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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40節(jié)

第40節(jié)

    煙臺亭外, 仍舊是清香拂面的春, 春色里履舄不停,人影憧憧。領(lǐng)頭一人為宋家存世的最高尊長國公爺宋追惗, 一襲暗紅朝服未換,唯獨去了官帽,頭頂高髻, 插一個白玉云紋笄, 踏步不疾不緩, 音容年輕,氣度不凡。

    這廂入得院內(nèi),踅入里間,腳步驚醒扶榻打瞌睡的幾個丫鬟。眾人慌慌行禮,唯獨不見張氏。他先揮了婆子安置好一應(yīng)緞匹貢品, 一一排放在支摘牗下的長案上, 寶翠珠光整齊碼得一堆。婆子退去,自有丫鬟捧茶入內(nèi)。

    端得一只寶藍碎紋官窯盞, 瀹茗入口后, 抬眸問那丫鬟, “太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鬟才要退出, 聞言住步回身, 守在欞心月洞門一側(cè),囁囁喏喏,“老爺回來前沒多久, 太夫人說趁春色正好,要出去走走,是寶玲jiejie跟著的,我瞧著是往大花園那邊兒去了?!?/br>
    張氏自被囚了那三月,解禁后就不大出門,成日家懨懨地悶在房內(nèi),親戚往來、官眷交酢一應(yīng)謝絕,偶時不過叫來宋知書來說說話兒,眼下聽她出去閑逛,宋追惗還頗有些寬慰。

    抬眼又望見那一堆東西,倒擱下盞來吩咐,“你去尋了太夫人,就說我歸家了,帶回些東西給她,叫她回來瞧瞧。”

    那丫鬟辭去,自有丫鬟再上前來補缺,只站在月洞門外聽候差遣,見他盞內(nèi)無茶便續(xù)上茶,又有人端上一碟子梅花烙八寶糕,擱在榻案上,“老爺吃點子點心,茶喝多了倒是寡淡得很?!?/br>
    這廂未置可否,踅入臥房內(nèi),隨后有兩個丫鬟跟入,替他寬衣?lián)Q了常服,一身紫錦菱格紋襕衫,軟緞灰靴。又在枕邊拿了一本《貞觀政要》才由臺屏后繞出,仍舊坐回榻上看書。

    今兒卻奇,分明卷冊在握,無喧無鬧,靜滯時光,卻一個字兒也瞧不進去。只覺心內(nèi)亂麻一團,腦中混混沌沌,像是有心緒難寧,躁郁踞蹐,只得又擱下書想一些政事。

    政事上錯綜復雜,反倒稍能令他心安。先是景王按捺不住,招其商議進諫圣上早立國本之事,又是同平章事童大人恭賀其兒子晉升入得中書,縈紆交酌一大筐話兒,明里暗里倒像是在打聽他這位兒子與其糟糠之妻是否和睦,聽那意思,倒像是要自薦做媒的樣子。

    念其與穆王有親,宋追惗婉言繞過,只說這位媳婦兒雖然家中貧寒,但到底是伶俐賢惠,無差無錯的,他們宋家又是書香門第,做不得妄言休妻之事,且讓他們將就過下去。童大人辨其內(nèi)里,倒亦不好再自薦……

    斷續(xù)思及此,才見頭先領(lǐng)命而去的丫鬟回來,跑得個氣喘吁吁,“老爺,我找了一圈兒,沒找著太夫人,又打發(fā)人到二少爺大少爺院兒去問過了,都說沒見太夫人,連三少爺那邊也去過,都說今兒未見!”

    一襲已過去正陽的光景,光轉(zhuǎn)過方向,射到宋追惗一面太陽xue處,只覺得額角猛地一跳,連心也似漏了一拍,陰沉著臉將那丫鬟睇住,“不是說去了大花園里嗎,可去搜尋過?寶玲呢,將她找來?!?/br>
    不一會兒,履舄不停,來來回回的丫鬟來回話,“大花園那邊兒里外都翻過了,還是不見太夫人?!?/br>
    “三門外也都找了,門上的小廝亦有問過,不見太夫人出去,只見身邊的寶玲叫人套了馬車出去了!”

    “二少爺正與二奶奶往這邊兒來呢,大奶奶也過來了,只大少爺還在司里未歸?!?/br>
    少頃,寶玲入得室內(nèi),臂上跨著一個髹紅繪迎春花兒的金絲楠木食盒,早進門時便聽聞府中一陣亂忙,見狀忙丟了食盒跪下回話,“老爺恕罪!頭先太夫人說大花園里的芍藥開了,想去看看,還叫了人梳妝打扮一陣子,又說心里煩悶不要太多人跟著,只許我跟著。還未到大花園那邊兒,太夫人就說想吃外頭水天樓的金絲芙蓉糕,要奴婢去買,奴婢想著太夫人一向忌口良多,怕小廝們說不清楚,便自個兒親自去。才回來就聞聽大門小廝說找不見太夫人了,便趕著來回話兒,是奴婢該死、是奴婢該死!”

    丫鬟婆子伏了滿地,榻上唯有宋追惗高高在上,神色中難得可捕捉見一絲慌亂,仿佛連氣息也不大穩(wěn)當。他心內(nèi)只在忽上忽下地跳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驀然又想起前些時明珠被綁的事兒,眼中折出冷硬的光,將仆從橫脧一遍,“叫平日里跟著太夫人出入的丫鬟全部出去,往張家舊宅、王大人家、陳大人家、林侍郎這等家中女眷同太夫人有過往來的人家都去打聽打聽,若探聽到有消息者、我自有重賞,若無功而返的,仔細你們的皮?!?/br>
    說罷出得屋外,只見院內(nèi)橫跪一百來個男丁仆從,他自站在階上,朝眾位主事吩咐,“將素有親戚往來的人家都去問問,還有各家首飾頭面、藥材緞匹的鋪子里都去打聽打聽。另外,到各衙門里傳我的話兒,將衙內(nèi)在押的山匪流氓都盤問盤問,可有沒有同伙在外竄逃的,若得了效應(yīng)消息,各衙門大人我自有照拂,你們也各賞百兩??傊?,將京城給我翻遍了,務(wù)必要找到太夫人!”

    各行履舄交錯,紛紛散開。憧憧人影中跑來宋知書,衣帶凌亂,顯然是還不及換,臂內(nèi)腰間皆見細細褶痕,在檻外噗通跪下,眼中焦急顯而可探,“父親、父親,可找著母親沒有?”

    這是史前未有的父子連心時刻,宋追惗只覺他眼中的火亦是自己眼中的、他臉上的急色亦表達著自己。然則此刻他更加沒有多余的心思安慰兒子,只揮袖復內(nèi),“不要來添亂,你回各人院兒里等消息,在這里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

    不知為何,宋知書的心好似在漸沉入一個寒冷的湖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五官,令他難以喘息,他焦躁地抬手將衣襟扯得凌亂欲開,卻仍舊感覺強烈的、永恒的窒息。

    斜陽照著他佝僂的半副身軀,另半副,似乎在油鍋火海中艱難行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大概他在此刻業(yè)已隱約預(yù)感到張氏的失蹤意味著什么,或是朝不見暖暾,暮不逢夕曛,或?qū)⒂肋h失去在他茫茫人生里——唯一明朗且穩(wěn)固的愛。

    狼狽踅出院外時,見得身后趕來的楚含丹,仍舊妍麗多姿,迤邐卓絕,一度如往日裝扮得繁復高雅,慵腰蜿鬢間,得夜合暗暗顰眉使了個眼色,她只作不見。

    二人對目,宋知書只是遲緩地斜一眼,面色如雪似霜,少見的鄭重憫然時刻,“回去吧,你也幫不上什么忙,父親已經(jīng)遣人四處找尋了?!?/br>
    聞言楚含丹乜眼轉(zhuǎn)身,仿佛聞聽碎語怨言,“你以為我想來啊,若不是情理擺在這里,我才懶得費這個心。”

    聽得也不太真,只似一只忽近忽遠的蒼蠅在耳邊抖翅,卻激起宋知書心內(nèi)千層滔浪。他跨前兩步,頭一次用兇狠的眼絞著她,攥她的手亦頗為用力,眼中滿布血絲,正是角逐中的一頭野獸,恨不得捏斷她的腕子,“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你做什么?”楚含丹橫腕轉(zhuǎn)拳,力爭于他手內(nèi)抽出。只瞧他真是窮途斗獸,這番態(tài)度還從未見過,心內(nèi)又氣又怕。實在疼得緊了,連淚花兒都疼出眼眶,掛在睫畔,這才放緩了聲音,“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他仍是不放,毫不松懈,只狠瞪著她。這一刻,由她帶來的眾多屈辱傾盆而來,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兒、那些積山填海的委屈都兜轉(zhuǎn)在他眼前,它們在譏笑、在嘲諷,吐盡一切惡毒的話兒后翻裙轉(zhuǎn)身,翩然而去,留下他,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

    幸得夜合撲上來,一壁掰他的手一壁急勸,“姑爺別動怒,原是小姐說錯話兒了,她向來不懂事兒,您又不是不曉得,今兒就繞她一遭吧,求您了姑爺!若小姐真怎么樣,還不是您后悔?您放了她,我回去說她!”

    緩緩地,宋知書松了手,臣服在她緊蹙的眉頭之下、認輸在她嬌滴滴的喊疼聲音里,似乎再強的恨亦壓不下對她的愛,它是熊熊火焰,蠶食吞并掉他的一切。他只得轉(zhuǎn)身,敗戰(zhàn)而去。

    滿目瘡痍在他眼中幻化成淚,一顆顆墜在積塵的地面,滾灰裹沙,幾如埋在泥土中的南海珍珠。

    能窺得他遍體鱗傷之心的,仿佛只有夜合,她是目中無塵的旁觀者,見證他每一次在笑容中絕望,只道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于誰同1。

    扭臉探回,這一位只輕柔著淤紅的腕子,疊眉鎖恨。夜合看不過,終究也是替她揉起來,只是話里多少憤懣,“小姐,不是我要說你,今兒這事兒也吵得?我曉得太夫人不喜歡你,你心里亦不大敬她,可到底是長輩,又是姑爺?shù)挠H娘,哪有你這樣說話兒的?”

    楚含丹正是氣惱,連著這些日為了明珠得救之事傷了好些神,左看春不慣、右瞧秋不順的。雖自知有些失言,但想著宋知書方才之舉,只道他從未如此動過手,更有不滿,“你倒是十分體貼他,平日里事事兒都向著他說話,你若是愛他,我將你抬給他做姨娘,如何?”

    落幕的殘陽漸收碩光,照著夜合慍怒的臉色,她狠跺了粉緞鞋,“小姐說的什么話兒?我?guī)椭脿斦f話兒,本意是為你好,你若嫌我多事兒,我以后少不得閉嘴成了吧?”

    言訖旋裙棄一步而去,獨留下楚含丹在掃尾的夕陽下,終究有些無趣,只好跟了上去。恰逢問訊趕來的明珠,二人在漫天暗金中打一個照面。

    見明珠穿一身羽紗對襟松綠長褙、嫩黃繡海棠抹胸、天水碧素面百迭裙,鬢上并頭對簪兩朵珍珠攢花,迤然如枝頭一只墨羽翠雀、掐得嫩芽的一株水仙。楚含丹心內(nèi)發(fā)緊,只覺腕上的痛一并也傳到心里去了,恨不得就在這春色如的蜿徑上捏死她。

    然她只是兜著檀色素紗袖口遮蓋腕上的紅,對她盈盈一笑,“大奶奶也來了,知濯呢?”

    “他還未回家呢,大概是司里有事兒要忙,又要領(lǐng)兵cao練。”明珠回以淺淺一笑,心內(nèi)惦記著張氏,懶得同她周旋,“我先過去了,二奶奶先回去吧,改日咱們再聊。”

    罷了錯肩而去,哪管她笑中洄恨。

    此廂旋裙入院,見得院中人已四散,難得清凈。她心內(nèi)揣測張氏失蹤大概同宋知濯脫不了干系,故而再瞧這里的一草一木,總覺得是判官筆下勾勒出的一撇一捺,問得她愧疚難抑。

    拂了裙面進得屋內(nèi),唯有宋追惗一人在外間寶榻上,濃眉深鎖,面色慘敗。細細瞧來,愈發(fā)覺得宋知濯的眉眼與他極為相似,深晦的眼內(nèi),總是藏著諱莫如深的什么。

    因一眾丫鬟婆子都四散出去,故無人掌燈,最后一縷殘陽受盡后,屋內(nèi)只剩抑得人難以喘息的昏沉。明珠上前,先福身請安,自去尋了火折子點燈,盞盞亮起暗黃的光暈,終于將屋子照得個輝藻煌壁。

    輝煌下是無邊的孤寂與冷清,明珠從未見過這樣的宋追惗,肘撐在榻案上,指端揉著額角,仿佛愁緒千斤,將他壓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她手掩一盞鎏金攀花燭臺放在案上,幾番欲言又止,到底開口說來,“老爺,據(jù)我看著,這些時太夫人一直不大對?;蛘摺?,該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這些地方找找?!?/br>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脧一眼,又緩緩垂下去,八方燭火亦照不出眼內(nèi)的光彩,“我曉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干澀難鳴,像是許久沒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軀亦是抽了穗的稻殼,只等一陣風將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后,明珠牽裙退步,至簾下處,忽而扭頭輕問,“老爺,明兒還要去上朝嗎?”

    他只呆滯一瞬,熟悉的穩(wěn)持神采重又出現(xiàn)在他臉上,映著燭光萬丈,是天地不可撼的沉著,“明兒我去后,濯兒亦有公務(wù)在身,書兒在這事兒上,難免急躁些。只你還算懂事,你便張羅著各主事婆子接著找,若有你婆婆的消息,就叫人到宮門前報我?!?/br>
    曾聽得宋知濯說過,他這位父親,自幼刻苦勤勉,入仕為官后,更是一日不曾松懈,常常不在閣中,就是困在書房點燈熬油。眼下實見,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于他果真可拋家舍業(yè),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絕不會被任何事兒或者人絆住腳跟。

    最終,明珠的心墜下,為張氏嗟嘆一聲,爾后默默退出,秉執(zhí)孤燈,踏入渺渺夜色。

    對亭萋萋下,院內(nèi)長燈鼎燃,檻窗內(nèi)可見宋知濯正在椅上捧書。明珠頭一次在看見他時,心內(nèi)竟然無歡無喜。只是吹滅絹絲宮燈,踅入里間,與他對坐,靜靜地,無話要說。

    燈燭下,宋知濯闔上書,討巧地沖她一笑,“不高興了?你去太夫人院兒里了吧?我進門就聽說了,說是太夫人找不見了,滿府上下都在外四處探尋?!?/br>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倏爾,明珠凝眸,將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個滿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難遁、萬惡難逃。

    “不知道?!彼沃耘f是笑,坦然一斑,“她愛去哪兒去哪兒吧,與你有什么干系?你去過一趟、問過一聲兒,已算得婆媳之間盡了本分了?!?/br>
    那笑意其中有什么錯綜復雜的陰謀,明珠不得而知,亦從未過問。但她心底十分有數(shù),仍舊將一雙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窺視,似乎是問責。

    瞧得宋知濯驀然心虛,眉目含笑,唇有機鋒,“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當初不是你說‘不知他人恨,莫勸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該!你沒瞧見我先前被她害成什么樣子?這實在也不關(guān)你的事兒,你與她非親非故,不過是名分的婆媳,連我都不拿她母親,你又何必真拿她當婆婆?”

    一番話兒說得頗有些氣惱,轉(zhuǎn)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動,不知是氣還是傷心。他難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語氣轉(zhuǎn)軟,“睡吧,你折騰這一夜了,天一亮,什么都過去了,不要為了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氣,好嗎?”

    細思一瞬,只覺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過意不去,腦中驟然懸起楚含丹的話兒,“你不屬于這里”。如今看來,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經(jīng)坐到床上,兩邊垂著半圓的銀灰輕綃,幾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綢寢衣紈绔,眼內(nèi)毫無悲憫、笑容隱含快意,深深嵌在寶幄、融在冷漠的錦光之中,與這座華麗冷漠的府邸難分難舍。

    燭火悅動,神思閃回,見宋知濯含情脈脈地招手,“快來安寢吧,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币娝貌粍由?,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攬了她的背,一臂橫入腿彎兒將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見得這些事兒,可世間孽債,終須要還。想想前些時日,你被劫了去,他們可曾有人過問?”

    他掀了比翼鳥絲錦被覆住二人,在她額上淺印一吻,柔情盡現(xiàn),“你只瞧著我就好,像從前一樣,萬事不問,悶了就出去逛逛,沒得理這些閑事兒,倒招得自個兒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論我做什么,亦不曾對你有半點壞心。”

    燈殘燭燼,付盡搖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閉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個眼神,不帶任何嬌嗔的懷疑,仿佛將自己視作凡人無二,與嬌容、宋知書、張氏、甚至宋追惗俱無差無別。那是一根試毒的銀針扎進他心里,他心虛、他害怕,于是他說了重話兒又悔之不及,只好將她抱緊,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懷中。

    返魂梅在玉爐中半燃,滿室闐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氣也氣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轉(zhuǎn)刻在他懷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險象環(huán)生的過去,到底不忍苛責。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個半陰的天,天上暗浮陰霾,只見稀薄之光,不聞朝陽,想必不時就有一場春雨。

    春歸人未歸,滿府眾人在外打聽了一夜,均不得張氏的消息,一應(yīng)官眷都說自冬開來,久不見人。撒出去的人網(wǎng)幾如沉海的沙,撈不起任何有價值的玲瓏珍玉。

    用過早飯,宋知濯換了朝服要走,明珠抱傘追出院外,晦澀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帶把傘。”

    長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轉(zhuǎn),亦有些屏氣踞蹐,囁著聲兒,陪著小心,“明安帶著呢,車內(nèi)亦長備著?!騼菏俏也缓茫f話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氣才好?!?/br>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來,掩在琉璃流紗裙中的繡鞋緩近兩步,掣了他暗紅朝服的廣袖,輕拽兩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卻只想著旁人,反來指責你。要說起來,我亦不清白,嬌容落到如此,與我脫不了干系,我沒資格怪你?!?/br>
    二人皆是臊眉耷眼,對陪不是。叫宋知濯心里更加不好受,酸酸楚楚的一笑,“你瞧,為了別人,反叫我們生了嫌隙。你莫怨我我亦不怪你好吧?等我下朝回來,給你帶水天樓的熏鴉?!闭f罷,他上前一步,將她摟入懷中,又嘆又求,“小尼姑,以后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那樣看我。”

    竭力所求的這一刻,他甚至沒想到,他往后將有無限漫長的歲月在逃避、面對、習慣、麻木她審判的目光,直到二人對首時,月無清輝,花無顏色,彼此眼中只如死水,或似一匹價值千金的鏤紗,千瘡百孔。

    未知曲折的歲月還在前方,而眼下,明珠只是在他懷中不住點頭,嗚嗚咽咽,“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宋知濯勒緊她一把柳腰,聞著她發(fā)間的皂角香,又愧又滿足,“好了好了,這篇揭過,我下次再口無遮攔,你只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跪地認錯好不好?”

    春風繞此去,尚有各自歡喜各自愁。金源寺的晨鐘與宮門的朝鐘同時敲起,遠遠幽幽地,幾如一場悲鳴的哀號。

    ————————

    1宋 晏幾道《臨江仙·斗草階前初見》

    原句: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于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69.  哭靈   各自節(jié)哀吧

    濛濛的雨在近午下起來, 潤了黃土,沾濕柳帶,萬簇千紅中飛過一只金絲彩雀, 翅膀浸了些許愁雨, 撲撲騰騰, 最終一頭栽進片片漣漪的湖心。

    恰逢有人路過,被雀鳥落水之聲驚動, 偏頭往湖中遙遙一望,撲起的水花中,隱約可見一個漂浮著的龐然大物。

    隨著尖利的長鳴, 劃破霧蒙蒙的長空。爾后, 履舄縱橫、人影錯亂、沸反盈天。喧囂中, 二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慌忙登舟、支船、搖楫,終于用長桿夠得個什么——一具錦衣金冠的尸體。

    身體已經(jīng)被水泡得腫脹不堪,臉皮上、手上到處都是被魚蝦啃咬過的痕跡,翻出坑坑洼洼的、紅白交錯的爛rou。任誰也不敢認,這是那名曾經(jīng)張揚潑歷的妍麗女子, 曾經(jīng)主宰著岸上這些螻蟻命運的高貴得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有人退避三尺、有人扶著楊柳打干嘔、有人竊竊議論, 交頭接耳、唏噓嘆惋中,有膽大的小廝將她抬到藤條春架上, 覆上一片白綾, 咯吱咯吱的聲音似乎唱起一首落幕的挽歌。

    那聲音在瀟瀟雨中漂泊致遠, 仿佛傳到木魚回蕩的屋子里, 木魚聲止、經(jīng)文驟停。又傳到院墻之外的另一間屋子, 仿佛是勝利的戰(zhàn)鼓,欣然喜悅蕩在主人的嘴角。

    雨灑闌干,濛濛凄凄一片, 沾濕了長亭的細絹,迎風飐飐。亭下漫池的赤炎炎的魚,唼喋不停,噞喁如昔。

    屋內(nèi)“咣當”一聲,恍然雷鳴電閃間,見得宋知書踉蹌而出,扶著廊上的檀柱,先是瞪著布紅的眼,旋即喉頭滾動,干嘔幾聲兒,空空如以,再遞嬗而落,長墜不起。

    廊下另一頭轉(zhuǎn)出夜合,聞之急上去扶,“姑爺,這是怎么了?”

    邊上有一小廝附耳過去嘀咕兩句,夜合便發(fā)怔一瞬,片刻跺腳蕩裙,指著那小廝,“你還楞著做什么?還不快找?guī)讉€人抬了步輦來抬少爺過去!”

    小廝奔去,她又攙又扶,宋知書只若一灘爛泥拾綴不起,急得她滾淚連珠,忙沖四方喊,“快來人、快來人!”見得慧芳與十幾個丫鬟簇擁過來,啼啼哭哭的亂作一團,她便先止住哭叱責一聲,“哭什么?還不快去先熬一碗?yún)?!?/br>
    慌亂中,眾人皆見,唯獨不見楚含丹出來。她在檻窗下木然望著一切。瞧見宋知書坍塌在廊下的身子,這一刻,他落魄得與市井里窮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沒什么區(qū)別。起先只覺心內(nèi)一陣痛快,漸漸又有澀澀的什么壓過痛快,她躲在榻上,縮著瑟瑟的肩頭,不敢再看。

    一場亂哄哄的哀嚎中,總管房的主事套馬而去,直奔皇城宮門處,正趕上下朝,宋追惗在仆從的傘下,與各位鶴發(fā)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別,衣冠齊整,謙遜有節(jié),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紅中一眼就捉見他。

    待他踅回來時,遠遠就瞧見候著的主事,臉色慘淡、欲言又止。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只剔透的玉瓶,滿地晶瑩碎片。

    霏霏的雨無聲落在黃綢傘面,甚至綻破不出水花兒,亦落不到他肩頭??伤麉s欻然覺得,這天真冷,比才掠過的寒冬冷上幾多。寒氣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從他咯咯打顫的牙間泄出來。紅錦的榮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飛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殼。

    怎么這樣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滯,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滯不前,大概只要停在這里,就無需去面對任何噩耗??伤蝗?,主事只得提著衣擺上前,稍查他臉色似乎無差,寂靜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么也壓不跨他,他是從亂世中殺出的英雄。

    “老爺,”主事略頓一頓,如實稟明,“太夫人找著了,您回去瞧瞧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