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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88節(jié)

第88節(jié)

    這時,她方慌亂起來、淅淅瀝瀝哭起來,旋了膝抱住他要拔去的腿,“你要殺要剮都好,別送我回家!我不能回去,你叫我回去,真是比叫我死還難受,我求您了爺!我求您了!”

    緊接著,便是她腦門兒嗑地的聲音。宋知濯卻沒有垂首看一眼,用一副比秋意還涼的嗓子說出了比冰雪還寒的話,“你留在這里,終歸有傷我的臉面,你回到家里,要死要活與我不相干?!?/br>
    少頃,他揮袖而去,棄了這滿地的絕望與殘心。長夜隨之落下來,丫鬟們奔進屋內(nèi),音書望著周晚棠滿面的淚漬,忙托起她的雙手苦澀地笑,“姑娘快起來,沒事兒了,爺不是說了嗎,不罰您,只將咱們送回家去?!?/br>
    周晚棠呆滯的淚眼緩緩在音書面上聚攏,開始細碎地搖著頭,“我不能回去音書,我要是被送回去,太太還不知要怎么折磨我,那些姨娘也不知會怎么嘲笑我、還有家中姊妹,二jiejie、三jiejie她們肯定會把我當做笑話兒、父親也會嫌我丟了他的臉,那樣兒的日子我不想過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回去!”

    凝固的淚珠被她晃撒下來,眼中乜呆呆地盯著某處。音書觀其仿佛急火攻心,有些瘋癲之狀,忙死死攥緊她的手,“姑娘、姑娘!那你做什么要在爺面前承認?你抵死咬住不認不就完了嗎?!”

    俄延,她對視過來,額上嗑出的紅像未暈開的胭脂,慘烈地聚在她蒼白的臉色,“我怎么抵死不認?玉翡帶著那么些丫鬟親眼將我按在臥房,有那么多人作證,還有張仲達,這個人最是迂腐文酸,他必定會承認他自個兒做的事兒!我要是抵死不認,反倒會令更得爺生氣,索性還不如認了。我原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想著激爺一下,倘若爺有那么一點兒傷心,也舍不得殺我,不過是狠狠罰我一遭,事情就過去了,我實在沒想到,他要將我退回家去!”

    “你糊涂啊姑娘!這樣的事兒,哪個男人能忍?你干什么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事兒?”

    “我不是成心要這樣兒做的!”暖黃的光流螢閃爍,周晚棠的腦子里便滑過那些香肌艷骨的畫面,“今兒下午,張仲達給我把脈,說是要看我的面色,我便撩開了帳子。也不知怎么的,我們倆一對眼,我就覺得一顆心跳個不停,他的手搭在我的腕子上,我一身都覺得軟了,他壓上床來,我也沒想著要推開他,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br>
    她將眼對著顫顫流光的四面墻之間,反復思量著所有的細節(jié),卻始終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可疑之處,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地發(fā)生著。

    而另四面寬廣的墻之間,正笑說著答案。

    半燼火柱竄得老高,春鶯穿著平日里不舍得穿的桃紅軟綢褂、撒花白緞裙,在幾人注視中另瞧著榻上的明珠。一樘綠幔在她身側隨風蹁躚著,像一只欲飛未飛的蝶。

    蛙鳴已次第熄下去,侍雙趴在榻案上剪下一截燒黑的燈芯,明珠則捧著一碗燕窩一口一口地細抿著,一壁拿眼剔著春鶯,“照你這么說,你們姑娘是要被送回去家去了?那也挺好,以后她也沒道理沒機會想著法兒害我了,還能自個兒回去過清凈日子,大家彼此安生了,倒挺好。”她將眼睇向折背椅上正做繡活兒的青蓮,仿佛松一口氣,“也不枉咱們籌算這一場,也不白叫沁心jiejie費心。”

    青蓮抬起眉眼,半笑不笑地打趣兒,“你可得好好兒謝謝人沁心,就為了你這藥,她將那些慣常替她們街上配藥的郎中都尋了個遍。偏偏你刁鉆,藥效只要那不重不輕,又要不急不燥的,什么‘那涓涓細細的成效方好’。上回沁心怎么說來著?可不是說‘你要的這種藥不就是說那男女初見洞房花燭的效用嗎’,我看她說得有理,一副媚/藥而已,怎的這樣挑剔?”

    “倒不是我挑剔,”明珠叼著碗口,仰頭就將剩余的燕窩羹倒入口中,急著囫圇吞下,“我又不是沒中過那種藥,藥效太強了,反而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縱然她周晚棠做下那等子事兒,等藥效退了,不定怎么懷疑呢,再到宋知濯面前痛哭一場,只怕會查到咱們頭上。終歸不如這微微一點效用來得妙,等她想起來,也只當是自己動了情,怨不著誰?!?/br>
    幾人相視相笑,春鶯提裙上前,也跟著奉承地笑起,“還是姨娘有智謀,您這藥配得極好,連張?zhí)t(yī)那樣一個大夫喝了都沒瞧出端倪,想必他現(xiàn)在也悶頭只當是自己色/欲/熏/心/呢?!?/br>
    “也是連累了他,”明珠滿目愧色,悵然嗟嘆,“辛虧宋知濯沒有為難他,否則就是我的罪過了。春鶯,宋知濯可說沒說什么時候?qū)⒛銈児媚锼突丶胰??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安心,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亂子來,回家倒好,橫豎清凈?!?/br>
    “爺是說這兩日讓我們這些丫鬟將她的東西打點好了,原封原樣兒的先抬回去,后腳便將姑娘一齊送回去。這一回去啊,也難清凈,我們府上是個什么境況姨娘不曉得。頭先姑娘的親娘在世時已是日子不好過,府里人口多,開銷大,姑娘這一房不受寵,常常都是缺衣少食的。我們家太太也不管,就那幾個月例銀子也常被其他幾個姨娘貪墨了去,姊妹們也是掙衣奪食,落到姑娘手上更沒幾個子兒,一直是緊巴巴的過日子。現(xiàn)今因這樣傷風敗俗的事兒被退回去,只怕連老爺也難容她了?!?/br>
    明珠有些吃驚,搖起一把扇咋舌,“我倒是聽說她原在娘家日子不好過,卻不想是這樣落魄,那宋知濯將她退回去,豈不是要她又回了火坑?”

    復起青蓮的聲音,同時睇來一眼埋怨,“你就別犯你那菩薩心腸了,這會子后悔也晚了,管她什么火坑水坑的,終歸是她的家,她再接著留在府里頭,遲早才要給你挖個大火坑埋了!”

    “我也不是后悔,就是瞧她可憐罷了。”明珠撅著嘴嗔怪,又將眼別回來對著春鶯,“那你們姑娘回去,你是不是也跟著回去?倒是我不好意思了,為了叫你幫我這個忙,拖累你也回了那艱難地方去?!?/br>
    夜風涌進來,刮開春鶯的笑臉,“我原就不是伺候姑娘的,回去了也是到原處當差,沒什么干系。況且姨娘賞的那些玩意兒,我即便是被趕出去,也不怕的。”

    明珠笑一笑,笑容是撲朔迷離的風霧,瞧不清那清澈的眼里幾時雜糅進一絲渾濁,仿佛是浸染了人間的煙火,使之有些迷惘地望向門外的夜色。

    夜色闌珊,將明不明的空中仍舊淌了漫天的星河。

    星河下,是另一雙迷茫的眼,綠波已經(jīng)被猩紅的血絲吞沒,眼皮紅腫無力地半闔著。

    暨今,童釉瞳已經(jīng)連著哭了大半月,日以繼夜的淚險些將千鳳居整個正屋的墻哭倒。但她除了哭,別無它法,這些時為虛妄地拯童立行,她進過宮,三番五次被拒之門外,皇后稱病不見后,她幾乎又敲遍了每一個所識官宦府邸的大門,然而這些人不是閉門不見,就是婉言拒絕……

    然這些還不是令她最絕望的,最絕望的莫過于她的父親是被她的夫家一手推上了斷頭臺,而她的夫君甚至一連多日不回家,公公也將她屢次拒之院外。

    漸漸的,她的心就被沉在這座冷冰冰的府邸,她每天都在等著宋知濯回來。今夜他終于回來了,卻遲遲不肯入門。

    一陣輕柔的腳步將她紅腫的眼猛地拉至簾下,就見玉翡風搖云動的裙寸寸蕩開,“小姐,爺又走了,你別等了,快上床睡吧?!?/br>
    “什么?”童釉瞳一急,眼淚又吧嗒吧嗒墜下來,“知濯哥哥不是回來了嗎?怎的又走了?去哪兒了?”

    “還不是因為那周晚棠,爺才回來便趕上了周晚棠這事兒,窩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在家歇著,又回衙門里去了。小姐你聽話,自個兒先睡吧,明兒一早爺一準兒回來,有什么話兒,明兒再同他說是一樣的?!?/br>
    童釉瞳猛地站起,淚涌無間,一副嗓子早哭得啞澀不堪,卻仍舊可聽出一些嬌柔的稚嫩,“明兒就來不及了!明日就是父親行刑的日子,眼下誰都不愿意幫我,只有知濯哥哥還有些可能,只要我求求他,沒準兒他就能救出父親呢?你做什么這會子還要去管周晚棠的事兒?要不是你鬧出來這一場,知濯哥哥也不會生氣,也不會大半夜的還往外頭去!”

    沒奈何,玉翡在她奔流直下的雙目中苦勸,“是我不好,我的小姑奶奶,縱然要罵我,且等歇息夠了再罵吧。這些日,你吃不下睡不著的,人都瘦了一圈兒,這樣下去可怎么頂?shù)米???/br>
    明月香燭底,童釉瞳只顧著無言灑清淚,卻固執(zhí)地不肯挪動一步,兩個手分攀住她兩個膀子掣一掣,“玉翡姐,既然知濯哥哥今兒回來,想必是有空的,你去說一聲兒,我們套了馬車到衙門里去找他吧,???”

    望她滿布的淚痕,玉翡心疼不及,卻終又將手垂下,咬牙打破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小姐,你長這樣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才養(yǎng)出了你這么個實誠的心眼兒。可如今,你得長大了、你得認清這個不好的人世間。我實話兒說,也不怕你傷心,總是傷心過這一場,你也早些清醒。老爺是救不回來了,皇后娘娘都避著咱們,可見這事兒有多難辦,況且,咱們老爺就是爺一手辦進去的,你真當你求求他,他就能心軟了?他縱然會在那些小事兒上心軟,也絕對不會在這種前途大事兒上心軟一分!”

    字字刀刀,連削著童釉瞳曾經(jīng)不諳世事的天真,一片綠湖銀波隨著玉翡唼唼的聲音暗淡了下去,“小姐,你想想,從前爺也忙,不論多晚,總是要回家的,在顏明珠那狐媚子屋里時,就是忙到天快亮了也要回去挨著床邊半個時辰!他如今不回來,就是在避你呀,就是擺明了告訴你,這事兒沒指望!”

    玉翡的高顴面頰上生出許多粉汗,如從前那些被粉飾太平的殘酷事實,“老爺是救不了了,往后連皇后娘娘管不上你了,咱們童府也被抄家了,還有誰能給你撐腰?原來不過是因為你的身份,也是你性子單純,爺才對你比對那周晚棠好些??裳巯略蹅兪裁炊紱]有了,日子卻要過,你可曾想過以后怎么辦吶?”

    135.  哀容   周晚棠之死

    淺月涼撥亂緒, 疏花溫撩愁思,句句到寒梢。燭已過半,顫顫地抖動著童釉瞳的心。至于玉翡的問題, 她無法作答, 她碧簪靈珠的腦袋里只有天真到愚不可及的想法, 那便是以為宋知濯是會喜歡她的。

    但很快,玉翡便攔腰截斷了她的臆想, “我一早就叫你打算打算,讓你想方設法的先同爺生個孩子出來。橫豎顏明珠是生不出孩子,你有了孩子, 就能栓住爺?shù)男? 你卻一味的想著等等等等, 我只怕你再等下去,等咱們老爺沒了,爺也用不著顧及著誰了,一轉(zhuǎn)頭就又回那狐貍精那里去!”

    “不會的,知濯哥哥不會放我在這里不管的?!?/br>
    童釉瞳木訥訥的聲音反招來玉翡一記白眼, “有什么不會?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永遠的事兒。我今兒也是為小姐著想, 趁勢能打發(fā)一個算一個,她周晚棠今兒出這檔子事兒, 還不就抓準時機將她打發(fā)了?眼下皇后娘娘不管事兒了, 你還當她留在府中是能幫你的?只怕她就是頭一個要害你的!你依我的話兒, 如今爺就是為了怕你求他才避著不回家, 你可不要在爺面前提這件事兒了, 以免惹得他厭煩,愈發(fā)的不往咱們屋里來。”

    仿佛乾坤倒轉(zhuǎn),童釉瞳只覺頭暈目眩, 跌回一張黃花梨圓凳上,兩眼干澀地瞪著前方,“那爹爹怎么辦呢?難道叫我看著爹爹死?”

    不管她在虛空里看見的是父女之情也好,世情冷暖也罷,玉翡只要她看到眼下,“這是咱們都無能為力的事兒,別說你就是個姑娘家家,即便你是個七尺之軀的男兒,又有什么法子?你哭了這些日子,也算盡了該盡的孝道,就是老爺瞧見了,也希望你好好兒的把日子過好啊?!?/br>
    憂悒梳櫳著童釉瞳新涕痕復舊涕痕的面龐,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搖曳的火光,仿佛看見一堆碎磚殘礫中曾經(jīng)的崇閎輝煌。

    整整兩日,千鳳居維持著一種岑岑的寂靜,蟲鳥無聲,鶯雀無言,只有蒼云過境,倏散倏聚地飄浮在參差的綠瓦上。平日里飛揚跋扈的丫鬟們個個人謹小慎微,正屋里自然是為著童立行剛被處決,生怕錯了話兒招了童釉瞳的眼淚。

    而西廂則是陷在清點嫁妝的忙碌中。那十幾口大板箱日仄時便原封不動地被音書陪同著一齊送回周府,直到天際金光斜灺,音書方掛著蒼白的面色回來。

    見此節(jié),周晚棠更覺杳杳無望,兩個肩坍軟下去,就似沉沒湖底,“父親是怎么說的,太太又是怎么說的?”

    聽見她含霜雜月的聲音,音書忙將面色調(diào)轉(zhuǎn),迸出一個安慰的笑臉來捉裙坐在對榻,“老爺太太沒說什么,只說叫小姐明兒回家后,還該安分守己的過日子,等過段時日,再另尋摸一門親事……?!?/br>
    “你別騙我了?!?/br>
    她倏而一笑,眼中蘊著萬千絕望與悲傷,卻欲哭無淚,“你照實說吧,老爺太太到底怎么說的?”

    金燦燦的陽光由紗窗里透進來,一絲一線砸在泛冷光的地磚上,幾如那到油鍋里撈不起的金屑,也似周晚棠的黃粱一夢終成空。

    她花了兩日的時間構想著一些令宋知濯回心轉(zhuǎn)意的妙法,一個復否一個,斟酌不定地不知用什么來求他的赦令??梢粋€接一個的法子想出來,宋知濯卻又不見了蹤影,叫人一次次去尋,次次也只說他仍在衙門里處理靖王一黨的事兒,連面兒也見不著他的。他的心實則是硬的,起碼對自己的同情遠沒有到令他向原則尊嚴妥協(xié)的地步。

    這個事實擊潰了周晚棠處心積慮想出來的那些一線希望,而音書的話兒更加擊碎著她潦倒人生的一線生機,“我陪同孫管家一道送東西回去,到了府里,孫管家拿了一封‘退女書’給老爺,那封‘退女書’是這府里的老爺親筆寫的,上頭說咱們老爺教女無方,家風不正,才出了這等傷風敗俗的丑事。老爺看了,當下就面色鐵青,也沒說別的什么,咱們太太趁孫管家出去后,只說了句‘其母不正女兒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別的,也就沒什么了?!?/br>
    不再需要別的,就這一句話已經(jīng)足以壓垮周晚棠。她的嘴角動一動,似乎有許多話兒要說,然則不過一句,“曉得了,音書,你出去收拾吧,我有些犯困,想睡一會兒?!?/br>
    退至門邊,音書拉門的手頓一頓,回首過來,面上是一個十分勉強的笑意,“姑娘也別太憂心,回去就回去,也沒什么大不了,從前那些日子,咱們也不是沒過過?!?/br>
    門扉打開又闔攏,久久久久,久到殘照收盡,月輝明朗地懸在清霄中,周晚棠的頭才偏一偏。她游目打量著屋里的金髹銀飾,華美而凄涼,它們曾裝點了她對未來崇閎的夢想,又見證了她的夢碎。這個夢像極了這些千金萬金的陳設,雖是擺放在她的屋里,卻云云記錄在案,上頭所屬沒有她的名字。

    發(fā)了一會子怔,她像是聽見了宿命的召喚,于是蹁躚游蕩入臥房。長長的薄氅拽地一片藕色的輕綃,一頓一頓地跟隨著她游夢一般的步子,似粉非粉,似白不白的顏色渾渾噩噩。她打開了案上那個漆紅的妝奩,拔起欞格,在最底下翻出了一直珍藏的小小一包藥粉,原本是預備著留別人的,最終卻是她自己成了享用它的主人。悉數(shù)抖入口舌后,只覺嗓子眼干粘得緊,便旋至案上倒了一杯水送服。

    最后,她看一眼那張錦繡紗床,活像一口裝著無數(shù)寂寞的棺材,帷帳膨膨地鼓動,就似兩只對她張開的臂膀,她倒下去,就沉進了一個暖玉生香的懷抱。

    萬籟死靜,月亮在她闔上眼皮后,悄悄爬上窗櫳,照著茫茫紅塵中,一個又一個的芳魂殘魄。

    第二天,秋來,伴隨著一縷最早的風,周晚棠的死傳遍府邸。其中最為痛心的當屬音書,她伏在床前,哭得可謂是肝腸寸斷。而多數(shù)人至多是嗟那么一兩句,例如“真可憐”“做出那等丑事兒不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好好兒的富貴日子不過偏要姘男人”“也是個命苦的人”,不過如此輕言妄語,便梳櫳了她短暫的一生。

    一大早便有家中小廝趕至衙門內(nèi)告訴宋知濯這個消息,他聽見后十分平靜,將一支筆架在一枚藍田玉筆擱上,嗓音不疾不□□安,你先回去,吩咐人裝殮停靈,我寫完這張折子就回去?!?/br>
    明安正要應承,不想來報信兒的小廝上前幾步行禮,“爺,我來時孫管家才去報了老爺,老爺不讓在家里停靈?!?/br>
    “父親怎么說?”

    “老爺說‘既寫了退女書,也交回周家了,連她的一應嫁妝都原樣抬了回去,她就不是我們宋家的人了,況且我宋家沒有這敗壞門楣之人,不許在家停靈,只裝殮好了,還給周家抬回去?!癄?,棺材都準備好了,沉香木的,就等著爺回去見一見,就封棺給周家抬回去,周家那邊兒也來人到咱們家里候著了?!?/br>
    清晨雀鳥唧唧喧鬧,不知由哪里撲進的風,已帶著一絲秋意寒涼,吹動了宋知濯髻上的兩條鶯色錦帶,糾糾纏纏地飄動著。最終,天水碧的衣紗摩挲窸窣,他站了起來,“那就回去瞧瞧吧。另外,再吩咐總管房一聲兒,按正經(jīng)奶奶的喪儀,折算了銀子交給他周家的人,下剩的,就是他們周家的事兒了?!?/br>
    回去時,云海沉沉,酸風吹雨濕繡閣,壘珠點細荷。千鳳居籠罩在一片陰翳濃霧中,淅瀝瀝的雨聲里隱約能聽見音書的哭腔,似乎將天哭塌下來一塊,一片雨是她的眼淚,疏密緩急,高低還細。

    甫入里間,聽見眾人請安,音書欻然一個猛子扎起來,掄圓了拳頭密匝匝地砸在宋知濯胸口,“你這個沒心肝的!你喪盡天良!要不是你,我們姑娘不會死!你可有半點良心?。克藕蚰氵@兩年,哪里不是周到妥帖?!你有沒有良心?。?!我要把你一肚子的牛黃狗寶掏出來看看、看看你到底長的是什么一副心腸!都是你害死我們姑娘,都怨你……”

    “大膽!”明安大呵一聲,朝身后幾名小廝招手,“還傻站著做什么?給我把這個沒規(guī)矩的丫頭拉出去,就地……”瞥眼見宋知濯僵硬著的臉,后半截的話兒便被掐入腹中,忙挨過去,“爺,有什么吩咐?”

    “算了,將她這些陪嫁過來的人一塊兒同棺材送回去吧?!?/br>
    言訖,他獨自踅上前,就見兩片帳中橫陳著一具影廓溫柔的軀體,業(yè)已穿上了朱砂紅的大袖氅,頭上罩著一頂珍珠攢鳳冠,流溢的光滑過她濃妝艷抹的面頰,胭脂虛浮在她蒼白的顴腮,有一種吊詭的美感,霞帔長長地由肩搭至腳面,雙手溫柔地扣在腹間。宋知濯俯盯著她緊閉的雙眼,想起近兩年前的夜,她大概也是這副紅艷艷的裝扮,像一朵怒放的芍藥,被人采擷后敬獻到他面前。

    可那夜,他只到了院門口,便旋身而去??纯捶疾萜缴?,游韉猶未歸家,自是蕭郎飄蕩,錯教人恨楊花1。

    他一個都沒瞧見,沒瞧見這些女人,是如何因他而盛開,又因他而凋謝,直至十分春意九分休。

    流芳消逝的一段沉默后,他面朝眾人負手,無淚亦無悲,“裝裹好,交給周家的人,伺候過的丫鬟每人賞銀四十兩,完事兒后去告訴老爺一聲兒?!?/br>
    接著他走了,大大的步子邁朝另一個亦即將因他而枯萎的女人——看到他時,她面上閃過一霎的驚,余后是蕪雜的哀與悲在她面上變幻無窮,最后浮出一抹淡淡的喜色。這是童釉瞳,一個他負她千行淚的女人,

    一葉紅霜飛茜雪,童釉瞳的臉立時便生出一點胭脂,淚霪霪的眼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入心肺,只掬出一個溫柔的、純真的笑意。她時刻謹記了玉翡的教誨,不敢輕易提那些會令彼此疏遠的事。只是淺淺含情地低吟一句,“知濯哥哥,你回來了?你坐,我叫丫鬟給你烹茶上來?!?/br>
    宋知濯沒坐,只將她頭上的珠翠玲珰細細看來,發(fā)現(xiàn)遠不如從前的華麗,紅瑪瑙不見,金鳳釵亦不在。他似風似月地嘆一口氣,“我聽說你把你那些嫁妝都拿去跑門路了?是我疏忽了,回頭你把單子給我,我叫人重新給你辦來。”

    玉翡守在簾外,生怕她不留心說起那些掃興的事兒,忙由如意手中接過茶托,一路踅進,“嗨,事兒也沒辦成,錢倒是都花盡了,如今爺既要補給奶奶,那我便先替我們奶奶多謝爺了。”

    與童釉瞳相對后,她暗睇上眼色,旋裙出去。童釉瞳面上還掛著一點尷尬的笑意,向宋知濯走近,“知濯哥哥,你在司里忙了這大半個月,一定累了吧?今兒因為周jiejie,又大清早的趕回來,我瞧你臉色不大好,要不到床上去躺會兒?”

    “不睡了,我就是過來瞧瞧你?!彼沃σ恍?,同樣帶著一絲尷尬,“你父親的事兒,幫不上你什么,我很抱歉。不過你放心,圣上顧念舊情,已下令將他的遺體妥善安葬于你童家的祖陵內(nèi)?!?/br>
    到此節(jié),童釉瞳險些下淚,只好背過身去,水裙洇潤地搖擺開,作勢去高案上拿下一碟子滴酥鮑螺,“知濯哥哥,你還沒吃早飯吧?先吃點兒點心好了,一會兒留在這里吃午飯好嗎?”

    他看到水霧彌散的眼睛,極不自然地笑著,“我就是來瞧瞧你好不好,手上還有些公務沒辦好,一會兒還得回去,你自個兒吃吧。我這就走了,趁著這個空隙再去瞧瞧你奶奶。”

    就這樣望著他緩步而去的身影,絕望與悲傷一霎便涌入童釉瞳的眼眶,隨之撲來那些累積近兩年的委屈——新婚之夜她遲遲不到的丈夫,她由滿心歡喜落到滿腹的失望。后來他來了,卻好像只是應付著她那些歡欣的愛與希冀,匆匆用過一頓飯,他就會馬不停蹄地趕回明珠那里去。再后來,他住在這里,他的書房也設在這里,他的話兒多起來,還增添了許多溫柔的笑意,看似所求所期都有了回應,可一轉(zhuǎn)眼,他又把她推到了懸崖邊,留她孑然一身面對萬丈深淵……

    他的好與壞總是相錯相離,使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但她唯一能相信的是,如果他現(xiàn)在走了,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

    于是,她捉裙沖過去,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背脊上,兩只軟弱的臂死死箍住了他扎著玉帶的腰,“你別走!你別走,知濯哥哥,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只有你了!”

    窗外綿綿密密的雨極輕極軟地落在瑟瑟的秋里,被風一絞,潤濕綺窗,亦潤濕了宋知濯的心。他轉(zhuǎn)過身來,就目睹了她曾是冰雕玉砌的一副美貌,被眼淚融成了斷壁頹垣。

    他還記得那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揚著小小的下巴,在江南潺潺的陽光里攔住了他的去路,而后來,他則是截斷了她來時的道路,使她余生歸無所歸。

    “你別走……,”童釉瞳祈求著,耗盡她的小小的驕傲與自尊,一片汪洋的眼淚就似她被抽走的脛骨,令她一點點地跌坐到地上,“姨媽不要我了,父親也沒了,我往后就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我只有你了!可你卻有很多,你家如日中天,你是越來越威風的大將軍,以后,還有那些官員來巴結你,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你,你會有許多許多女人。即便沒有,你也還有明珠,你們琴瑟和鳴、夫妻恩愛!”

    她的頭垂下去,頭上一支細細的碧簪在這樣一個陰霾天里黯然失色。眼淚在地磚上匯成一片清波,是她一個小小身軀怎么努力也渡不過的茫??嗪?,“那我呢?我會在這里熬到死,我沒有地方去,這里就是我的家,可又不像是我的家。這里沒有人在乎我,我就像外頭的雨,下過一場,落了就落了,在你干旱的心里根本不會留下痕跡!要不然,我就是像周jiejie那樣,終有一天熬不住死在這里,那時候你才會再來瞧瞧我,或許還會為我掉兩滴眼淚。但我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知濯哥哥,你告訴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學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丟在這里……。”

    她的臉仰起來,就這樣絕望地望著宋知濯,祈求著他能溫柔以對。宋知濯垂眸望著她,逐漸迷失在她騰升起的殘破的美感中,她憔悴卻依然妍麗的一片腮、絕望中依然期待的一對眼,足以令萬千男人為之拜倒。

    一股澎湃的沖動沸騰在宋知濯的身下,灼灼地焚燒了他的理智。伴著她的啜泣與那些無窮無盡的酸楚,他仿佛看到了周晚棠、看到他的母親,那些在情與愛中淪喪的許多女人,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個越來越像宋追惗的自己。于是他俯下身撈抱起她,踅往那方丈寬丈長的錦麗繡床。

    簌簌細細的雨點里,童釉瞳寸寸地綻放著,綻放成一株艷絕天下的牡丹……

    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這花開一月的牡丹或芍藥,譬如明珠,她遠不如這些嬌媚,可同樣,她亦不如這些脆弱,她是漫山遍野無處不在月見草,她有著耐寒耐旱的頑強生命力,不論暴雨或是炙陽都不能夠擊敗她,她總能絕境逢生,開出迷眼的粉、清世之白。

    但當周晚棠的死訊傳至她耳中時,她倏然有了一霎的枯萎,略顯驚慌失措地撩開床帳望向來報信兒的侍雙,“你說什么?宋知濯不是說了不做重罰、只將她退回周府嗎?怎么會死呢?”

    她手忙腳亂地由床下放下腿,急著將一雙白皙的腳插進繡鞋中,被侍雙慌著勸誡,“奶奶你別下來,外頭下雨了,涼颼颼的,您就穿著寢衣,單薄得很,仔細受涼了?!?/br>
    噠噠似乎對著不安的情緒有感,不知由哪里躥出來,圍著侍雙打轉(zhuǎn)。侍雙輕輕踢它一腳,踅至床邊,“我也是才剛聽見說的,說是昨兒夜里她讓音書出去收拾那些細軟,自個兒獨在屋里睡。丫鬟們也沒留心,個個兒忙著收拾東西,誰知早上音書去敲門,不見人開也沒人應,就叫人撞門進去。就見她穿著衣裳躺在床上,一個身子又涼又硬!想是半夜就死了,是自個兒服的毒?!?/br>
    “怎么就死了呢?”明珠喃喃念著,蹙緊的額上浮出細汗,只覺十天菩薩由浮出云來,用肅穆威嚴的眼圍睨著她,使她像一個萬惡加深的罪人,“怎么會呢?宋知濯都說了不罰她,她怕什么呢?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開?”

    “嗨,那日春鶯不是說了嗎?周府里人人欺她,別說她了,就是尋常嫡女嫁了人還被休回去,家中也難免有些白眼非議,何況她就是個不受寵的庶女,這次又是這么丟臉的事兒,回去必定是沒什么好日子過。料定她是想著走投無路了,才想不開自個兒尋了短見。一早就有人去司里報了爺,奶奶還沒醒呢,爺就趕回來了,下令裝裹了,就交給了周府的人,咱們府里一位主事陪著送過去,音書等丫鬟都一齊回去了,如今千鳳居就那童釉瞳一位住著?!?/br>
    “怎么是送回給周府呢?周家怎么說?”

    “這是老爺發(fā)的話兒,說是已經(jīng)遞了退女書過去了,就不是咱們家的人了,這樣沒臉的人也不能埋到咱們家的祖陵里,就給送回去了嘛。周家呢,也沒什么話兒好說,自家女兒不檢點,他們理虧還虧不過來呢,況且咱們府里是什么身份?他們家是什么身份?借他家?guī)讉€膽兒也不敢問咱們家的責,她家女兒是自盡的,也沒咱們家的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