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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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殘半, 童釉瞳執(zhí)意不愿睡去,玉翡只得苦勸坐陪。叫丫鬟烹上熱茶,捧來糕點(diǎn)。 她遞上一只所盛滴酥鮑螺的水晶碟, 努一努嘴, “小姐吃一點(diǎn), 折騰了一天,你也該餓了?!币娝齼裳圬看舸舻刂币曋干蠣T臺, 腮邊還掛著淚珠,她付之一嘆,“你要是好奇她長什么樣兒, 明兒給國公爺請過安, 按理她是要來給你請安的, 屆時細(xì)瞧瞧不就得了?” “玉翡姐……,”童釉瞳卸了新妝,發(fā)如水瀑散在一片嬌麗背脊,幽幽切切的嗓音回蕩在風(fēng)燭之間,“你說, 知濯哥哥會不會永遠(yuǎn)都不來了?” 玉翡鼻稍翕動, 牽出一笑,“你這是傻話兒, 你是正妻, 小公爺如何不來?他如今是堂堂振國大將軍、殿前司指揮使, 專寵于妾, 傳出去豈不是叫人拿住把柄?快別胡思亂想了, 趕緊睡吧,仔細(xì)眼睛熬眍了,明兒叫那兩個小蹄子瞧見笑話兒了去!日子還長呢, 你依我,明兒到國公爺面前,乖順恭敬地問安,在他老人家心里留個好印象,這府里沒個婆婆當(dāng)家,萬事還要看他的臉色,他是個男人家,心里又沒那些雞毛蒜皮的算計,若是瞧你乖巧懂事兒,以后還不是叫你當(dāng)家?” 言訖,將童釉瞳攙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后退去。寬廣的屋內(nèi)佇立著各色金銀器皿,梅瓶靜默、芳屏無言,床的右下處,是一個圓月欞心窗,對貼百花,沉默在夜靜闌珊,隨之亦沉下一整天的空歡喜。 垂楊擺柳,翠鳥淺吟,鳴出一片新的碧空。天方亮,童釉瞳由丫鬟服侍梳洗,換上蓮粉縐紗掩襟褂、月白撒花羽紗水華裙,桃粉水晶墜珥、并頭兩支嵌紅寶石金簪,華貴不失少女俏皮。用過早飯,先是丫鬟們成群來拜見,由玉翡賞賜一人一副南海珍珠墜珥,堂皇客套幾句,又震懾幾句,人方散。 不多時又聽丫鬟來報,說是周姨娘來見,玉翡慌理了她的衣裙,替她拂一把云鬢,“這周晚棠雖說是娘娘叫來幫襯之人,可終究也是小公爺?shù)逆?,你可要端住些架子,別什么該說不該說兒的都往出說,叫她輕視了你去!” “哎呀我曉得了,”童釉瞳翻轉(zhuǎn)一個眼皮,有些不耐煩,“我又不是不懂事兒,你別在我耳邊叨叨來叨叨去的嘛?!?/br> 正說著,人已進(jìn)得外間,童釉瞳踅出坐到錦榻上,瞧她妃紅的裙,鵝黃的衫,頭上一只金鈿,模樣上好,身段婀娜,恭敬地福了身,“給奶奶請安?!碧级?,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從前在家就聽過奶奶的名諱,只是奶奶不常在京中,一直無緣得見,今兒得見,奶奶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兒,真是要叫我自慚形穢了!” 錦榻邊一個四腿高方案,盛著漢白玉爐鼎,青煙裊繞而來,將童釉瞳熏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回神過來,正了身子,“嗯……你、你請坐?!?/br> 那周晚棠福身坐下,玉翡便由小丫鬟手里接過一個錦盒親自遞到她身邊的案上,里頭放著一只剔透琥珀鐲,“頭一遭見,我們姑娘也什么好送的,這點(diǎn)子意思,姨娘不要見怪才好啊?!?/br> 形容客氣,聲色卻有些干硬。周晚棠會其意,初露尷尬一色,立時又捧著盒子故作驚喜地笑笑,“不敢不敢,這樣兒好的東西奶奶給我,當(dāng)真是疼我了?!?/br> 兩方酬酢一陣,童釉瞳已是疲累至極,心里總惦記著要去拜見公公的事兒,一雙眼直往門外瞥,不知宋知濯何時過來帶著自個兒一道過去。 那周晚棠見她心不在焉,又由自個兒丫鬟那里聽說昨晚之事,心會其意,便只和玉翡交談。 雙雙坐等,盼來的卻是明珠院兒里的侍雙,捉裙到廳上兩處福身,不卑不亢地笑一笑,“給奶奶姨娘請安。我們少爺說,讓丫鬟先領(lǐng)您二位到老爺那邊兒去,少爺從我們奶奶那里直接過去。” 幾人一聽,皆是一震,童釉瞳不過是驚宋知濯讓她獨(dú)自過去,倒未捕捉其他。反是玉翡,將眼一凌,睨向侍雙,“什么‘奶奶’?你哪門子的奶奶?正經(jīng)主子在你眼前,你眼睛是白長的?我倒要問問是誰教你的規(guī)矩?!” 侍雙先是一怔,后又一笑,“奶奶別見怪,我們叫‘奶奶’是叫習(xí)慣了,一時忘了改口,以后慢慢改過就是了。只是……,倒別光訓(xùn)我啊,滿府里都這樣叫,奶奶改明兒聚集了大家,一道教訓(xùn)過才是。這會子我就先去了,少爺同我們奶奶正在吃早飯,屋里正是忙的時候呢,不好耽擱了。” 言訖,堂而皇之地旋裙而去,留得滿廳上瞠目結(jié)舌。當(dāng)著周晚棠,玉翡不好說什么,只咽下一口氣,叫丫鬟引著共往那邊兒去。 這廂氣得胸悶,那廂卻是鶯笑有聲,丫鬟們擠在廊下說話兒,聽侍雙一言一語地講過去那邊的情景。青蓮則同綺帳在亭下飛針,自打回來,青蓮倒是輕松許多,明珠不舍讓她近身伺候,只是閑坐著說話,她偶時不過做些針線,再教教小丫鬟們規(guī)矩,縱然詞嚴(yán)厲色,卻抵不過明珠袒護(hù)周旋,到底把一個院兒鬧得沒了樣子,宋知濯在時還好,若不在,簡直要嘰喳鬧上天。 外間無人守著,獨(dú)明珠捧著碗與宋知濯大眼瞪大眼,“你真不過去啊?” 金齏玉鲙之上,宋知濯含笑睇來一眼,“你問這話兒,是叫我過去呢,還是不叫我過去?” “我也說不上來,”明珠捧著葵口瑪瑙碗,總覺食之寡淡,只將脞緒煩絲一一說來,“按理說,洞房花燭你將人拋在那里,一大早,又叫人獨(dú)去那邊兒等著,于情于理都不大說得過去,保不齊她們要因此恨我呢。”下一瞬,她由碗中抬眉,粉舌上兜著情意纏綿的字字句句,“可你在這里,實(shí)話兒,我是高興的,咱們自打做了夫妻,除了那幾個月,沒有一天是分開過的,晚上睡前是你、早起醒來也是你,你要是不在,我還真是不習(xí)慣。” “那到底是叫我去啊還是不去?” 思忖半刻,明珠到底想不出個所以然,將問題拋給她,“那你想不想去?你要是想去,我也沒什么,讓噠噠在床上陪我睡好了,或者我去西邊兒跟jiejie一道睡。你要是不想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回頭她們問起我來,我就好說是你死纏爛打,抵死不離我這里?!?/br> “你還真是慮得周全?!彼沃覈@且笑,夾過一片芥菜送入口中,細(xì)嚼起來,咽下后,也是直言不諱,“我也說不上想不想去,說到底,我與她們也不相熟,談不上有什么感覺。不過你這話兒倒是說對了,我就想跟你躺在一張床上,一道睡一道醒,她們……,我沒想過?!?/br> 明珠翻一個眼皮,頓覺飯食又香起來,“那你可別說我攔著你啊,你哪天想去就去?!?/br> 一晃見,宋知濯星明朗月地笑起,伴著柳鶯稀鳴,“我一會兒同她們?nèi)ソo父親請過安,就要上朝去了,下朝去趟趙合營府上,給你他家里的紫蘇膏,你別吃零嘴兒了啊,空著肚子等我?!?/br> 半晌吃完,官帽上橫翅顫巍,一路顛出院兒去。到得那邊,已見童釉瞳并一個陌生女子帶著幾個丫鬟在院外苦等。一雙綠眼對過來,隱約淚花閃動,目中寶光、通身風(fēng)華足以打動世間任何男人,何況身側(cè)另還有一個粉桃新顏。 雙姝伶俜并立,羞花閉月,卻不大能打動他,他只是生出些尷尬來,趕上幾步,對二人賦予歉意地一笑,“久等了,這便進(jìn)去吧?!?/br> 于是領(lǐng)頭開路,帶著嬌花艷草,行至院中,一小丫鬟進(jìn)去通報。不時寶玲打簾子出來,上前福身行禮,“大少爺、大奶奶、姨娘,老爺說不必請安了,昨兒忙了一天,叫大奶奶回屋歇著,叫大少爺起步上朝,不要誤了公務(wù),改日再見也是一樣的?!?/br> 眾人摸不著頭腦,紛紛瞧宋知濯臉色,只見他慣常無異,旋身各睇一眼二人,“如此說,你們就回去吧,我就由這邊路上出府去。呃……,有什么缺的,只管找管家去要來,或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兒,也去問過管家?;仡^若是二弟三弟來請安,你們見過便是,若沒來……,也不必去請?!?/br> 言訖錯身而去,將二人丟在滿院蕙草群花之中。且見二人有些怔忪不知如何進(jìn)退,寶玲便含笑解說,“奶奶別介意,只管回去就是,我們府上雖大,人口卻不多。老爺平日里忙,就連幾位少爺也不肖日日來請安,兄弟間也是各自有事兒要忙,一位二奶奶也不大出門兒,倒樂得清閑些。” 幾人聽后,一行回去,玉翡緊步跟隨,在童釉瞳耳邊直泛嘀咕,“這倒是奇了,一家子都不大講規(guī)矩,家不似家、宅不成宅的,一家人倒像隔了千萬里遠(yuǎn),沒個親近?!?/br> 童釉瞳眺目望著滿道海棠,盈盈淺笑,“大概是公公忙吧。你瞧知濯哥哥也是忙得很,這一去,不知幾時回來呢?!闭惑@一瞬,兩個眼回首將幾人望住,“我們快回去,那個誰、明珠!一會兒就要來請安的,我們可別遲了!” 那周晚棠聞之暗笑,未發(fā)一言,倒是把玉翡氣得不輕,“我的寶小姐!你急什么呢?她做小,等一等不是應(yīng)該的?叫她且等去,你別慌!” “我想見見她長什么樣兒嘛?!?/br> 她自著急,卻被玉翡死拖著慢搖慢晃,行在春色無邊之中。 同樣,那廂亦正行在春色之中。明珠罩一件水天碧粉緞延邊兒的纻紗長衫,腰間同樣是粉緞圍腹小裙,衫下露出半截湛藍(lán)百迭裙面兒,通身素色,不見繡花,層疊錯落,障水掩山的一副素凈打扮,唯獨(dú)烏蠻髻兩側(cè)綴各墜一顆剔透貓眼石。身后跟著青蓮綺帳一路淺行。 行至半道,她乍一驚,“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兒,我給她們備下的禮遺在妝臺上了!” “你送什么禮?”青蓮搡她前行,長路繞上,“應(yīng)該是她給你備禮?!?/br> 她在前似悟,又笑著回首,“一會兒見了叫她‘奶奶’,我還怪不習(xí)慣的,平日里聽她們叫我奶奶聽順了都?!鼻纹さ卣UQ?,退半步將青蓮?fù)熳?,“可見這人吶,一旦到了高處,再要下來,心里怎么都有些不痛快。” 綺帳錯身在她左邊,隨手攀折下一朵芍藥拈在指尖,嬌笑連連,“奶奶又說假話兒,我可沒瞧您有什么不痛快的,成日家照常吃喝,一日三餐飯量可一點(diǎn)兒沒見少?!?/br> “你又戳穿我!”明珠兩個手指往她腰上輕擰一把。 “哈哈哈……,奶奶快別掐我癢rou,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 一路暢快嬉言,到得那邊,人還未歸,被童釉瞳另一個陪嫁丫鬟“如意”領(lǐng)進(jìn)院中,并不領(lǐng)至廳上,指一處日頭罩著的場地,“姨娘就在這里等著,我們奶奶去給老爺請安還未回來,這會子,大概正與少爺陪著老爺說話兒呢。” 三人對視一瞬,抬眼一瞧日頭,只怕這個時辰,宋追惗已經(jīng)坐了馬車上朝去了,哪里還說什么話兒?心知肚明,領(lǐng)會其“造勢”之意,卻并不拆穿。 再復(fù)脧院中,“囍”字未摘、大紅絹絲燈俱在,三方廣廈,游廊串聯(lián)。明珠心內(nèi)稀松平常,并未有任何蕪雜之念。正如宋知濯所說的,她亦感覺,這只是一段權(quán)術(shù)手段的婚姻,幾如這光禿禿的粗墁石板鋪成的場院,難生蕙草。 日頭底下曬了半晌,人還未歸,院中丫鬟各自忙碌,唯獨(dú)如意守在廊下,不時由手頭的針線里抬眸瞥她三人,眼神似乎是執(zhí)法者的監(jiān)督。 青蓮瞧見明珠額上細(xì)密的汗,睨向她一眼,頂風(fēng)作案,拉了明珠到側(cè)面廊檐下,“雖說春天,這日頭底下曬半日,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曬?這個地界兒倒是蔭涼些,我們站在這里。”后又將眼遠(yuǎn)遠(yuǎn)剔到正廊下,“噯,你們奶奶到底什么時辰回來?若是到哪里去逛了,我們就先回去,橫豎一個府里住著,明兒再來一樣的?!?/br> 聞聽此言,如意將繡繃擱在廊檐上,款步行來,“這一會兒就等不得了?你做妾的來拜見正妻,等一會子有什么的?別說這一晌,我們奶奶若沒回來,你們就是等到夜里也得等!” 明珠恍然憶起那一年青蓮替她罵來打秋風(fēng)的清念二人,言辭之犀利、唇舌之毒辣,心內(nèi)發(fā)笑,面上掣一掣她的袖口,附耳過去,“jiejie,我們姑且等一等,她家到底是當(dāng)朝一相,皇后娘娘又疼她,倒別給宋知濯惹麻煩?!?/br> 念及此,青蓮到底忍下,轉(zhuǎn)上一張笑臉,“喲,別生氣,我方才是叫太陽曬得發(fā)暈了才說這些糊涂話兒,我們等著就是?!?/br> 只待如意旋裙轉(zhuǎn)身,三人齊刷刷翻了個白眼兒。 廊隅再守半日,終見一行人跨過院門而來,明珠正昏昏欲睡,聽見動靜,忙展目而望。只見粉緞流霜的一個靈俏少女,一雙綠瞳由為打眼,異域風(fēng)情在這典雅的樓臺之間,乍現(xiàn)風(fēng)流,使之身側(cè)他人盡失光華。明珠自視身上一身華緞,心內(nèi)驟然發(fā)虛,一時不知如何,只等人先開口。 乍見她,童釉瞳心內(nèi)同樣一驚,可驚的是,這人雖然相貌清雋,卻不至于貌美驚人,如何能與宋知濯相守這幾年、又如何能叫他如此戀戀不忘?她正欲上前同她招呼,卻被玉翡輕掣了衣袖,只得挪正了眼,一行直往廳中。 待她往錦榻上坐定,玉翡方揚(yáng)聲兒吩咐丫鬟,“叫她進(jìn)來吧?!?/br> 不時三人進(jìn)來廳上,明珠打頭福身,“給奶奶請安?!绷矶艘徊柊埠?,她方抬了眸,彎著眼角搶先剖白,“初見奶奶,簡直將我嚇一跳,只道是哪里來的神仙?我的老天爺,我自幼在外頭摸爬滾打,又在這里幾年,也算見了不少人,還從沒見過像奶奶這樣好看的,奶奶平日里吃的什么呀?說給我聽聽,我也去弄些來吃,不知能不能也長成奶奶這樣兒的相貌?” 叫她一陣吹捧,險些將童釉瞳的魂兒都吹了出去。她自幼聽過不少好話兒,卻是頭一遭在一個本應(yīng)敵對的女子口中聽見,一時亦有些飄飄然,正要言謝,被玉翡劫過話兒去,“姨娘太客氣了,姨娘若是像口里說的、有那么一點(diǎn)兒真心敬我們小姐,如何昨兒卻連她大婚之夜的體面都不給,要將姑爺扣在你院兒里?” 猝然,明珠意識見,這位千金小姐純真無計,身前卻擋著個女閻羅,鐵面無私,能辨“忠jian”。 她笑一笑,靈巧一轉(zhuǎn),“奶奶別誤會,昨兒少爺要過來的,不料宴上喝多了,醉得沒個樣子,怕驚了奶奶,這才回了自個兒院里去?!?/br> “哼,”玉翡冷粼粼地笑起來,鎮(zhèn)守在童釉瞳身邊,將她一副心腸似乎都瞧了個清楚,“姨娘別說場面話兒了,你這樣兒的,我見得多了,” 說話間,感覺袖口被童釉瞳掣住,她頗為怒其不爭地睇過一眼,后仍舊嚴(yán)厲地望回明珠身上,“咱們還是丑話兒先說在前后的好,別忙著打哈哈。你既然做小,就別擺你原先還當(dāng)奶奶的款兒。你的丫鬟早上到我們這里來,語中犯上,失了規(guī)矩,原要罷了,可周姨娘也在這里,不好叫她的丫鬟也跟著學(xué)壞了去。丫鬟沒規(guī)矩,自然是主子的不是,正好你來了,就替你那丫鬟領(lǐng)過受罰吧。如意,掌嘴二十。” 厲色嚴(yán)聲里帶著高不可攀的倨傲,明珠心內(nèi)一錚,抬眉窺一眼童釉瞳,只見她藏在袖中的手偷偷地掣著玉翡,玉翡不作理會,她便朝明珠望過來,立時又垂睫避開。 廳上站了好幾個丫鬟,如意一揮袖,即有另兩個生面孔的丫鬟上前狠瞪著三人。她則冷笑著上前,作勢就要抬手,卻被綺帳上前一步擋在明珠身前,揚(yáng)了下巴,桀驁地睨向她,“你敢!” “奶奶下令要教訓(xùn)你這個做小的,我如何不敢?” “下的什么令?”青蓮碧裙微蕩,綺帳趁勢讓開一步,她便迎頭過來,將眾人冷目一掃,定在玉翡身上,“你們奶奶下了什么令?我可是見她半句話兒沒搭腔,反倒是你這個奴才在這里狗仗人勢,我看,你倒是要先學(xué)些規(guī)矩?;蛟S,你們童府就是這樣管教奴才的,若這是你們童府的規(guī)矩,我倒也不好說什么了。” 一席話兒點(diǎn)了玉翡心中怒火,正要駁斥,卻被童釉瞳嗔怪一眼,“哎呀玉翡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毖杂?,笑著對上明珠,“你別惱,玉翡姐就是、就是嘴上兇一些,人是不壞,不是真要打你。你先請坐吧?!?/br> 明珠伸手撥開面前二人,將二人望一望,笑得更是明媚和善,“奶奶身邊兒有這樣的人護(hù)著才是好,我瞧玉翡姐又是忠心,說話兒又十分張弛有度,我羨慕還來不及呢,哪里會惱呢?嗨,都是誤會,說解開了就好?!币粠麚煲粡堈郾骋巫?,側(cè)身對上周晚棠,“這便是周家小姐吧?哎呀,真是好看!在您二位面前,都要叫我無地自容了?!?/br> 風(fēng)拂春棠,這位美人兒斜過一眼,語氣淡淡,“你過獎了,實(shí)不敢當(dāng)?!?/br> 漁陽鼙鼓漸漸平息,劍拔弩張對峙的丫鬟各退一邊,聞聽明珠兩面交酢,偶時童釉瞳也搭訕幾句,場面維持一種微妙的平和。眼見日已微仄,仍舊一方不好辭,一方不言送,童釉瞳一雙眼只在明珠身上打轉(zhuǎn)。 直到侍嬋踏足院子,上得廳上后,各方福身,后朝明珠落眼,“奶奶怎么還在這里?外頭來傳,說是付將軍的夫人來訪,現(xiàn)在斛州軒等奶奶呢,奶奶快去。” 一局方散,明珠作別而去,行至一迎春花兒所簇的岔道上,就要往院兒里去,卻被侍嬋頓足喚住,“奶奶往哪里去?付夫人還在斛州軒候著呢!” “???”明珠髻上兩顆貓眼石迎著日頭晃一晃,滿目生疑,“還真有人來找我???我還當(dāng)是你叫我脫身尋的借口呢。這就怪了,這付夫人我也不認(rèn)得啊,還是頭回聽說,她來找我做什么呢?” “沒說什么事兒,就說是來拜訪奶奶的,奶奶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幾人轉(zhuǎn)向而去,掠過芍藥,還在廳外,即見一位年近三十的婦人帶著一丫鬟靜候,身后一案上擱了好幾個錦盒錦緞。明珠愁上眉心,頓足一瞬,新綻一縷八面玲瓏的笑靨,捉裙跨入門去。 98. 縛春 小財迷 婦人身量纖纖, 舉止嫻靜,正坐閑飲茶,聞聽翕響, 忙將盞擱于茶托, 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張羽緞絹?zhàn)? 將明珠掃量一圈兒,立時如沐春風(fēng)地情狀, 唇角牽起弧線,“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嘆足,乍自慌一瞬, 滿是愧色地笑笑, “您瞧我, 都忘了自個兒報報家門了。我家夫君是游騎將軍付勻,現(xiàn)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職。說來慚愧,我家夫君任職這些時了,我倒是頭一回來拜訪您,您別怪罪才好啊?!?/br> 斜門而入的光將地上鋪滿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錦, 明珠恍然憶起, 上回同樣在這里,沁心倒是提過一嘴, 宋知濯那些下屬官爵們想著要來與自個兒交酢, 眼下這不就是來了? 她和煦地笑起, 將這位付夫人請到座上, 自個兒也不去上榻, 只在她邊上撿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氣了呀,我就是個側(cè)室, 哪里當(dāng)?shù)闷鸱蛉诉@樣兒看重?夫人來得正巧,我才從我們奶奶那里過來,不如我領(lǐng)夫人過去,有什么話兒只管跟我奶奶說好了?!?/br> 枝稍鳴翠鳥,一聲接一聲的叫得歡暢,滾和著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么事兒呀?不過是來拜會拜會。我就在這里同您說會兒話就好,倒不必去驚動她?!彼龑⒚嫔従彸烈幌?,手搭在案上傾身一寸,略顯親近,“說實(shí)在的,你們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貫耳,自幼不在京中,從小在皇后娘娘膝下長大,我們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里高攀得起?我說話兒直你可別惱,還是見你親切些,沒有那些架子。我今兒初次來,也不好打空手,隨意帶了點(diǎn)兒家里閑著用不上的玩意兒來,橫豎擱在那里也是積灰,你可別嫌啊?!?/br> 說她客氣才是真,明珠睞一眼案上那堆東西,光見那三五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就曉得里頭的東西絕不下千銀之?dāng)?shù)。面上同笑,嘴里連拒,“哎呀,你來就來好了,哪里要帶東西???貴府里地縫子掃出的灰都沾了金,何況是別的?我萬萬當(dāng)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只管來,千萬別帶什么東西,你要帶了東西,我可不敢見你了?!?/br>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來了,”這位付夫人將腰一轉(zhuǎn),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lián)鲜裁词苜V之嫌?你放心,我也慮到這里,這些東西不過是些零碎玩意兒,就是平日里走親戚送禮,也比這金貴得多。我曉得奶奶原是廟里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銀污了奶奶的眼,還沒有奶□□上一顆貓眼石值錢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禮輕了?!?/br> 身后丫鬟適時地將幾個盒子揭開,確都是一些無翠無寶的頭面首飾,只是雕工別致可愛,尤其一只巴掌大的銀鳥籠,里頭墩一只雀鳥,竟似活的一般。 身側(cè)青蓮將一應(yīng)東西在心內(nèi)估了個價,不多幾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會其意,對著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氣,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毖灾?,由自個兒手腕上擼下個藍(lán)田玉細(xì)鐲遞去,“這個就算是給夫人的回禮,夫人先別忙著推辭,聽我說。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緣,不如今兒就算我們交換個信物,以后還要常來常往的好啊。” 日頭在酬客笑顏里一寸一寸滑落,漫長的一天,宋知濯在金烏仄落前跨進(jìn)院門,手上提著一個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見的是一群丫鬟簇?fù)碇髂筐X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著一個大雁風(fēng)箏,縱身一躍,將大雁放生于碧空,隨之拋撒掉他腦中蕪雜的公務(wù)。 線頭在侍雙手中,眾人旋裙奔走,紛紛去搶。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著,錯目間就見宋知濯站在院門下,她錯了方向,牽裙直奔宋知濯而來,“你可算回來了,我都要餓死了,我的紫蘇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牽過她的手進(jìn)屋去,身后跟進(jìn)來兩三個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里間簾下,見他由丫鬟們服侍著寬衣解帶,剝?nèi)コ?。噠噠則在她腳邊等候半晌,見她沒有賞食的意思,又靜默地趴下。 綿密的斜陽恬靜悠揚(yáng),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錦襕衫,丫鬟們退下,他亦隨之上前,垂著頭抿掉明珠送到唇邊微涼的一塊紫蘇膏,在她腮邊一吻,“少吃點(diǎn)兒,一會兒還要吃晚飯,夜里又嚷不舒服?!?/br> 她得意地仰著臉,“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爾后他笑一笑,錯身到了外間大臺屏隔斷的書房,在書案后頭坐下。明珠緊隨其后,捧著碗囫圇吞咽,“今兒付勻付將軍的夫人到家里來了,說是來拜訪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兒,我見不值多少錢,又推脫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個藍(lán)田玉的鐲子,這不算受賄吧?” “呵…,付勻倒是有眼力見兒,”他手上正翻著一張公文,聞言由中抬眉而起,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聰明,收就收吧,往后大概還有人來找你,推脫不過的,你便擬一個單子,回頭我叫人還禮過去就成。” “還有人?”明珠略顯驚色,爾后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樣伏倒在案上,“要是別的人送來什么金佛玉座、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擺在我面前,我卻不能收,我豈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來佛,為何要這樣折磨我?!” 嗚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著胸膛大笑起來,笑散了積山填海的公務(wù)中所有的凝重,“小財迷,你白修行那么多年了?這點(diǎn)子金銀糞土的誘惑你都受不住?” “什么這點(diǎn)子???對你是‘這點(diǎn)子’,對我是金山銀海!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見錢眼開!” “我這些錢還不夠你花的?嗯?你還要眼饞別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拋碟子擱碗地踅入書案內(nèi),往他肩頭搡一把,“銀子哪有嫌多的?” 他穩(wěn)穩(wěn)地將她安放與腿上,被她對光一側(cè)閃耀的貓眼石奪了魂魄,仔細(xì)看她眉目開展出的動人笑顏。那些面上恭維的下屬們背地里如何說他于女人方面沒見過世面,才會被一位平凡不過的鄉(xiāng)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測這位比丘尼如何香艷如何yin/邪,都不可能對。他想告訴他們,他看過許多被玉露澆養(yǎng)出來的美麗,所以才愛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頑強(qiáng)。 檻窗入清風(fēng),拂散了明珠臉上的俏皮之色,她兩臂環(huán)上他的脖頸,頭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嘆息,“唉,她們干嘛來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經(jīng)的大奶奶,現(xiàn)放著正經(jīng)的將軍夫人不去應(yīng)酬,倒要來為難我一個做小妾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