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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49節(jié)

第49節(jié)

    那張大娘只信不過,抄臂連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講客氣,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沒有個長輩,只當(dāng)我是長輩才好!”

    一面說,一面背地里與他兒子睇上一眼。那張長生接過此言,有些悶憨地摸不著頭腦,混沌的腦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雙杏眼與身上縷縷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貼近她一分!

    到得那邊,只見院中青蓮正打了一桶水?dāng)Q著麻布將那些搜羅回來漆色斑駁的家具一一擦洗,聽見動靜直腰而起,警惕地拉過明珠暗詢,“這人是誰?”

    “是房東大娘的兒子,大娘叫他過來幫幫忙?!泵髦樘ы鴮堥L生笑笑,指給他一根搖搖欲墜的藤條圓凳,“你坐一會兒,我們?nèi)ソo你煎盞茶來?!毖粤T,扯了青蓮的袖口入得西面無墻的廚房內(nèi),“jiejie,我瞧見這人不大舒服,說他像個呆子,一雙眼睛又賊溜溜地亂轉(zhuǎn),說他機靈吧,又像是有點憨兮兮的不會講話,你可千萬留心一些?!?/br>
    同樣,青蓮也貓著聲兒,由一個粗陶小罐里抓了一把茶渣撒入湖中,“我瞧你才要留心些,我瞧他那雙眼只在你身上轉(zhuǎn)個不停,別是要打什么歪主意。你可記好了,若我不在家,你將院門楔死了,別放人進來!”

    二人嘀嘀咕咕一陣,那張長生閑在院內(nèi),將四面掃一圈兒,眼又落在明珠身上望一瞬,便拔座起身,搬起一張方案朝二人詢問:“這案要放在哪間屋子?”

    恰逢茶一煎得,明珠忙捧一個土窯盞出來,“張二哥不必忙,我們來搬就是,多謝您把這些碗碟替我們拿回來,不敢再勞動了,您且回去歇著吧?!?/br>
    張長生置若罔聞,將案桌搬進正屋廳中,又另搬了一個小案到東廂,各色東西般完,捧茶喝呷一口,只見明珠遞來一張軟帕,訕笑兩聲兒,“多謝張二哥了,快擦擦汗吧?!?/br>
    他登時羞紅了一張臉,接過帕子便旋身出去,片刻那抹佝肩耷背的精瘦身軀便消失在門扉之間。鉆進那邊院兒里,張大娘立時便迎出來,瞧見他手上的帕子,綻出個燦若菊花的笑臉,“可是明珠那丫頭給你的?”

    望他紅一張臉點頭,張大娘捉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招他過來,一手搬來個大圓簸箕在膝上,將里頭黃豆內(nèi)摻的沙與殼挑挑揀揀,“你也是二十的人了,我與你爹想著給你說個媳婦,可那些人家的閨女不是五大三粗的就是獅子大開口,哼,說起來就有氣!他們倒好意思張口就是四五十兩的銀子,也不想想嫁給你,保不齊將來就是官太太,真是不會算計!罷了,咱們不要這些小門小戶的嘴臉!”

    言語淺淺,竟不知將自家往哪里擱,只把一副愚昧無知的笑臉對向她兒子,“我瞧著,明珠這丫頭倒是不錯,長得自然不必說,水靈靈的模樣,人又機靈,力氣活兒又能干得,家務(wù)事也做得,又懂禮?!褪羌依锲D難些,可我瞧,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她家里無父無母,就有個jiejie,也是個不懂日子的小丫頭,量她也不敢獅子大張口,不過給她們十幾二十銀子,總比那些破落戶家的閨女兒好些!”

    將簸箕端起,“刷刷”幾聲,抖抖滿院游塵。張長生橫手扇幾下,將帕子插入斜襟內(nèi)貼胸放著,面紅耳赤地噞喁咕噥,“全憑娘做主,我聽著便是?!?/br>
    “那你可要勤快些,”張大娘斜目剔他一眼,可當(dāng)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別還是那副書呆氣的樣兒,連個話兒也不會說!總要多在她們姐妹面前行個好兒,她們既無父母做主,自然還是她們自個兒做自個兒的主,你自然就要先討她們的好了!”

    “我曉得了?!?/br>
    那張長生拔座回屋,頓一瞬,又回身楔了門栓,旋倒在床上,眼前即浮現(xiàn)起明珠一張香靨馥舌的鵝蛋臉,盈盈小笑中顛動兩條烏黑的長辮,接著是她胸前半片雞蛋清一樣嫩白的皮rou,掩在小小起伏的衣襟內(nèi),如秀麗青山,綿延不斷。

    及此,他將帕子由懷內(nèi)掏出來,拈兩個角覆住自己的臉,一手延下,掠過衣擺,插進灰白粗棉紈绔中。帕子在他的臉上,被粗重的鼻息微微掀動……

    日暮將傾,幽幽暗暗罩著院內(nèi)光禿禿的老桃樹,枝杈撲在東廂的篳窗上,里頭,是明珠伏案的孱弱雙肩,一片嫩草色的縐紗下,被繩索勒得兩條粗重的紅痕。

    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或許這點疼跟心內(nèi)的疼相較,實在算不得什么。離了宋府這些日,她與青蓮一直忙著四處奔走、走街串巷,只為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終于找見,身體得到瓦檐所庇,而心仍舊在浪海中流離失所。她會細(xì)致地看每一間屋子,它們或殘破或斑駁,不像“那間臥房”,大得足夠裝下這里整個院落,有香爐生煙,有寶錦鴛帳,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宋知濯。

    她想起他的身形、他溫柔的臂膀與四海一樣寬廣的胸膛、他偶爾耍無賴的笑臉、然后耳邊響起他或高或低、或纏綿蜜意或漫不經(jīng)心的一聲“小尼姑”,如閃電雷鳴,將她的心劈得粉碎。

    眼下,她被囚在這四面篳墻之間,在燈影搖曳的夜、在暫得安穩(wěn)之后,她意識見一個無可回避的問題——她仍舊想他,刻骨銘心地懷念他,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

    80.  歹意   市井歹人

    朔風(fēng)一夜, 露重霧濃,曇花歡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銷聲匿跡。

    各種細(xì)小的不如意之苦, 終于在楚含丹心里匯集成一片汪洋, 里頭綻放出瑰麗不敗的“海石花”。她已經(jīng)點算不清究竟是恨誰多一些, 暫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彼谎壅诟魈帗刍业囊购?,三指扶起一個茶盞細(xì)抿一口, 語中聽不出個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夠得高高地掃帳頂上的灰,聞言以為她是要茶, 便踅到榻前來準(zhǔn)備添茶。屋內(nèi)一個小爐燃著半暗的炭火, 上頭隱約傳下來絲絲箏弦, 可撐得上秋日雅閑。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興,拂過素色汝窯盞,剔夜合一眼,“我且問你,上回知濯來, 說是曉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兒。我思來想去, 總覺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尋到金源寺去, 總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報信兒去的吧?”

    緘默一瞬后, 銅壺“啪”一聲兒墩到案上, 隨之扭過來夜合沒好氣的臉, “是我說的, 小姐明著問好了!大奶奶的死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何苦要去說這些呢?還不是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 你又撈得著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離了這府里,大少爺可有來接你去呀?”

    問得楚含丹垂首無言,一雙眼緊盯著盞內(nèi)半積的水,細(xì)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見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將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單薄,受盡北風(fēng)呼嘯,她如何不恨!

    然她檢點一圈,家中傾頹,無兄無弟,父母尚在,卻難合她心意。只余這么個眼前人相依,亦不好過多責(zé)難,只抑下自個兒千萬個不服,打發(fā)她去,“罷了,我也懶得再同你爭,橫豎你也不聽我的,去廚房將我的燕窩端來吧。”

    見她不欲責(zé)備,夜合松一口氣,捉裙而去。大約一刻得返,兩手空空,把個臉掛得好生難看,“廚房說,燕窩這些精貴玩意兒都是分毫有數(shù)的,從前是姑爺拿了銀子貼補進去,現(xiàn)今姑爺沒再貼補了,只按定例發(fā)放。一月五兩的燕窩,咱們這邊兒的早就吃完了?!?/br>
    此言更氣得楚含丹髹紅了眼,陡橫袖一掃,便將榻案上的茶盞掃到了地上,“豈不是飯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銀子去,要多少只管貼補給他們就是!”

    “……咱們哪里有錢?。俊币购峡嘀粡埬?,往一根圓凳上坐下,搭下肩來,“頭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將用不著的月例銀子、值錢的首飾頭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凈了。送完了,只把姑爺箱子里的銀票接著去貼補,如今與姑爺鬧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勸你去說些軟化兒,你又不聽……?!?/br>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頭的人呢?只將袖垂下,半天不言語。

    欻然一陣過堂風(fēng),卷來胭脂濃香,又有一聲譏誚,“這里倒是透風(fēng),咱們平日里都是在這里做繡活兒的,如今我雖住到了上頭,可還是覺得這里的廊沿兒坐著舒坦些?!?/br>
    又有一女聲接話兒,聲音帶著奉承的笑,“慧芳姐說得是,還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沒有,仍舊與我們嬉鬧在一處,這就是你的好處呢?!?/br>
    二人不僅旁若無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說這一筐的話兒。夜合睞目而視,只見楚含丹面若殘灰、身似篩沙,氣得不成樣子。她便奪門而出,惡狠狠地將二人瞪住,唇上一譏,“我說哪里來的狐sao味兒呢,原來是打這里來的。我勸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險些被熏得頭暈,且到別處去散味兒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輸,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著對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還拿自個兒當(dāng)主子奶奶呢,咱們宋府里還沒出過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連盞燕窩都吃不起?!?/br>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牽引著一條長長的針線,針尖在斜入檐下的日頭里閃一星寒光,“這還真是困窘至極了,就是頭先那邊兒院里的大奶奶,那樣兒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說你,雖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窩當(dāng)水一樣的吃,半點兒也不比正經(jīng)奶奶差。”

    兩人你對一言,我過一句地將楚含丹好一頓奚落,聲息似一縷濃密的煙,踅入屋內(nèi),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飲鴆毒,燒得她五臟六腑沸騰難止!

    然她只是揚聲兒喚回夜合,“夜合,進來吧,外頭又不是咱們的屋子,誰要坐就讓她坐好了,不至于鬧得沸反盈天的?!?/br>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進來,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臟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氣?”夜合坐過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覺無趣,已經(jīng)散得無蹤無影,“你不生氣麼才好,倒不要被她們笑話兒了去!”

    “不過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氣?”

    日暉濾過楚含丹一對似若呆滯的眼,只望進一片飛塵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內(nèi)閃一閃,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將至前,總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這片黃昏中,明珠正盤在院中,“嘟、嘟”敲著木魚。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魚錘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動碎念經(jīng)文的雙唇間魚一樣地滑過,一遍蓋過一遍、一天敲過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為可以將河底的碎石沖刷的晶瑩剔透,可它們反長滿青苔,絲絲縷縷隨水浮蕩,蕩盡她的想念。伴隨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鉆心的疼,她無處排解,只好再往經(jīng)文中尋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來的,是貧窮。

    桃枝沐晚,小院兒凝滯一片靜謐的時光,青蓮的驚呼卻驀然將這份靜謐打破,“我的老天,這錢可真經(jīng)不住花!”只見她抱一個黑陶罐在面前輕晃幾下,響起一片疊丸壘珠之聲,“快別念經(jīng)了,來瞧瞧咱們還剩幾個錢。”

    院內(nèi)石桌上,明珠掩盡哀色,側(cè)耳一聽,“這不是還蠻多的?”

    “多什么???”青蓮直將眼皮撩上青天,其狀之苦,嗚呼哀哉,“這銅錢聲兒聽著響,可哪有銀子悶沉沉的聲音動聽?咱們這一段,又是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東西、又是吃飯買菜,這一折騰,銀子都耗沒了,眼下就剩著幾貫錢,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

    明珠擱好木魚闔上經(jīng)文,往罐子里頭脧一眼,兩只大眼撲扇幾下,“要不,我往后少吃些?”

    這一頭,青蓮斜睞一眼,她便立時討巧地笑一笑,后頭半簾被錦緞裹好的頭發(fā)被顛到胸前,“我說笑呢,jiejie別生氣。我瞧著,我們該去找個活計做才是?!?/br>
    “能做什么活計呢?說到底,你我不過是兩個弱女子,就算是商賈門戶上,也不要兩個女人去跑堂啊,總不能又賣身進哪戶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爾一笑,兩只清明的眼又蕩起水波,“jiejie自小在府里富貴日子過慣了,還不曉得怎么生計呢。jiejie手上可不就是手藝?不拘哪戶人家,去接一些繡活來做,也能賺得到幾個錢。我麼,不會這些針線上的功夫,卻有一身力氣,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計便是?!?/br>
    二人對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試。又聽聞“咄咄”幾聲扣門,明珠牽裙過去,透過一條粗門縫瞧一眼,原來是張大娘,這才放心拔了門栓放人進來。

    那張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幾個白面饅頭與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擱下,“你們倒是心細(xì),還曉得關(guān)了院門,這才是對的,兩個姑娘家,成日敞門開戶的,就算不被賊人惦記去,名聲也不大好聽?!?/br>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兩只碗揮一條細(xì)棉絹子殷勤地喚二人吃,“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街坊鄰居的,叫你們嘗嘗我的手藝。倒不要同我客氣,想來我與你們?nèi)ナ赖母改敢话隳昙o(jì),就也拿我當(dāng)個家里的長輩,有什么缺的只管來找我、煩難事兒也只管同我說說,我好歹這樣的年級,比你們能拿個主意不是?”

    推脫不過,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個饅頭吃起來。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張大娘憨態(tài)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們連個禮也不講,大娘進來這一會兒了,連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盞茶,就來!”

    眼見她旋裙帶風(fēng)地快步去了西面幾片破瓦搭的廚房,正是稱了張大娘的心。她將枯紅的臉笑一笑,故作閑談地對向青蓮,“你們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邊又沒個父母親人,日子過得可知艱難吶!……我看,倒要趁著上好的年紀(jì),撿個可靠的人家是正經(jīng),不然就靠你兩個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傾筐倒篋一席話,總算叫青蓮琢磨出點意思,忙擺起湖綠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說得極是,可家中父母才過身沒多久,我們姐妹孝期還未滿呢,哪里就能想著嫁人的事兒?!?/br>
    “喲,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過日子要緊吶?”張大娘將雙手疊在膝上,諄諄引導(dǎo),“父母在天上,瞧見你姐妹過得艱難,也不會同你們計較這些!你是jiejie,更要挑起這個擔(dān)子,也要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難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誠然地笑一笑,“你們年輕人說話兒直,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那兒子往你們這里來了這幾趟,你也是將他瞧在眼里的,覺著他為人可怎么樣?”

    青蓮只當(dāng)她是來為自己說親,倒磨不開情面,只將下頜點點,話兒盡量說得圓滿,“大娘的兒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讀書人,幫我們姐妹良多,我們感激不盡??苫橐鲋?,自個兒可不好說什么的,只等我們尋得個親人,再說這事兒不遲?!?/br>
    “你們外地逃難來的,在京城哪里來的親人???況且,你可不就明珠丫頭的親人?俗話說,長姐如母,你就是她頭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點頭,別人還能有什么閑言碎語不成?”

    玄機驟現(xiàn),青蓮登時又羞又惱,眼中閃過她那猴一樣的干瘦的兒子,將一張紅臉冷下臉來,“這事兒我應(yīng)不了,還請大娘見諒,只因父母在世時,已將meimei許給了京中一戶人家,不過是一時斷了聯(lián)絡(luò),還沒尋見這戶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尋見了,就要將meimei發(fā)嫁的?!?/br>
    恰逢明珠捧茶回來,二人便齊住了口。張大娘連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閑著,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過幾步路,來陪大娘我說說話兒?!?/br>
    言訖錯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蓮臉上倏晦倏明,便湊近了問:“張大娘說了什么?她平日里來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兒怎么連茶也不喝就去了?jiejie又怎的氣成這副樣子?”

    青蓮吊眉嗔她一眼,滿是氣惱,“我說呢,她一日日往咱們這邊兒來,又殷勤備至地叫她那兒子來幫咱們修這個補那個的,原來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張口,叫我立馬就回絕了,我只說你在京中已許了人家,不過是還沒認(rèn)著門兒,你可別說漏了啊?!?/br>
    黃昏里襲來一陣濃郁秋風(fēng),明珠想起張長生那雙總是半藏半躲的眼,難抑著打了個冷顫。

    那廂張大娘回去,張長生便拔座迎上來,急色之情狀,仿佛盼了多時,“娘,可怎么說?”

    “好麼!”張大娘揮開帕子兩手一攤,似惱又似無奈,“我與那做jiejie的說了,誰知她說她妹子已許了人家,將我堵得個沒話兒說,只好暫且回來!”

    石墩子上,這張長生氣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幾分,“娘,我就瞧她好!”

    “連我也瞧她好!”張大娘泄一口氣,左右一想,將半副身子抖壓在那石案上,“你且耐著性子等等,既說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說話兒哄咱們的,打量著想將她妹子撿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見有人上門來,我便再去開一次口!”

    “若她還是不依呢?”

    她將一副半腫的身軀振一振,眼中一縷精光也隨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br>
    81.  惡念   絕境生恨

    嘯嘯的風(fēng)吹向遼闊的漠北, 卷起一場飛沙。一行鐵騎總算到達(dá)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來知州與地方官員坐定議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 宋知濯的雙唇業(yè)已起了不少細(xì)碎的裂紋, 似一匹風(fēng)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 不時就要舉盞抿茶潤一潤干澀的喉頭,兩眼如炬地將那孫知州望住。

    只見那知州捋一把須, 一把老骨頭挺得極為硬朗,眉心幾道皺紋被笑容疊得愈發(fā)深重,“總算把將軍盼來了, 先前就聽見有旨意來說朝廷里要派位年輕新將來鎮(zhèn)壓遼人, 原來是派了小公爺前來。如今一見, 真是年輕有為,頗有國公爺之神采,實乃國公爺之幸、朝廷之幸?。 ?/br>
    一番酌客謙詞,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將盞擱下, 拱手禮讓, “大人太過獎了,不過是僥幸之功才得以報效朝廷。大人, 可方便將邊塞細(xì)事說予我聽聽?我知道個虛實后, 也好與將士們商議如何應(yīng)對遼人。”

    “正是要說此事, 自打曹仁出了事兒, 原來的禁軍就充到了穆王軍中, 一應(yīng)都調(diào)往壽州去了,延州邊境上不過是本地監(jiān)軍。這里失了重兵,漸漸便有人作jian犯科, 卻都是一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又都是些號稱遼國子民的人,我們地方官員只好抓一抓,說兩句就放了。可這些人竟然屢教不改,地方官員找到遼營那邊去交涉,他們也不過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請奏朝廷,想叫人鎮(zhèn)壓一下,以防擾我邊關(guān)百姓的安危。”

    幾雙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圓領(lǐng)袍,年輕俊逸的臉上一雙深明的眼沉寂一瞬,聲音果斷而鏘然,“什么遼國子民?我看盡是遼兵偽裝,屢屢來犯,不過是為了試探我朝天威?!?/br>
    “如何不是呢?”孫知州捋須款笑,“我們心里彼此有數(shù),不過朝中一直未有定論,我等也只好隨他們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將軍前來,自然就不能再縱容遼國此舉?!?/br>
    小小緘默后,宋知濯揮了衣擺,便有一名身披鎧甲的年輕將士拔座抱拳,“末將在!”

    “你先帶一萬人馬換裝成平民,隨監(jiān)軍徐大人到在境內(nèi)抓一些犯事的遼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員修書一封與遼軍,就說一個人一萬白銀可贖,若是三日內(nèi)沒有贖金,就按我朝律法處置這些遼民。他們?nèi)魜碲H,就是還懼我朝天威;若不來贖,為保他國顏面,定然是要與我軍開戰(zhàn),屆時我等正好領(lǐng)兵討伐!”

    那何校尉領(lǐng)命自去,先驅(qū)一萬兵馬,宋知濯與一副將帶兵壓后,到得邊鎮(zhèn)時,已是五日后?;脑娘L(fēng)永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刮盡了宋知濯一身書生風(fēng)度,露出□□裸一片殺機。

    安營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將、校尉于營中部署。黃昏的半明的光透入營帳中,將他手上直指沙盤的劍尖反射出凜凜寒光,“諸位,遼人所擅騎射,安營在此處的有五萬兵馬,我軍不過三萬,加上監(jiān)軍人馬,也不過四萬,故而不可硬碰。且看這里……?!?/br>
    眾人眼隨劍尖望向沙盤一處標(biāo)地,“這里是一處枯林,其中有一個小湖泊,遼人向來是豪放不羈,行軍人數(shù)眾多,必定是要在此處歇腳飲水。許校尉,你先帶幾名刺客,夜?jié)撝链?,將我由京城帶來的“軟足散”大量投于湖?nèi),即便他們的人不吃,馬總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領(lǐng)兩萬兵馬同我一齊在陣前對敵,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陣前主攻,他們的戰(zhàn)馬飲過此水,必定會體力不支,待殺他下他一半人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們?nèi)?。方校尉,你領(lǐng)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亂石內(nèi),以斷遼人后路,但不要斬盡殺絕,且留他們一些兵馬回去?!?/br>
    各方部署后,眾人散去,唯獨副將梁成還在帳營內(nèi)。一盞油燈正隨遼闊的風(fēng)四面搖曳,將滅不滅地映著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遼軍戰(zhàn)敗后,必定會整兵再來討伐,你借機帶一萬人馬在此處鎮(zhèn)壓,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帶兩萬禁軍直奔壽州與穆王匯合。你千萬切記,不要將遼兵趕盡殺絕,要你來我往地與他們周旋,以此機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將遼兵痛擊于此,我定會向新帝請旨報你的功勞?!?/br>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領(lǐng)命,神色不見戰(zhàn)事既來的憂心,反而可見前途無限的喜悅,“大人如此看重末將,末將自然為您馬首是瞻,一切都聽從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勞頓的一天就此過去,營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邊呼嘯的風(fēng)。他倒在一張簡單的榆木榻上,皮膚觸及絲柔軟錦的這一刻,他周身的殺氣如枝葉輕斂,重新綻放出一抹綿長的思戀。

    他在想著明珠,當(dāng)嚴(yán)肅的殺機暫時褪盡后,或者說,是腦中明珠的嬌靨巧笑驅(qū)散了這些凝重的戰(zhàn)爭與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卻開出了江南溫柔的煙雨中——盈盈佇立的清荷。

    夜燈在黃沙中寸寸殘燼,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點燃的嘆息,他緊閉著眼,想念著他的故鄉(xiāng),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絲如瀑,以及她輕如四月春風(fēng)一樣的嗟嘆,如歌、如詩、如曲,在每個起承轉(zhuǎn)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這些細(xì)節(jié)清晰得似昨夜剛發(fā)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復(fù)習(xí)著這種熟悉的歡暢,以此來取代圓月曠野中的無盡空虛。直到過兩日,雄壯的萬人兵馬將他包裹。

    這一天,宋知濯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點兵。黃沙內(nèi)是一片鎧甲齊整手持弓、弩、盾、□□、短劍的勇士,風(fēng)撩起他們頭盔頂上的紅纓,組成一片飄搖的裙。他矚目著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見到明珠的頭一天,這是每個男兒共同幻想的情人——權(quán)利。

    隨后像他預(yù)料的一樣順利,兩軍對陣,他長嘯一聲驅(qū)馬殺入敵中,手中的長刀幾如削砍落葉一樣劈向敵人的背、頸、四肢,震天的鐵騎之聲里濺得他滿身滿手的鮮血,染就他一身榮耀的暗紅。

    與漠北的熾烈的鮮血不同,京城的殺機永遠(yuǎn)在拐彎抹角中迂進。

    將晚天色里,艷紅的魚在水中爭食噞喁,撲騰的尾綻出冰晶玉潔的幾縷水花。亭上的闌干搭一條纖長的胳膊,拈一捧魚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魚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著挽髻戴簪的慧芳,愈發(fā)的光艷動人起來。反觀亭隅內(nèi)的楚含丹,一片烏發(fā)像是剛洗過,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著玲佩、未描粉黛,卻自有一番天資動人,蘊靜生香。

    這便是惱人之處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卻仍舊是美的,像落到雞窩里的鳳凰,仍舊高貴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視自身,滿身錦緞珠翠裝點,相貌分明可觀,卻仍舊覺得自個兒像插了鳳毛的野雞,渾身不對勁兒。

    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在錦衣玉食間越發(fā)彰顯,她將眼一橫,下睨著遠(yuǎn)處的罪魁禍?zhǔn)?,“這么瞧著,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這兩日竟然出了屋門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沒,可千萬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兒,下半輩子可怎么生養(yǎng)呢?”

    言中狀若關(guān)懷,語中卻似譏似諷,楚含丹遠(yuǎn)遠(yuǎn)由下至上將她望住,心中千萬的火卻燒不到面上。在屋里淤著這些日,她在指縫流逝的時光里無數(shù)次點算那些幻夢的碎片,像審視自己少女的遺骸,它們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