笨攘藘陕晝悍磫柮髦椋澳悴贿^是宋府的兒媳婦,向來聽聞這位宋大人剛正不阿,難不成會為你放我們兄弟通關(guān)?” 堂中青蓮被人反手桎梏,掙了兩下無用,挺得腰肢瞪過來,“我們奶奶是少爺?shù)男念^rou,即便老爺不答應(yīng),少爺手中自有腰牌,一定會給了你們贖奶奶回家!” 聞聽此言,曹仁將刀鋒撤開,仍舊坐回倚上去,緘默少頃,踢腳往清念肩頭踹去,“我在邊關(guān)風(fēng)吹日曬這些年,最瞧不上你們這等佛口蛇心的虛偽做派!來人,拖下去,想怎么著怎么著。” 隨即此起彼伏的滔天哭喊,眾男子一人提得一個年輕比丘尼退出禪房,至于往何處去就不得而知了。只把明珠嚇得同青蓮幾人縮到一處,又聽曹仁冷言笑問,“你不是說‘眾生平等’?怎么獨救你的丫鬟卻不替她們求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