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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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少爺有些不大舒服,”幸而丫鬟機(jī)靈,忙扯一個慌,“昨夜就說頭暈,想必是著涼了,吃了點藥,直睡到現(xiàn)在還沒起來呢。” 藻井上懸一盞八角燈,罩得宋追惗一身愈發(fā)泛紅,似血的光,隱晦不明。他瞧一眼廳內(nèi)的火盆,望向幾個唯唯諾諾的丫鬟,“你們二奶奶呢?” “二奶奶不曉得老爺過來,還在屋里呢,我這就去叫。” “不必了,年輕人就是犯懶一些,大冷天的,倒別折騰了?!彼巫窅栋巫鹕恚P房里進(jìn)去。甫進(jìn)屋,就聞見滿室玉婿迷香、胭脂重粉。 蹙額再瞧帳中,宋知書還癱倒在一個長夢里,輕鎖眉頭。宋追惗蹣步靠近床沿,垂望他一副睡顏,一雙些微輕挑的眼角,倒是頗有些像張碧朱。 仿佛有柔軟的什么輕觸一下他的心,或許是窗外的天薄輕雪、屋內(nèi)的炭燭靡香,使他驟然憶起宋知書蹣跚學(xué)步時,總是兩只小手緊捉住張碧朱的裙邊兒,對摔倒有一種本能的懼怕。張碧朱對他的鼻涕眼淚也有種本能的懼怕,想掙脫又怕他真的躓倒在地,只好跋前疐后地呼叫,“奶媽、奶媽,快將他抱走,他的鼻涕快要蹭到我裙子上了!” 據(jù)他所知,張碧朱最開始十分嫌棄那個小小嬰孩會隨時尿濕、隨時啼哭、隨時吐奶,以及導(dǎo)致她由身體上失去一抹少女天真。還曾附在他耳邊紅著臉抱怨給他喂奶會疼??墒沁@些不足掛齒,她仍舊像一位普通的母親一樣將那個小小嬰孩養(yǎng)成了面前這個七尺男兒,并賦予他全部的愛。 “父親?” 猝然,宋知書睜開眼,瞧見站在床邊的宋追惗,慌得掀了被子連滾帶爬地伏跪在地上,一身軟錦黑寢衣服帖在他的肩頭,“父親怎么來了?兒子給父親請安,兒子、兒子腦子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沒聽見父親過來,請父親寬?。 ?/br> “起來吧,”宋追惗仍舊是半冷半硬的一副嗓音,“成日家喝酒狎妓,腦子能清醒就真是怪事兒了?!?/br> 且行且言,人已踅至外間,圓案上已經(jīng)擺滿了飯食,不多時,宋知書已經(jīng)穿戴好趕出來,依言坐在他旁邊。窺他神色,慣常的冷面,“你大哥已經(jīng)入朝為官,眼下在邊關(guān)殺敵,你倒好,一日不如一日,從前還曉得讀讀書,自你母親去后,你整日頹廢無端,飲酒作樂,是何道理?如此下去,明年科考,如何考得上?難不成還指望你那舅舅從臺獄里出來給你鋪個錦繡前程?” 譏言諷刺、嚴(yán)聲厲嗓,慣常的態(tài)度打斷了宋知書方才升起的一絲絲對父慈子孝的遐想,他暗自分析起他此行的目的,摸不著頭腦。只好順從地擱下象牙銀箸,垂眸敬答,“兒子知道了,兒子一定刻苦讀書,以應(yīng)春天科考?!?/br> 窗外漸亮,宋追惗的臉色稍微緩和些許,只是一雙濃眉大眼仍舊是籠著撥不開的迷霧,“你們長大了,我看顧不了你們許多,你們也從不同我交心。譬如你大哥,我這個做父親的,成日也不曉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與我生分得很。倒是你,我倒是眼瞧著你長大的,還算了解你一些,你別再叫我失望啊。” 尾音沉沉墜下,仿佛真轉(zhuǎn)硬為慈,可“言淺情深”的一番話兒里,宋知書還是抽絲剝繭地讀懂了他的意思——大哥不受其所控,他想讓自己入朝為官,與大哥分庭抗禮。 這一刻,宋知書嘲笑起自己方才在看見他的一剎所升起的希冀。他是不會變的,不會因為誰的死就能將他一副硬心腸融出柔情。 他笑一笑,依然在他的父權(quán)下妥協(xié),“兒子明白父親的苦心,明年春闈,兒子必定會考個功名回來?!?/br> 宋追惗寬慰地笑一笑,擱下碗拔座起身,走進(jìn)門口的一束晨曦里,又倏而回首,“對了,過幾日冬至,你好好兒在家里呆著,不要出去亂跑。” 爾后,他走入滿地的薄雪中,一身暗紅在晨間格外醒目,宋知書在窗內(nèi)遙窺著,只覺薄衾心涼。 微積的雪在冬至那天化燼,燥烈的風(fēng)帶來錐心刺骨的冷,連田鼠也懶怠動彈的一個大冷天,明珠卻大清早地由城南走到城中。青蓮說要替二人裁新衣裳,趕在年節(jié)里穿,她便在染布坊里告了個假,趕到城中來采買緞匹。 待到萬吉街上已是正午,隨意找了個鋪子,進(jìn)去連眼也不敢亂瞧,只挑兩匹棉布付了銀子就要往回里去。誰料才出了鋪子沒走幾步,便陡然跑來一隊披盔戴甲士兵,領(lǐng)頭一人騎在馬上,朝道路兩旁各家另戶嚷嚷,“趕緊關(guān)門!違令者殺!趕緊關(guān)門!違令者殺!……” 一聲高過一聲,氣勢震天,身后的百來名士兵舉著紅纓槍,挨家挨戶地督查,各戶不明,卻也知有大事兒發(fā)生,只得依言紛紛鎖門閉戶。明珠抱了兩匹料子,往一個十字路口遠(yuǎn)瞧去,果然見得來往縱橫許多禁軍,路上各處行人縱橫奔逃。她心道不好,這一路大概是回不去了,挨戶求著,“掌柜,我家住得遠(yuǎn),能不能在你這里先避一避?” “不成不成!誰知道什么天大的事兒,我又不認(rèn)得你,憑什么收留你啊?” “小姑娘,你趕緊回自個兒家去,兵荒馬亂的,誰敢留你?留你就是留個麻煩呀!” 無法,明珠只得抱著料子跟隨人流往南邊兒跑,熙攘慌亂的人群漸散,街口巷尾俱有手持刀槍的士兵威懾著,眼見人煙稀少,明珠心內(nèi)升起強(qiáng)烈的不安,便踅入一條暗巷中,繞出巷口,又猛見對過街道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人,血淌了滿地,士兵只若不見,依舊鎮(zhèn)定地把守著各個街口,嚇得她險些驚叫出身。 她又退回巷中,前后無路,真是到了斷巷絕潢。將心一橫,扯開料子將自個兒單薄一個身軀罩住,只盼無論什么事兒,能早些了結(jié)的好。 縱觀京城,各主街大道皆被禁軍圍困、大小官員的府邸及州府衙門皆可見將士把守,另有幾萬重兵,在日仄之下,緊朝皇城逼近。 宋府各門前亦有不少官兵,領(lǐng)頭之人卻十分客氣,連對慌跑到角門上的一名侍婢也給足了臉面,陪笑讓開,“外頭這樣亂,姑娘怎么還出去了?趕緊進(jìn)去吧,國公爺不在家,特令我等來保護(hù)滿府上下安全,若你出去瞎跑出了什么事兒,豈不是我等失職了?” 丫鬟罩一件灰鼠毛壓邊兒的桃紅夾襖,簪發(fā)精細(xì),蹙額顰眉,“官差大哥,是出什么事兒了嗎?我在馬車上一瞧,滿大街都是官兵,可嚇?biāo)牢伊?!?/br> 那小將笑著打哈哈,“不過是抓一些賊寇亂黨,姑娘快進(jìn)去吧,今兒可不要出門了?!?/br> 連聲應(yīng)答后,丫鬟踅入府中,忙趕至輕紗抱廈的院內(nèi),轉(zhuǎn)入北廊,退門而入,“小姐、小姐,街上果然出大事兒了!看來姑爺頭先囑咐咱們今兒不要出門是有道理的,我才從那邊府里出來,就見滿大街的官兵,鋪子都關(guān)了門,街上連個老百姓也沒有!” 樸質(zhì)失華的屋內(nèi),籠了一架炭盆,溫暖有余。榻上的楚漢丹杏艷桃紅、惺鬢亸髻,仍舊是那副慵慵不振的嫵媚,將眼一斜,望她走過來,唇上似笑,“憑他什么事兒,也壞不到咱們這里來。我且問你,你哥哥怎么說,可找到大奶奶的下落了?” 夜合伏案坐下,驚魂未定,倒了一盞熱水飲下后,方壓低了聲兒緩答,“我哥哥打聽到大奶奶到了城南,他便雇了幾個跑江湖的人去城南,又說大奶奶一早就到了萬吉街上,他們原是想待她回去時,找個人煙不多的地方下手??裳巯陆稚贤蝗粊y成這樣,還不知結(jié)果如何呢?!?/br> 外頭兵荒馬亂,這座府邸卻屹立在永久的祥寧中。楚含丹別開半張臉,凝住窗外游廊,隱約瞧見對岸長亭內(nèi),慧芳與照影在廊下翻紅繩。她眨一眨眼,翹起嘴角,“等這事兒辦成了,我倒要看看宋知濯怎樣哭!” 燥陽下,危機(jī)一步步地部署成傍大的一個賭局,所有的人的命運押在案上,都在等今夜揭開牌底。 景王府此刻成了軍機(jī)重地,近臣重將匯集于此,黃明苑正伏跪在書案下,抱拳相秉,“王爺,各個關(guān)卡城門,下官已經(jīng)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各方要地,亦設(shè)下禁軍,各朝臣府上,也派人緊盯著,若誰敢出府,一律斬殺!” 另有一老將上前,“王爺,咱們七萬禁軍已將皇城圍住,只等王爺同我前去后,便殺將進(jìn)去,直去文德殿,請圣上下詔立儲。” 寬大一張書案后頭,景王拔座起身,脧遍屋內(nèi)群臣,負(fù)手一笑,“諸位大人,今日我發(fā)兵請旨,實屬萬般無奈,若不是為了我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康無憂,我斷不愿以施此舉。幸得各位體諒相助,若今日功成,我自當(dāng)論功行賞,若不成,我趙宴亦會在黃泉之下開筵坐席,答謝諸位!” 眾臣伏跪在地,齊聲唱祝,“王爺風(fēng)禾盡起,天道有命,必定萬古功成,千秋圣壽!” 夜幕漸垂,景王展眸望一望天色,踅出書案,“諸位,我此刻即去,請諸位警醒留心。黃明苑,你帶著人,且到各處城門巡查,若有異動,格殺勿論!榆卿,” 聽聞他喚,宋追惗挪步上前,“臣在?!?/br> “你在此地,與王、陳二位將軍以應(yīng)各方異變,”他頓一瞬,光滑的臉皮上所呈現(xiàn)出重重殺機(jī),“若我功臣,群臣若有不服者,殺無赦,若我被困宮內(nèi),你再帶二位將軍接應(yīng)于我。” 言訖,他帶一魁梧老將踅出門外,投進(jìn)將暗不暗的渺茫天色中。剩余諸人,各承其名退出王府,只有宋追惗,在兩扇大開的紅木門前,仰望初升的一輪殘月?;蛟S是父子連心,使他有一種預(yù)感,在今夜,他大概會與宋知濯碰面。 果然,當(dāng)京城徹底沉入長夜的這一刻,宋知濯橫跨戰(zhàn)馬,出現(xiàn)在城南關(guān)卡,而碰巧的是,黃明苑亦在此地,兩軍對壘,宋知濯反倒躍下馬,含笑蹣步上前,“明苑兄,一別數(shù)月,你可盡好???” 黃明苑遙望他背后隱在夜色中壯如浪潮的人馬,適才醍醐灌頂,懂得他提攜之意,忙卸刀槍,隨他一同前去拜見穆王。隨后一個時辰,大軍挺入城南。黃明苑跨在戰(zhàn)馬之上,跟在穆王身后,與宋知濯并肩而行,“知濯兄弟,只有關(guān)卡城門處是咱們的人,再往城中,即是范將軍的人馬,咱們必定是要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br> “不妨事,”宋知濯身披鎧甲,黑色的披風(fēng)被寒風(fēng)撩得波瀾壯闊,“既要功成,何懼流血?只要我原先替景王所做部署未變,那咱們就有七成的勝算。” 及此,黃明苑欺身過來,抑著聲兒在他身邊嘀咕,“說來也怪,自你走后,景王原想更改兵力部署,卻被你父親壓了下去?!?/br> 二人正生疑慮,卻在暗林中拐出一個黑衣暗衛(wèi),伏跪在趙合營的戰(zhàn)馬下,“回稟殿下,景王已帶人殺入宮中,如今已到文德殿,許久未出,大概是與圣上僵持不下。” “再去探。” 那人領(lǐng)命而去,眾軍已是兵臨城下,穆王回首,望一眼宋知濯,“知濯啊,按部署傳令下去,你帶兵直取景王府,合營跟著我直奔皇城,你這位姓黃的朋友,則帶人到各府衙內(nèi)救出被困的朝臣。記住,今日之舉,是為削除亂黨,以保江山,切勿傷了百姓!” 宋知濯跨馬上前,領(lǐng)命抱拳,“王爺放心,下官定……?!?/br> “噯,不急,”穆王一身銀甲,半掩在頭盔里的臉別有深意地笑一笑,“兩軍交戰(zhàn),事事難料,或有幸,咱們能及時殺入宮內(nèi)營救圣上,……若有不幸,告訴將士們,守住宮門,誅殺不義不孝不忠之人?!?/br> 說罷,他睞目瞧一瞧宋知濯,見他垂首沉吟,便獨自將戰(zhàn)馬跨前幾步,宋知濯緊跨馬跟上來,他則溫和慈目地笑一笑,“知濯,你自幼飽讀詩書,跟那些只曉得上陣殺敵的猛將不同。你該明白,這坐守江山,需要的是無限精力。……父親老了,正因為他老了,有失年輕時那般英明神武,才叫人有機(jī)可乘。咱們應(yīng)該順天應(yīng)命,我這個做兒子的,想著要讓他老人家歇一歇了……?!?/br> 慨嘆的尾音被蕭蕭夜風(fēng)分撕裂散,宋知濯卻輕易捕捉到他隱藏在“叛亂有功”里的最終目的——他想要的不是這“功”,而是借景王之手,除掉天子,名正言順地稱帝為君。 宋知濯所能做的,唯有領(lǐng)命,“是,知濯明白,咱們突圍到皇城之時,救不了圣上,也要將景王斬殺于宮門處?!?/br> 得他滿意頷首,城門漸開,各軍分路殺奔。在漫天血光的永夜里,仍舊有一處暗巷膽戰(zhàn)心驚地維持著寧靜。明珠縮在角落,隱約瞧見巷口處兵馬巡邏,只恨不得將自己小小一個身子縮到再無可縮的境地。 一恍然,瞧見巷尾街對面的暗巷中,恍惚有幾個哈腰囁腳的糊影,明珠心內(nèi)嘀咕,難道是同自個兒一樣無處避難的百姓?那邊巷口幾人仿佛也瞧見了她,身影頓了一瞬。 滯后一人掣了為首一人的袖口,蚊吶一般的聲音,“大哥,咱們這樣兒過去,不會讓官兵發(fā)現(xiàn)了吧?” “等他們巡到那一頭,看準(zhǔn)時機(jī),咱們過去。正好了,我瞧這小娘子身份不簡單,否則何至于叫楚家盯上?咱們趁亂行事,即便被官府發(fā)現(xiàn),兵荒馬亂的,也無處查去!” 于是幾人屏息凝神,在巷口探頭探腦,見一隊官兵已走出百丈遠(yuǎn),方挨個兒摸黑跑到對巷。明珠眼瞧著幾人過來,本當(dāng)他幾人亦是來避難的,不欲做理會??擅偷乇皇裁椿我幌卵?,細(xì)瞧去,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上好像握著匕首,在月下泛著粼粼寒光。 來不及細(xì)想,明珠貼著墻縮一縮,抑著嗓喊,“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幾人一頓,又要上前,她便貼墻站起來,揚著下巴頦警告,“你們要是過來,我就喊,把官兵招來,大家活不成!” “你、”為首那人橫臂一攔,將后頭幾人攔住,貼著墻面,隔著三丈與明珠交涉,“小娘子,你莫怕,我們就是路過,想在這里避一避?!?/br> 巷中幽幽一縷月光,明珠看不清幾人長相,可聽聲音,像是不認(rèn)得,又見他們藏在袖中的匕首,難免心慌,硬撐著直往墻后貼,“避就避,但你們離我遠(yuǎn)一些,不許再上前一步!” ———————— 1宋 柳永《憶帝京·薄衾小枕涼天氣》 89. 平定 升官發(fā)財找老婆 云淡霜天, 月罩嚴(yán)城。這夜,萬燈俱滅,永不宵禁的京城由南城、運河開始被一場慘烈廝殺漸漸吞并。 寒霜冷月下, 風(fēng)傳銀箭, 肅殺嘯天。戰(zhàn)火快要蔓延至長巷, 暫時的寧靜里,卻也是劍拔弩張。明珠貼著墻, 一眼不敢錯,死盯住三丈外的幾名男子,一顆心跟著懸到了嗓子眼兒。 如此殺機(jī)立現(xiàn)中, 她已經(jīng)不再能想起任何事, 任何人, 心中唯一所念的,即是如何與其周旋,保住性命。 幾名男子怕她叫嚷,亦不敢動彈,僵持不下之際, 陡由遠(yuǎn)至近傳來一陣磅礴凌亂的腳步聲、磨盔擦甲之聲、刀槍錚碰之聲, 以及慘烈的廝殺之聲。 巷中幾人同時側(cè)耳傾聽,面面相覷一瞬, 為首的男子橫袖出刀, 猙獰一笑, “你喊吧, 現(xiàn)在你喊也沒人能聽見了?!?/br> 明珠心內(nèi)叫苦連天, 退無可退后,猛地轉(zhuǎn)身踅跑出巷??癖贾幸槐诨厥淄灰妿兹司o追不舍, 街口又有兵馬交錯廝殺,猝然一支銀箭射來,剮蹭下明珠臂上一截袖,她嚇得險些跌在地上,幸而扶住一根挑燈籠的高柱,喘一口氣,又牽裙奮力朝無人處奔去。 亂世烽煙下、長刀立劍中,宋知濯一個錯目就瞧見了她,即使所隔幾千人馬相殘的街尾、即使長夜不明,他依然能一眼就認(rèn)出她奔命的背影,像崔嵬之巔,迎風(fēng)佇立的一株野花,在颶風(fēng)中頑強(qiáng)掙扎。 自然,他也瞧見了她身后的追兵。凝神之時,晃見敵軍劈刀而來,避之不及,左膀上被砍了又長又深的一道傷口,他無心顧及,將滴答滴血的刀背橫叼在口,亂軍中奪過身側(cè)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彎弓引箭,連發(fā)數(shù)支,遠(yuǎn)遠(yuǎn)地將幾名匪徒射倒在地,才收神回來,繼續(xù)迎兵交戰(zhàn)。 殘月血城中,明珠只顧往前奔逃,耳邊烈烈風(fēng)裹著慘烈的廝殺,在每一條街道,又像就在她身邊。她只能朝沒人的地界兒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精疲力竭之時,猛地不知由哪里竄出個人來,拉她閃入一道門內(nèi)?;厣褚煌?,像是一家小飯館兒,未敢點燈,一桌上圍了四五個人。 旁邊另有一身影端來一碗水遞給她,點了只殘燭將她照一照,旋即吹滅,“姑娘,兵荒馬亂的你怎的一個人在外頭亂跑?虧得沒受傷,你家住哪里?且先在我們這里熬過去后,我再找叫人送你回家啊?!?/br> 眼下奔逃出命來,仿佛一顆心落了地,濺起明珠滿眼的水花,她嗚嗚咽咽盡然哭起來,“謝謝掌柜的、謝謝掌柜的救命大恩!嗚嗚嗚……。” 直哭到月懸中霄,長夜及半,稟報軍情的士兵險些將景王府的門檻踏爛。繁復(fù)履舄中,姓王的將軍顯然已按捺不住,屢屢朝上首一張折背椅上脧眼,終于急步上前,拱手行禮,“宋大人,眼看我方防軍即破,您老人家到底下個令啊,咱們到底何時才出兵迎戰(zhàn)?” 交映的燭火照著宋追惗年輕的面龐,不見急色,靜如潭池,“王將軍,我上諫王爺讓你們二位作為后防,可知為何?” 王、陳二人互看一眼,又窺到他身上,只見他拔座起身,步履從容蹣到案前,執(zhí)一把銀剪剪端黑長的一截?zé)粜?,“你二人是我一手提攜至今,可愿與我共進(jìn)同退?” “這是自然了,”王將軍蹣近幾步,一身赤眼誠心,“我二人自然是聽命與大人,誓死效忠!” “嗯……,”宋追惗含笑點頭,看得二人懵懂糊涂,眼隨他又落到座上,“那就聽我的,別急,再等等。二位,咱們在朝為官,當(dāng)忠君愛國,想必你二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蛇@忠哪位君,就得細(xì)思一下了。在我看來,君就是君,不論他是誰,他都是趙家的子嗣,只要他座到那個位置上,咱們就該為其盡忠效力?!?/br> 這位王將軍沒讀過多少書,被他隱晦的一番話兒繞得云里霧里,還是陳將軍稍有智慧,拔座走到他身后,拱手行禮,“大人的意思是,我等且按兵不動,坐山觀虎,哪位王爺有勝算,咱們就力助哪位?”頓一瞬,他愁上眉頭,“可是大人,如果穆王得勝,咱們?nèi)嗽诖颂帲绾闻c景王脫得了干系?。俊?/br> 輝煌的燭光將宋追惗的暗紅的背影熨上一圈金邊,使其像東升的太陽一般剔透明朗,他仰望著墻上的《步輦圖》,嗓音鏘然和緩,“咱們在這里,卻未發(fā)兵,就能與景王脫得了干系?!?/br> 接下來,是漫長的緘默,銅壺漏永,滴答滴答的光陰流逝,殘月漸沉,雞鳴清霄,燈火的庭院飄灑瓊玉,凋零未及,積起一寸薄雪。傾耳細(xì)聽,仿佛聞得雄壯的腳步聲似浪潮撲來。 不時,便有官兵趔趄跑入書房,連喘不止,“大、大人!穆王的幾千兵馬已朝王府驅(qū)來!” “帶兵的是誰?” “是、是貴公子?!?/br> 聞聽此言,宋追惗沉聲笑了,笑聲蕩平夜空風(fēng)雪,他曉得,他又賭贏了。穆王所遣宋知濯前來圍困景王府,就不怕他父子二人對陣時心慈手軟,如此說來,就是擺明了不舍他這一顆能助江山昌盛的棋子。 笑聲未平,又有人進(jìn)來通報,“大人、貴公子在王府正門處,說是想見您?!?/br> “讓他進(jìn)來?!?/br> 接著,這對父子時隔數(shù)月,便在這血光劍影的夜又重聚首。 由人秉燈引入時,宋知濯已經(jīng)忘記了手臂上的傷痛,任憑溫?zé)岬难旱未饓嬋胙├铮陂_片片梅花。每走一步,他的心便狂跳一下,止不住的雀躍興奮。終于,他可以平視他這位心冷意冷的父親,并且挑著劍尖指責(zé)他、嘲笑他:成王敗寇,你落到今日這番田地,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當(dāng)他披著殘破銀甲踅入門內(nèi)的那一刻,他所看見的,仍舊是厲色莊嚴(yán)的一個年輕男人,與他幻想中的落魄姿態(tài)南轅北轍。他并沒有一夜蒼老,甚至一絲白發(fā)未生,依然留給他一個冷硬挺闊的背影。 血緣之妙,莫過于此。即使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他面前,可真到這一刻,宋知濯腦中再想不起那些義憤填膺、潑愁倒恨的詞。時光只如舊,他像在家中的每一次會面一樣,本能恭敬地朝他行禮,“給父親請安?!?/br> 步輦圖下,宋追惗徐徐回身過來,亦像從前一樣笑著,“你果然長大了,穿著盔甲,倒頗有些你曾祖父的樣子?!彼渭摇皣本粑唬褪沁@位老祖由馬背上打下來的。宋追惗端詳他一陣,頗有些寬慰地點頭,指給他一座,“坐下說?!?/br> 二人落座,宋知濯踞蹐一瞬,抬眼望他,“父親,兒子有一事不明,您為何要勸諫景王不改我先前所定的布兵圖?!?/br> 燭光似金砂流溢,照得宋追惗兩片肩愈顯偉岸,他笑一笑,音調(diào)像論家常一樣平緩,“從你被圣上派往延州的那一刻,我就有所懷疑。我隱忍不發(fā),按兵不動,是因為童大人。他在朝中舉足輕重,自打先太子賓天之后,圣上一直不定儲君,少不得有他從中斡旋之故。圣上不喜穆王,若要立儲,必定是在延景二位王爺之中做選擇,可圣上不甘老矣,想久坐江山。童大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在為穆王爭取時間,拖垮延景二位王爺?shù)哪托?,拖得越久,對他二人越不利,所以他二人難免急躁,相較之下,穆王在壽州這些年,可謂韜晦待時,只要他沉得住氣,他就能等到發(fā)兵之機(jī)。” 他理一理袖口,又撩正衣擺,凝重將宋知濯睇住,“慮及這些,再稍一想你為何偏要此時出兵延州,我就想到,你大概是要輾轉(zhuǎn)投奔于穆王。你手上有十萬禁軍,又懷一身排兵布陣之道,若殺將回來,景王恐怕難敵。與其損兵折將兩敗俱傷,不如我賣給穆王一個人情,畢竟,幾十萬禁軍,也是我朝百姓,他們不該為了朝中權(quán)利爭斗喪命,他們的使命,是守衛(wèi)疆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