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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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宋知濯先醒過來,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干澀而別扭,“你先回去吧。” 言訖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個兒交疊在案上的雙手。明珠則在長亭下看著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帶風(fēng)地出來,似乎揚(yáng)起一個勝利者的笑臉,倩裙纖纖、錯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過來時,才想起這幾日的種種不對勁,方發(fā)覺一切似乎有跡可循,他倏淡倏軟的語句、倏遠(yuǎn)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種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見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于是她便牽裙而入,輕巧翩然地落在他面前,凝視他,像凝視一本會晤難懂的經(jīng)文。 “你瞧見了,”終于,宋知濯鼓足勇氣抬眸起來,笑得比哭還曲折,“既然瞧見了,那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你,我要怎么說呢?” 上涌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嚨,揉絞的心痛令他無從說起。他準(zhǔn)備好的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成了一紙空文,絕頂?shù)挠洃浟υ谶@一刻業(yè)已記不起每一個字,唯一記得的,是她嘰嘰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煙的眼睛、她裙間的每一個皺褶、她發(fā)上的每一縷清香…… 他在心內(nèi)一百次暗調(diào)呼吸,重振旗鼓后,將兩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榮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夠。小時候,當(dāng)我還是個閑散貴公子的時候,我就想著要考得個功名,入仕為官,但那種想法,怎么說?不過是眾多男兒都有的一種淺薄普通的想法。這個想法第一次深刻起來,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為是太夫人與老二害的我嗎?呵……,我以前也這樣以為,但躺了兩年,我才逐漸想明白,這一切是我父親造成的?!?/br> 雙眸逐漸泛紅,頸上的經(jīng)脈將他割得碎裂而猙獰,“是他的冷漠與自私縱容了他們!他們敢對我的馬動手腳、敢在我的藥里下毒,就連下人們也敢忽視我、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羞辱我。都是因為他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心里只裝著仕途官爵,我、我母親、甚至任何人都擠不進(jìn)他心里去!你懂嗎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長子、我是高貴無極的‘小公爺’,我不該受到這種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發(fā)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見我,甚至仰視我!” 漸漸地,他緩出一個干澀無奈的笑臉,又將頭低低垂下,終于憶起那些準(zhǔn)備好的遣詞,“可這沒那么簡單,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還只是個區(qū)區(qū)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面逢源,難免就要去交際酬酢,這不單單是官員們一個人的事兒,連家中女眷也得如此?!赡悴恍?,你沒有學(xué)識背景,你不懂琴棋書畫、品香插花、你甚至說不了幾句反而就要被她們笑話了去,你拿什么幫我呢?我需要的……,是一個像二奶奶那樣家世不凡的閨秀小姐?!?/br> 隨著落下的尾音,他的頭幾如枯敗的楊柳,已經(jīng)垂到萬丈塵土中。眼淚喧囂而出,噠噠墜在他暗紅的衣袖,暈開一朵血淚的花兒。他以為他已經(jīng)提前無數(shù)次預(yù)習(xí)好了心痛,然則在這一刻,依舊被一把三尺之錐扎得潰不成軍,淚水成了一支支敗戰(zhàn)奔走的逃兵,縱橫四躥。 再一次揪心的寂靜后,響起明珠平靜如死水的聲音,“你千萬想清楚了嗎?” 一陣洶涌喘息后,宋知濯抬起頭,臉上布滿交錯凌亂的淚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和離書,還有十萬兩黃金,替你擱在錢莊里頭了,你拿著票根就能去取銀子。你可以去買個院子,再買幾個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廟里去了,她們對你不好,她們……?!?/br> 他險些梗得窒息,沒法兒再往下說。望著他眼里連滾如珠的淚,不知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暫時麻木著的一顆心還想著提醒他,“我麼你不要擔(dān)心,什么日子我都過得的。只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腦子里分明懸著許多話兒爭相踴躍,最后沖出口的只是一句,“你千萬保重。” 宋知濯斗膽用淚眼窺她的臉色,始終是平靜得似煙籠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滯在這間屋子,霧沉沉的天色里,二人對坐,直到吹破殘煙入夜風(fēng),一軒明月上窗櫳1。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細(xì)細(xì)搖響,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終于起身,將幾扇檻窗輕輕合攏。 爾后,他又踅到外間書案,翻來兩張撒花冷金箋小帖,推到明珠面前,只見上頭水漬斑駁,淚彌點(diǎn)點(diǎn)。云上所書: “三春朝陽里,初識娘子,夢魂離索。橫山遠(yuǎn)黛,眼若綠水波,尺尺青絲、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煙花旋落。只恨春短、總把情長,無憑亦無托。 爾今應(yīng)怨我,三生同盟,空負(fù)輕諾。唯愿此去,前程遙萬里,再梳云髻、翠峨不老,芳心不滅,眉目如昨。只把前宵,拋云散霧,一夢一契闊?!?/br> 燭光搖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顫著手執(zhí)筆在下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詳一會兒,陡然覺得“顏明珠”三字,從未如今日,橫撇豎捺都是一把長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緊挨著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鋒利的冷劍,削著她的血rou。 她想起偶時抄經(jīng),她在尾處署上自個兒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書,剔眼過來,也奪了筆勾上他的名字,并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記記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這兩個名字列在一處,是為了一段錐心的告別。 呆滯片刻,她闔貼起身,想將它放進(jìn)自己那個青灰的包袱皮內(nèi)。誰料腳下像墜了幾千斤的石頭,舉步維艱,短短幾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樣漫長。 才走了幾步,終于趔趄著跌坐到地上,幾如跌入一個寒冷的漩渦,驟然昏天暗地、烈烈風(fēng)刮骨刺rou,麻木的心在這一刻似乎才遲鈍地感覺到疼。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擠壓、撕扯、撕成條條縷縷、燒作寸寸青灰、碾為泥屑粉塵,再一把揚(yáng)出——灑下千萬滴眼淚。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淚卻guntang,眼中所見的一切皆隔著水層,立柜、長案、檻窗、滿室飄搖的燈火都成了斑駁碎影,天旋地轉(zhuǎn)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剝落的心。 縹緲萬物里,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哭聲,起伏不定。同樣,宋知濯亦只聽見這樣一種聲音,如鹓鶵所泣之悲鳴,鳳凰所訴之長哀。 他一步步挪過去,跪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著她的哭聲,一千遍、一萬遍小聲地泣碎,“明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br> 而明珠只如一個孩子,咧開雙唇,眼淚無絕,聲音嘶啞,將鬢上的珍珠步搖晃蕩得似顛簸的萬丈紅塵,“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同樣是一千遍、一萬遍。 聲嘶力竭的哭聲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只看到天似一塊扣下來的暗板,撳著她不斷墜落,她在里頭旋裙亂摸,只觸到冰涼的四面孤墻,無光無門…… 漫長的一夜長如蹉跎不盡的年歲,明月照過所有碎夢幻影后,而今終于輪轉(zhuǎn)至此。透過明瓦照進(jìn)這樣一扇離窗、一座斷室、一方悲帳、一對別人。桂香蕭索,梅香暗沉,只有毫無聲息的沉寂,伴著明珠偶爾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著,他的胸膛抵著她的脊梁,一臂橫在她胸前緊握住她的手。寂靜中,宋知濯覺得自己的心寸寸漸老、縷縷成灰。 “明珠,明珠……?!彼剜拿?,手上一遍遍揉捏著她的手,萬言其中,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名字。 明珠聽見了,將兜著萬千淚水的眼睛闔上,只覺昏沉欲墜,漸漸地,就真跌進(jìn)一個黑夢長鄉(xiāng)。 夢里是四方的迷霧,腳下只見得方寸,像宋府花園內(nèi)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揚(yáng)州長巷中的布滿青苔的青石板,她已變作哪個四處尋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門戶,卻每扇門都緊閉無聲,前方的燈籠亮著隱約飄搖的光,她走過一盞、又一盞,徒勞無果,仍舊尋不見家門…… 再醒來,已是一個高熾烈陽的天,一連下了兩日的雨,今日卻格外晴明。院墻上撲著芳畫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樹如昨、長亭依舊、木槿籬障,只有外間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卻聞得有叮咣作響的碗筷之聲,明珠拖裙而出,原來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滿腮,不停地夾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見她,揚(yáng)起一個蒼白枯敗的笑臉。 “吃這個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內(nèi)微紅點(diǎn)點(diǎn),卻不再能落淚,好像眼淚早于昨夜落盡,只剩一種萬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餓了,再叫人做了來就是?!?/br>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搖首一笑,掃盡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啞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兒不上朝,要拿離書去交給父親除籍?!彼D一瞬,隔著幾丈望向她,啞笑一下,“從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萬記著,不論誰來問你,都要講與我無瓜無葛!記住了嗎?” “記住了?!泵髦榘脬掳胝攸c(diǎn)著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br> 說罷一個回首踅入內(nèi),一個跨門過庭院,老紅木的兩扇門扉,隔開天涯兩端。 宋知濯懷揣合離貼,一路循北而去,亂紅飛花中,愁緒瀟瀟,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兒。瞧見宋追惗正在外間用早飯,一身暗紅朝服,身后榻上墩著官帽,長翅像兩條展開的陌路。不知為何,瞧見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墻下立著的丫鬟,驟然覺得他似富貴極樂中一個孤獨(dú)的行者。 聽見動靜,宋追惗接過丫鬟遞過的手帕揩揩嘴,指給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換,來做什么?” “兒子今兒告了假,有件事兒要去辦。”宋知濯并未入座,從懷內(nèi)掏出冷金箋貼遞予他,“請父親過目,父親若無異議,便替兒子勾個姓名,兒子好拿到衙門去下籍?!?/br> 丫鬟奉茶進(jìn)來,又有四五個收拾案桌,卻聲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開帖子細(xì)看,一雙眉越擰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離?我瞧著那丫頭雖然無甚家世,性子卻好。況且你二人又是患難夫妻,你身子不好時,還虧得她悉心照料,我瞧著你們也算和睦,怎么就過不去了?” “正因如此,兒子才要和離。”宋知濯深行一禮,端正坐在下首,“父親見笑,兒子有些兒女情長了,景王雖是天命所歸,但兒子只怕萬一。萬一事敗,豈不是要牽連一家?咱們一家同根同脈,骨rou難分,自不在話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是因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們家來的。她原本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一生漂泊無依,嫁給我還沒多久,反叫我連累丟了性命,我心里難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將她娶回來是一樣的?!?/br>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來筆,果真屬上名字遞回與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緣分二字,難循其道,你想得沒錯,可世間之事,尤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開花敗自有規(guī)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腳步略遲,聲音里仿佛含著化不開的愁緒,“你以為她會等你,或是你以為一切盡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為以后總有機(jī)會?!鋵嵅贿^是你自以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訖,那一襲晦澀的紅步入艷陽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繞過太湖石,又過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著,頓覺此秋蕭條。 待他吩咐完明安帶了帖子以及婚書到衙門下籍后,又踅回自個兒院內(nèi),只見風(fēng)刮得滿院落葉,陽光將桂樹撲進(jìn)窗內(nèi),樹蔭斑駁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離愁別緒如風(fēng)驟去驟起。 窗影內(nèi),她已經(jīng)換了衣裳,天水碧的輕綃留仙裙,湖藍(lán)的縐紗掩襟褂,邊上所壓湛藍(lán)的邊兒,上繡連枝喇叭花兒。頭頂挽了半髻,胸前墜兩條粗長的麻花辮,其間用粉緞裹挾,干凈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見她擱在案前的那個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來時那樣空蕩。這一刻,他灰燼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爐內(nèi)沉淀的香灰,反復(fù)被燒得更輕、更薄。 他膽怯地站在長亭下,不敢進(jìn)去面對既定的分別。倒是明珠,望見他,便遙遙沖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進(jìn)來,指他在對面坐下,爾后是一長篇嗈嗈囔囔,“我今兒就走了,你,好好保重?!蚁雱衲?,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別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婦兒,你可別忘了。你不必?fù)?dān)心我,廟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氣,替人家掃洗打雜的,總能混口飯吃。你的銀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負(fù)你的好心,只是我一個姑娘家,獨(dú)身一人,身上銀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來不太平,但我拿了幾個碎銀子,在外頭租一間屋子總要用的?!?/br> 她總是擅長在困苦饑寒中度日,宋知濯從不懷疑她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可他還是幾近祈求地將銀票遞給她,“你帶著,若是怕惹麻煩,就買幾個家丁替你看家護(hù)院?!?/br> “你這才是考慮不周全,”明珠推過,唇上掛著一縷淺笑,眼中卻髹紅未褪,“我獨(dú)身一個,若是買來什么歹人可不是引賊入室?縱然不是歹人,曉得我有這些錢,又是個姑娘家,沒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沒錢還安心些,不招賊人惦記。況且,你囑咐我別同別人講我同你有瓜葛,若別人問我錢打哪里來的,又去尋根覓跡,還不是要查到你頭上去?!?/br> 緘默半晌后,宋知濯終于妥協(xié)地頷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馬車,你要到哪里,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給你置辦房子,一應(yīng)家具總要辦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塊辦了來!” 十分吊詭,明珠居然“噗嗤”一樂,由眼眶內(nèi)滾出一滴熱淚,釅釅將他眱住,透過他的眼,望盡一生一世,“你糊涂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辦這些,叫別人看見,還不是說你舊情難舍,日后翻出這樁舊案來與你算賬,你就是八張嘴亦說不清?!?/br> 他們所指的“別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輕心,只得依言,送她至門外。里間到外間數(shù)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里同她說一遍,“若我活著,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險些出口,“明珠,若我……?!?/br>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問,只肩掛包袱同他揮揮手,旋裙一霎,淚雨潸潸。她的人在艷陽里,心卻還被囚困在四壁暗墻間,話里所說的“以后的日子”實則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洶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將她棄在這方孤舟,她在殘酷的風(fēng)浪里獨(dú)自浮沉,不知明日該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著那張和離書,字字句句過目難忘,每一個字都是一根三寸鐵釘,將她釘死在命運(yùn)的砧板。烏金懸于空曠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卻覺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她要去拉開那扇院門,誰料反被人推開,三寸高的門檻外,站著同樣背著粉緞包袱皮的青蓮,罩一件樸素不過的銀灰軟綢對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臉上縱橫的淚痕,將一張白綃帕塞進(jìn)她手里,錯身而進(jìn),“等我?!?/br> 明珠回首,見她的袖在太陽底下若旋雁翻飛,滾滾的裙下掩著堅決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為笑了,覺得自己如此幸運(yùn),生途慢慢前路迢迢、總算有人與之作伴。 ———————— 1宋 柳永《鷓鴣天·吹破殘煙入夜風(fēng)》 78. 流產(chǎn)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晴陽芳草之下, 二人和離之事就像棵無根蓬蒿,輕風(fēng)稍帶便吹遍了宋府每個角落,青蓮聽見此信的一刻, 便自心內(nèi)長嘆一聲, 打點(diǎn)包袱繞過院來。 她隨宋知濯進(jìn)得屋內(nèi), 將包袱擱在榻案拆解開,拿出里頭一些散碎銀錢與幾件珠寶頭面, 總值不過二百來兩。 在撲進(jìn)來的一片光塵中,她牽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蓮瓣幾許, “少爺, 我在這府里亦積攢下來一些銀兩, 不過好些給了青嵐陪葬,現(xiàn)就剩這些,我曉得贖身是不夠了,少不得要少爺添補(bǔ)一些,放我隨明珠同去?!?/br> 未及他回, 她又極其淺淡地笑起來, “我打小伺候您,對您還算有幾分了解, 自然也曉得, 少爺必定是會應(yīng)承我的。如今我去, 倒不是背棄少爺, 只因我把明珠當(dāng)做親妹子看待, 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讓我在她身邊,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 更覺自慚,掃一眼那些零碎珠寶,遠(yuǎn)眺院門處,見明珠佇在門下靜靜等著,他心絞難抑,“青蓮,多謝你,請你千萬照顧好她,倘若有一日,我還能出現(xiàn)在你們跟前兒,必定重重謝你!” 爾后青蓮重重嗑了三個頭,辭主而去,于院門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門,卻有人早已侯在那處。 彎巷中,是宋知遠(yuǎn)與婉兒相候,一見明珠,婉兒倒先哭了,rou呼呼的手背橫掉一把鼻涕一把淚,梗咽難抑,“jiejie,你要往哪里去???還回金源寺去嗎?” 偏陽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絹?zhàn)犹嫠龘嫓I,一顆顆像在搵自個兒心里的淚,“金源寺麼是回不去了,我與青蓮jiejie在外頭尋一處房子,若尋到了,你到家里來玩啊,我給你燒飯吃,你還沒吃過我燒的飯呢?!?/br> 婉兒抽搭著還欲再說,卻被宋知遠(yuǎn)搶先一步,“明珠?!贝蟾潘约阂喔型回?,慌撓頭辯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禮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頓好了,千萬到門上說一聲兒,若遇到什么煩難,盡管來找我,千萬!” 他凝重的神色中似乎帶一絲輕快,明珠敏銳地覺察出來,只敷衍著頷首,“多謝三少爺掛心,快進(jìn)去吧,我安頓下來自然是要來說的,起碼也得告訴婉兒一聲兒啊。你們進(jìn)去吧,別耽誤在這里,就送到這兒吧?!?/br> 言過回首重門,離淚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歡快的一段時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巒疊嶂的太湖石內(nèi)。 從此亂紅長辭,桂影疏離,庭軒只剩凝滯的孤寂。 接下來的幾日,宋知濯不再歸家,將寸斷離心都放在軍中整將點(diǎn)兵,與黃明苑交代兵符,又與景王再三謀定,最后秘密與趙合營最后一別相定,就要發(fā)軍延州。他甚至幾日不曾合眼,只因一閉上雙眼,就看見明珠的眼淚,與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時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尋她的蹤跡。 而綠陰紅影下,有一顆同樣難熬的心,不同的是,這一顆心是陶陶盡醉太平。 煙草池畔,妝粉勻開,楚含丹艷杏一樣的臉,倚在風(fēng)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別后,她仿佛似雨潤焦土,重又煥發(fā),鎮(zhèn)日描妝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若還有什么煩絲,恐怕就是腹中那一個膿包一樣多余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聲似浮萍,漫不經(jīng)心,“我叫你抓的藥,到底要幾時才能抓來?” 夜合聞聲賠笑,再施以往之計,“快了快了,大夫說還差個什么,正等著到鄉(xiāng)戶上收來呢。小姐,我聽說大奶奶出府去了,不知到了何處安身立命?” 一陣朔風(fēng)乍緊,顛得楚含丹釵頭兩片蝶翼振翅欲飛。她早聞得府中變故,雖事發(fā)突然,可那一吻卻如飛針走線,將她險些破碎的夢重新縫補(bǔ)起來,失而復(fù)得的快意早已覆住了心內(nèi)那淺淺一絲疑慮。 兩個指頭將一張繞在指尖,香粉馥馥的一把腮掛起笑來,“管她哪里去,又不干我的事兒,只要她別再回來就好了?!奔按?,那笑容更加明媚,垂首望一望池中唼喋荷荇的幾尾魚,“是我多心,事已至此,她哪里還能回得來呢,只怕此生天涯陌路,再難相逢了?” 她的語調(diào)里帶著些許幸災(zāi)樂禍,夜合只付與幾縷訕笑,恰見得宋知書院外踅來,罩一件松黃的浣花錦襕衫,無花無紋,束了高髻,手里捧著一只錦盒,直奔長亭而上。 望及楚含丹乜過的眼,他歪嘴一笑,皓白玄月一樣的虎牙,又恍是那個風(fēng)情致趣的少年,“二奶奶別誤會,我可不是打那些煙花柳巷里回來,今兒出去,原是去取這個玩意去了。二奶奶打開瞧瞧,可好不好?” 錦盒內(nèi)是一個金項圈兒,墜著個二寸的金鍛長命鎖,上面所拓一只玉兔,底下還有三個流蘇,嵌著滿綠的三顆翡翠珠,晃一晃,可愛非常。 她只斜倚闌干,匆匆一瞥,無趣無興的樣子。 靜滯中溢起絲絲縷縷的尷尬,宋知書險些惱火,可望一望她還干癟著的肚子,只好忍氣吞聲,連賠笑臉,“二奶奶若是不喜歡,我再叫他們重做來便是,只是這兔子是我特意叫刻上去的,咱們孩子趕在明年生下來,可不就是屬兔?” 她仍舊不答,竟像是沒聽見,由沿上的鈞窯碟內(nèi)抓一把魚食,閑撒池塘。宋知書墜下腦袋,險如墜到泥地里的吊蘭,干坐一刻,只好獨(dú)自離了長亭回屋,杯廊下慧芳瞧在眼內(nèi),也隨其上。 甫進(jìn)屋,慧芳便趕著替他斟一杯茶,又翻他一眼,“您瞧瞧,這么上趕著巴結(jié),二奶奶可正眼瞧過你沒有?要我說,何苦呢,不就是懷了個孩子嘛,倒是天大個了不得了,頭先煙蘭懷著身子也不見你這么高興的?!?/br> 宋知書歪在榻上,勾起腰上所墜的一枚玉玦左右甩起來,“她是二奶奶,同煙蘭怎么比?如今你也有些沒大沒小了,你可別忘了自個兒的身份,竟敢背地里這樣說她?” “喲,我不過是替少爺抱不平,”慧芳又翻一眼,露出截眼白,好大個哀其不爭,“少爺若是不愛聽,我以后不說就是了。我麼,不過是想少爺心頭能高興些,看來是我多余,您上趕著挨刺兒心里倒是高興的。” 她頭上云鬟慵梳,耳上墜一只櫻桃紅的瑪瑙綴兒,嬌俏玲瓏,倏將宋知書勾起一股火,一把拉她跌在膝上。膝上的重量仿佛將他心內(nèi)的落魄擠出,他輕撥一下她的耳墜,如慢云一笑,“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好哄著她安心將孩子生下來。” 他的眼卻望向支摘牗下一塊一塊的菱光,絢目非常,似乎晃得他雙眼也起一層水光。 慧芳叫他撩動情長,軟軟地倚在他的肩上,媚迭迭地一雙眼將他凝住,他自案上瑪瑙碟內(nèi)撿一顆剝好的蓮子塞進(jìn)她嘴里,又俯身去叼。 二人不時便已滾得個香汗霪霪,斗帳酣戰(zhàn)中,日光漸晦漸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