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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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沉沉的天色中,宋知濯撐著槍桿抬起腳,伴著簌簌擦甲之聲,整個身子如天塌地陷,猝不及防地倒向黃沙。黃明苑唬得一跳,忙回首大喊,“軍醫(yī)!軍醫(yī)!……” 這是煙雨蒙蒙的江南,綠楊芳草,長亭迷離,三月微雨罩著清溪池水,涓涓細(xì)細(xì)地流向遠(yuǎn)方。宋知濯的玄靴踩在軟軟的蒼苔上,整個半身忽左忽右地旋轉(zhuǎn),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大約是在找尋他的故鄉(xiāng)。而茂林蕙草深,煙雨無人,杳杳茫茫的天色內(nèi),他逐漸加快了腳步,倏而旋身,倏而側(cè)目,焦躁寸寸燃向他的眉心,直到在溪流的對岸,他望見了明珠。 她穿著粉緞的掩襟褂,扎進(jìn)草色的百迭紗裙內(nèi),梳著半髻,藍(lán)緞帶裹纏著長長的一束發(fā),墜到腰間。她在履舄從容地向前走著,任憑他的呼喊,從未回頭。宋知濯急起來,撩起衣擺就在這岸緊追,可不知怎的,憑他如何矯健地跑,仍舊追不上她悠悠的步伐。他急得似要哭,沖她背影招手、狂呼,依然叫不應(yīng)她,那抹倩影只是執(zhí)著地往前、再往前,風(fēng)擦著她的裙擺,是宋知濯抓不住夠不上的一抹色彩。 最終,他一顆心似慌得要跳出來,將腳一邁,踩進(jìn)了隔著他們的那條河流,卻不想一個大浪打過來,將他吞沒,他掙扎著,剛冒出頭,后又跟來一個巨浪將他拍入水中。直到他精疲力竭,整個身子逐尺逐寸地沉入冰冷的深?!?/br> “明珠!” 隨這一聲驚呼,十幾位帶傷的將軍圍過來,付勻吊著條胳膊,另一手按住了宋知濯的胸膛,“將軍先躺著別動,您的腿受傷了,大夫剛上好的藥?!?/br> 帳外已是月光傾撒風(fēng)嗈嗈,宋知濯將顧盼的眼收回來,方覺得才剛夢里的一顆心落了地,緩緩撐身而起,“我躺了多久?” “四天了,”黃明苑端來一碗水遞上,立在榻側(cè),將另幾位將軍望一望,“將士們都整頓好了,但因?qū)④娀杳晕葱眩⒌冗€未敢啟程?!?/br> 宋知濯將水傾盡,凌厲的眼將這些人脧過,“明天就啟程,耶律達(dá)等人在我們手上,未免夜長夢多,盡快回京?!?/br> “可您的腿……大夫說您的腿還不能走這么遠(yuǎn)的路。不如再等幾日,等您好些了,咱們再走?!?/br> 夜空濃似墨,閃爍著星河,每一顆都像明珠的眼。宋知濯深吸一口氣,試著將腿挪一下,竟有錐心刺骨的痛,實(shí)難動彈,便將眾人復(fù)脧一眼,“你們領(lǐng)大軍先走,我過兩日能下地再追上你們?!?/br> “這怎么能行?”黃明苑亦是瘸著腿,一顛一波地挨近,“這里是邊境,少不得遼軍會派刺客來營救他們的王爺,大軍走了,將軍您豈不是危險(xiǎn)?” “不妨事兒,”宋知濯將手無力地?cái)[一擺,“我?guī)蓚€士兵到定州衙門內(nèi)去養(yǎng)傷,你們先走,萬不可誤了回朝?!髟沸?,到京后,見到我父親,請告訴他,兒子未負(fù)父恩,贏了這場仗。再煩請往清苑里帶個口信兒,就說……”他頓住,最終將牙白的中衣袖揮一揮,“算了,多謝你?!?/br> 月光成緞,霜雪風(fēng)嗥,戰(zhàn)事得勝的喜悅綻在每位將士被黃沙浸染的面龐。第二天,果然由幾名士兵將宋知濯送往知州衙門,其余大軍則稍作整頓,迎著烈烈陽奔赴回京。 山川河途,浩蕩蕩的隊(duì)伍,就此錯開了由京城奔赴而來的殺機(jī)。 柳色淡如秋,鶯笑蝶羞,京城辭去了一個長冬,陷入暖暖的春意。桃色夭夭,蕙草初長,梨花恬淡幽靜。整個清苑是爭春艷色,和煦的風(fēng)撩撥著姑娘們的額發(fā)與新裙,碰撞出一場韶華錦光。 將近三個月的等待中,明珠仍是妝清淡、鬢花黃,少女璀璨的笑,情態(tài)平常。上月,送了侍嬋出嫁后,園內(nèi)人煙漸稀,卻花蔭成密,碎金齏粉撒在門窗,晃著她動人的笑靨。 “哎呀,奶奶,您是不是做媒做上癮了?我還小嘛,做什么就要我嫁人?” 窗下是侍鵑人比花嬌的羞澀,春閨夢里,少女成歌。她撅著櫻桃唇,將一朵玉蘭花簪在明珠乳云惺忪的髻上,好似不大高興。 明珠在鏡中瞥見這副情態(tài),方斜挑起眼取笑,“你還小?。窟^了夏就是十七了,又不是要你立刻就成親,就是先定下了,明年再完婚也成。唉,我也不大想cao這個閑心,可昨兒你娘由府里頭給我送東西來時,專門還同我說‘奶奶心慈,將侍雙侍嬋那兩個都尋了門好親事,求奶奶也替我女兒想著些,我們眼皮子淺,終究尋不著什么好人家,就全靠奶奶了’,你娘年紀(jì)大了,攏共就你這么個女兒,既求到我這里來,我怎么好拂她的意?” 疏云過窗,窗下的侍鵑還是癟著嘴,一片腮紅如朝霞。明珠瞧了直笑,扶鬢起身,蕩開蔥白的裙,“我也不曉得你是真不喜歡還是假不喜歡,要是真不喜歡便罷了,我不管了,叫你娘管去,若是假不喜歡,你別應(yīng)聲兒,我還托沁心給你尋摸著,可好?” 兩個眼滴溜溜地將這么個小人兒打量著,瞧她既不說話兒,也不挪動,明珠心里便有了數(shù),面上笑起來,捧起一盞新茶呷一口。恰時侍雙撥簾而入,微蹙著眉,“奶奶,那邊兒府里的童奶奶來了,在大門上候著呢?!?/br> 明珠暗忖著將盞擱下,顰額輕問:“她可有說來做什么嗎?” “好像同白管家說是來尋奶奶玩兒的,到底是不是也不曉得?!?/br> “讓她進(jìn)來吧,領(lǐng)去‘畫堂春’等著?!?/br> 這廂明珠披著一條翠綠的披帛,罩著松綠的掩襟褂與姜黃的百迭裙,款款就往那畫堂春去。畫堂春便是她平日見客的花廳,獨(dú)獨(dú)一間屋子在百花叢中,這時節(jié),正是杜鵑吐艷之時,才到那邊兒,就是馥郁的紅,半掩著廳外童釉瞳粉嫩的身影。 陽光罩著明珠快步而行,忙跨階而上招呼她進(jìn)廳內(nèi),“怎么在外邊兒等著?外頭還是有些涼,風(fēng)吹吹,你這千金小姐的身子還不得吹出風(fēng)寒來?” 脧巡一眼,未見玉翡跟著,只是兩個不大相熟的小丫鬟,明珠適才將心放下來。同樣兒的,童釉瞳見她態(tài)度如此親昵,亦將鶻突的心放了大半個到肚子里,眉畔生輝地笑起來,“不妨事兒,想著曬曬太陽呢。明珠jiejie,老爺今兒說邊關(guān)來信了,前幾日大軍就啟程回京了,大約一個月就能到,老爺正要讓人來報(bào)你呢,橫豎我閑著也是閑著,日日悶在府里,就想著不如我來告訴你,便請命過來,趁機(jī)也逛逛?!?/br> 那雙綠瞳又似春波還起,蕩漾著nongnong春意。明珠瞧見不禁發(fā)笑,恰逢丫鬟們奉茶上來,她抬袖指一指,“多謝你,不知你吃過早飯沒有?” “吃過了才出來的。”她吐一吐舌,花鬘間油光水滑地明亮,“就是到你這里走了兩個時辰,怪遠(yuǎn)的?!焙笥中ζ饋恚挤七h(yuǎn)天涯,“不過正好就瞧瞧路上的春色,真是熱鬧呀,好多人,天兒也好,我還瞧見你常去的那個頭面鋪?zhàn)樱氯ベI了一對玉搔頭,正要給jiejie一支!” 言著,便轉(zhuǎn)首由丫鬟手里接過一個匣子奉上,情態(tài)可愛動人。明珠到底未知她途徑了何種變故,卻瞧她又似當(dāng)年初見那般,只是一個沒有心事的豆蔻少女。她心中頗感安慰,笑著接過匣子,“多謝你惦記我,既然來了,就在我這里好好兒樂一天,我領(lǐng)著你將園子逛逛。你不是想聽?wèi)??我叫人傳了來,你在我這里聽過,吃了晚飯,再回去也不遲,只是不知是誰套車跟來的?” “是長瑞跟來的。” “那么倒好,”明珠將頭慢點(diǎn)點(diǎn),“長瑞穩(wěn)穩(wěn)重重的一個人。卻怎么不帶著玉翡出來?” 聞聽此節(jié),童釉瞳羞愧地紅了臉,垂下一雙湖光山色的眸,“我知道玉翡姐她嘴巴刻薄些,常常倚貴欺人,往常沒少得罪jiejie。我已經(jīng)訓(xùn)誡過她了,請明珠jiejie不要同她計(jì)較,她對我,偶時比父母還親,我也不大好太責(zé)罰她?!?/br> 一股清淡的花香被風(fēng)卷入堂,她們都嗅見了,杜鵑甜絲絲的香味兒掠過了“從前”腐爛的尸骨,掩蓋了那些惡臭。 明珠最終只是笑一笑,下榻去牽起她的手,朝百麗春色走去,迎著綺麗的光,“你是個好姑娘,我是沒覺得有什么,只是你心頭過去了就好。走,我?guī)愎涔淙?,你是在江南長大,我也是江南人,如今你來瞧瞧我這園子,是不是也有些江南風(fēng)光?!?/br> ———————— 1宋 晏殊《喜遷鶯·曙河低》 2先秦 屈原《九歌·戰(zhàn)殤》 147. 日落 血色黃昏 日子不緊不慢, 似一場春雨,一落,止在了半月后。定州的春風(fēng)雪依舊, 這里似乎只有兩季, 冬與夏, 或可說,一日便如梭四季。 對于這殘酷的天氣, 宋知濯始終不能適應(yīng),他一直想念京城的春天,想念明珠扇面上的煙雨江南。于是一等能下地, 他便拖著傷腿, 用起起伏伏的步伐去與知州辭行, “薛大人,叨擾多日,實(shí)在多謝大人,還請大人備幾匹快馬,我好趕回京去?!?/br> 那薛大人同樣是位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 聞言忙由案后踅到廳中, “卑職哪里敢討將軍的謝?是將軍折煞卑職了。”他將他月白衣擺下那條右腿細(xì)窺一番,滿面愁色, “依卑職之見, 將軍還是多休養(yǎng)些時日才好, 不必急著回京, 以免留下什么頑疾?!?/br> 宋知濯一闕月白華袍上爬著銀線所繡的暗云紋, 他的面龐已剔盡長須,露出了急于歸鄉(xiāng)的期盼,“不妨事, 我們做武將的難免受傷。請大人替我備好馬吧,我要趕在中午走?!?/br> 拗不過他,那薛大人只好從命,趕在正午前備好馬匹,又備下一些干糧,將宋知濯連同另三名士兵送至官道,雙方辭過,各自回首。 馬蹄飛馳,身側(cè)的黃沙被幾人甩至身后。一路盡是荒漠與孤日的虛影,風(fēng)沙迷眼,月光灑淚,都不要緊,宋知濯只有歸心似箭,他已將前事了盡,急著奔向他的未來。不論明珠是否原諒他、不論她會不會拋下他,亦不要緊,他還有漫長的余生去聆聽她的答案。 他是抱著這樣的堅(jiān)定跨過了幾個日月的,直至身側(cè)飛逝的荒漠逐漸成了綠洲,他便又靠近了京城、又靠近了明珠。 伴著馬蹄的慌亂與幾聲長長的嘶鳴,一名小將翻身下馬,扶穩(wěn)了宋知濯,“將軍,咱們就在這個驛館歇息一夜,往前得有六百里才有驛館呢,您的腿傷也該換藥了,所帶的干糧也吃完了,連咱們的馬也快跑不動了,就在此驛館換幾匹馬吧?!?/br> 宋知濯搡開他,甩開韁繩,干凈利落地翻身,只用了一條腿穩(wěn)若泰山地落了地,棗紅的圓領(lǐng)袍為一條黃土馳道添上一抹春意。未幾便有人殷勤迎出,拉過他們的馬匹,“大人快里頭請,稍后片刻就上茶水!” 此人口中所帶的京城口音引起宋知濯注意,他將那相幫的背影打量一瞬,仍繞過茶棚進(jìn)得屋內(nèi)。只見空堂過風(fēng),只有另一三十出頭的男子在柜臺后頭打著算盤,抬眼一瞧幾人,含笑迎出,“想必是宋將軍?這是要回京了?” “你是?”宋知濯蹙額將他打量。這人高有七尺,一身灰布襕衫罩著緊實(shí)的軀體,眼似禿鷲,渾身隱隱有些蓋不住的血腥。此人絕非常人,這是曾在戰(zhàn)場殺人如麻的宋知濯本能的直覺。他心生警惕,面上卻和善地笑著,“聽驛官有些京城口音,未必也是京城人氏?難不成咱們在京城見過?” 那人迎著他幾人到一張案子坐下,客氣笑著,“我等芝麻小吏,哪里算得上個官兒?是將軍客氣了。將軍倒是猜得不錯,我是京城人氏,不過得罪了上司,叫發(fā)配到這苦寒之地看守驛館。前幾年在京,將軍大婚,坐在馬上去迎新娘子,我有幸見過將軍英姿?!?/br> 宋知濯含笑點(diǎn)首,一把銀刀擱在案上,眼睛不動聲色地將整個陋堂打量一番。又見那驛官奉上茶來,由幾只土陶碗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將軍請將就些,這等著苦寒地,驛館也沒好的,朝廷的銀錢都是使在刀刃兒上,我們可算不得刀刃兒,因此難免苦一些。有幾間破屋子,將軍湊合著住一夜,等回了京,就什么都好了?!?/br> “驛官說笑了,難得在這里他鄉(xiāng)遇故知,聽著你的口音,只覺親切,未知是京城哪里人?原在京中哪里當(dāng)差?你告訴我,回頭我去找你們上司說和說和,還將你調(diào)回京去?!?/br> “喲喲喲,那就多謝將軍了,有將軍這一言,小人的好日子就來了!我是原安人,原就在原安縣衙內(nèi)當(dāng)差,嗨,不過是個小地方,大人必定沒有聽說過?!?/br> 荒野的雀鳥漸染春,唧唧復(fù)鳴,宋知濯傾耳仔細(xì)分辨,含笑飲茶,“原安衙門我倒熟,那年你們遭了雪災(zāi),你們那位溫大人還曾到殿前司衙門里向我借過兵,我后來也沒來得及問,聽說那回雪崩,塌了幾個村落,未知傷亡如何?” “傷亡自然是有些傷亡的,也不過寥寥之?dāng)?shù),不過溫大人愛民如子,災(zāi)后撫恤十分得力,使得百姓倒沒有多大損失?!?/br> 風(fēng)塵卷來了飯菜香,宋知濯打眼一望,頭先牽馬那位正端著大大的一個木盤過來,里頭三四碟小菜,無非是一些山根野菜。宋知濯瞧一眼,架眉一笑,執(zhí)起刀柄,“不必了,這樣兒的飯食我可吃不下,我還是捱到回京再吃吧,咱們走,趕路去?!?/br> 另三名小將心內(nèi)生疑,卻不多言,領(lǐng)命握刀起身,眼見就要踅出門去,身后已是另一番冷蜇蜇的嘶啞嗓音,“宋知濯!你走不出這里?!?/br> 陽光傾落在宋知濯挺拔的身影,他轉(zhuǎn)過身,唇鋒彎著笑,將那原樣原貌卻神色不一的驛官打量片刻,“你到底是誰?” 那人將頭上靑布的幞頭掣下,露出梳得利落的發(fā)髻,“宋將軍是如何察覺的?” “呵……,這荒山野嶺的,冒出兩個京中人氏,未免太巧了些。況且,原安衙門里并沒有一個‘溫大人’,還請壯士報(bào)上姓名?!?/br> 那人兩指插/進(jìn)雙唇,吹一個嘹亮的口哨,不時便聽見周遭茂林婆娑,涌出來二十來名或提刀、或執(zhí)劍的淄衣男子,將小小驛館團(tuán)團(tuán)圍住。 在宋知濯警惕起來的眼神中,他勾著唇角笑,“我是吳堅(jiān),未知將軍可否聽過我?” “吳堅(jiān)?”宋知濯疑上心間,兩道濃眉緊蹙,幾個指端握緊了刀柄,“你是圣上養(yǎng)的暗衛(wèi)?” “難得,將軍竟然聽說過我?!?/br> “曾聽儃王說起過,”宋知濯半踅過眼,有著凜然巍峨的氣勢,“想必,是圣上要你來取我首級了?” 吳堅(jiān)抱臂一笑,倨傲得不可一世,“將軍果然聰明過人,圣上要將軍以身殉國,誰知將軍竟然大勝遼兵,實(shí)乃猛將。只可惜圣上有命,將軍若不能戰(zhàn)死定州,亦要死在我等‘遼軍刺客’的劍下。” “你就這么有信心,一定可以殺得了我?” “將軍雖擅長沙場征戰(zhàn),我等卻是刺客,恐怕宋將軍再有滔天的雄才,也難以在我等刀下逃出生天,更何況……宋將軍傷了腿腳,縱有一身武藝,只怕也難施展啊?!?/br> 篳戶襤門處,三位小將已拔刀相向,將宋知濯緊護(hù)其中??苫厥孜輧?nèi)屋外二十多人,實(shí)在寡不敵眾,其中一將士橫立刀鋒,步子警惕微挪,一雙眼凌厲地復(fù)掃著眾人,“護(hù)將軍上馬!” 令下,交戰(zhàn)一觸即發(fā),三人護(hù)著宋知濯,揚(yáng)著刀與攻上來的幾人交鋒。院外銀晃晃的光一閃,即是幾把刺來的劍,宋知濯跛著腿,揮擋住攻勢,但擋住這一劍,又砍來那一刀,未幾,腿上的傷滲出血來,溫?zé)岬亟玖怂囊卵潯?/br> 很快有一名小將倒下,幸而幾人已殺奔出來,一個猛子便翻身上馬,隨之馬蹄沖出圍困,朝長路奔去。后方則是吳堅(jiān)刀鋒一樣的目光,將手一揚(yáng),“追!” 一條蜿蜒馳道,被狂奔而來的馬蹄揚(yáng)起飛塵,宋知濯適才覺得小臂嘶啦啦的疼,拐肘一望,是一條半尺長的傷口,破開的錦衣內(nèi),翻出紅艷艷的皮rou,腹部亦是這樣駭人的一條刀口。另二人同樣是血糊糊的一身,遙想后有追兵,宋知濯于心不忍,拉緊韁繩回首,對二人呵斥,“分開走!你們由左邊林子里過去,我走右邊!” “將軍不可!”一人轉(zhuǎn)身望向遠(yuǎn)方的飛塵,焦急難捺,“將軍有腿傷,我二人應(yīng)誓死保護(hù)!” 宋知濯拽著韁繩,耳畔回旋著宋追惗的話,一雙眼莊嚴(yán)地望著二人,“士兵應(yīng)該死在戰(zhàn)場,而不是死在朝堂的爾虞我詐里,這是軍令!” 軍令如山,二人到底咬牙,踢了馬腹鉆入左首茂林內(nèi)。宋知濯則揚(yáng)鞭一呵,奔向右首的枯林。 林里疏樹成蔭,日落的殘照穿過罅葉,精準(zhǔn)如箭,刺穿了大地。馬背骎骎顛簸,漸漸地,他一個身子開始偏晃,guntang的汗珠由他的額角灑落,合著風(fēng)與血。一只手攥緊了韁繩,而另一只手則捂住腹部,那里汩汩涌出的血,染紅了整片銀灰的馬背,樹漸為虛影,如夢幻泡影閃過了他含混的眼。他看見了漫天的紅光,血的紅,而前方會是何地,他無從得知,他在死亡前唯一的想象只是活著,活著,見到明珠,不再讓她哭。 可“道盡途窮”絕非是單純的辭藻,此刻,宋知濯正面臨著深不見底的懸崖,他只得勒了韁繩,踉蹌下馬,面對追來的眾人。他的手仍舊捂緊了腹部橫向的刀口,捂住那些溫?zé)岬?、將帶走他生命的血液。另一只手則撐著佇立的刀柄,眼角眉峰盡是斑駁血漬,髻上一雙錦帶亦粘在他的面龐,但他的眼,猩紅而狠厲,露出背水一戰(zhàn)的堅(jiān)毅。 烏壓壓的林與人中,為首便是吳堅(jiān),他提著帶血的劍,一步一探地向宋知濯邁進(jìn),“宋將軍,我吳某最佩服你這樣兒英勇之人,說實(shí)話兒,若不是因你有傷在身,我們二十幾個兄弟未必打得過你??捎械朗恰妓莱疾坏貌凰馈?,即便今日你能從我們兄弟手上活下來,明日照樣兒有刺客追殺你,往后、你同你的妻兒會一日不得安生,誰讓你是圣上的心頭大患呢?你一日不死,他老人家一日不會放過你,不如就在此了結(jié)了,省得連累家人。宋將軍,想想你的妻子,好好兒想想,你要她一輩子同你亡命天涯嗎?” 他的聲音有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宋知濯模糊的眼前就閃過了所謂的“家”——是明珠丹霞一樣的腮、黑珍珠的眼、撥弄心弦的揚(yáng)州小調(diào)。他用盡一生的情愛尋找的一個家,就浮蕩在她輕盈起伏的音調(diào)里,在她眉目如畫的笑容中,他曾得到過,得到過那些他總是奢望的、毫無保留毫無條件的愛,因此,他曾活過,未枉此生。 日落寸寸在這片山林的樹梢上傾落,終于不再照耀它的子民。宋知濯血污的臉緩緩下沉,眼內(nèi)的堅(jiān)毅亦緩緩跌落,連同整個人間的星輝,直到吳堅(jiān)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刀,閉上了眼。 黑漆漆的眼前,有流螢閃過,他知道,是那些霜刀寒光。卻在里頭藏著明珠的笑眼,如同他們第一次相遇。他仍舊清晰地記得,他在涼如地獄的帳中,第一次,瞧了一只鮮活的蝴蝶。他曾見過那么多的美人兒,從未像看見她那樣,是命運(yùn)的跌宕,打開了他一生的顛簸起伏…… 在他無淚無悲的臉龐前,吳堅(jiān)最終將劍尖對準(zhǔn)了他的胸膛,就此刺碎一場繁華錦繡之夢。 春夢乍醒,香露正深,漾殘煙,轉(zhuǎn)翠簾。風(fēng)悠悠鼓動著兩片帳,倏露倏掩著明珠一張浮汗霪霪的鵝蛋臉,她的雙瞳睜大,驚恐地撩開帳奔向外間。 外間正有侍鵑與侍梅在做針線,聽見響動便抬了下巴,甜甜地笑著,“奶奶醒了?今兒這午覺怎么睡這樣久,天都快黑了,連晚飯還沒吃呢?!?/br> 明珠只覺胸口發(fā)悶,連氣兒也喘得不順暢,未及細(xì)想,一個單薄的身子趔趄一歪,靠住了一根圓柱。這情狀將侍鵑二人嚇得不輕,拋線撒針地飛奔而來將她扶住,“奶奶怎么了?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侍梅,你快去叫白管家請?zhí)t(yī)來!” 她一個身子跌到地上,抓緊了侍梅的素腕,笑著搖搖頭,“沒什么事兒,就是胸口有點(diǎn)疼,你去倒盞水來我喝就能好了,不要吵得人仰馬翻的?!?/br> 門外是千古一衰的日落,似乎連同整個人間亦隨之沉默。明珠額上粉汗不止,在她面上結(jié)成了一片冰霜。侍鵑二人將她扶到榻上,眼瞧著她喝下一盞溫?zé)岬乃畢s不見好轉(zhuǎn),一張臉煞白得沒有血色。侍鵑慌了,忙朝侍梅望去,“你在這里守著奶奶,我還是得去請個太醫(yī)!” 她自飛裙而去,留下侍梅焚心似火,蹙額細(xì)窺著明珠的變化。瞧她垂著首,仿佛沒有力氣抬起來似的,汗珠一顆一顆墜下,接著侍梅的眼淚亦一顆顆墜下,“奶奶,我還是先扶您回床上躺著吧!” 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明珠抬起臉,春雨秋霜的一張臉,卻盡力笑得輕松,“你瞧你哭什么呢?我又不是要死了,大約是今兒睡得有些久了胸口悶,你還要叫我去躺著?” 她已不記得一個完整的夢,只記得夢中紅彤彤的落日與宋知濯血淋淋的身軀。他站在枯木成林的斷崖,帶著死亡的腥味兒,模糊的唇扉似張未張,仿佛在說什么,或又只是一個殘破的笑。 廊外一陣云履漸近,紛雜而錯亂地由門外涌入一堆穿紅配綠的小姑娘,個個兒梨花帶雨,面若驚雀。青蓮行在最首,遠(yuǎn)遠(yuǎn)瞧一眼明珠,回首呵斥一句,“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人了!都在廊外頭守著,一窩蜂地鉆進(jìn)來,連空氣也沒口新鮮的!” 由她持重的態(tài)度里,明珠頓覺有些安心了,虛弱地將一截薄綃綠紗袖擺一擺,氣喘吁吁,“沒什么事兒,就是胸口有點(diǎn)悶?!?/br> “好好兒的怎么會胸口悶?”青蓮柔軟的聲息里帶著些憂心,疾步靠近,將她面色細(xì)窺一番,由袖內(nèi)牽出一條帕子蘸一蘸她的額角,“我看,大約是中午在園子里消食兒被太陽給曬的,可別瞧著是春日里,就這么直直曬著,也是經(jīng)不住的。你再略忍忍,想必一會兒太醫(yī)就能到的。” 結(jié)燈三千盞的夜,太醫(yī)到來,診過脈后朝白管家及眾丫鬟望一望,“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偶然心悸,我這里開幾味藥吃過就好了?!?/br> 眾人大松一氣,只等太醫(yī)一走,青蓮掛起帳子將明珠攙起靠在壘好的枕頭上,撥開她額前被浮汗粘著的幾絲碎發(fā),“你瞧我說什么來著?八成就是叫日頭給曬的?!?/br> 盡管眾人輕松,明珠心內(nèi)卻有著不上不下的鶻突,眼睛遠(yuǎn)投到白管家身上,“白管家,府里頭可有什么信兒沒有?有關(guān)宋知濯的?” 白管家顰額思忖一晌,施禮道:“沒什么信兒,還是上回童家小姐來時捎的那信兒,大軍啟程,估摸著還有半個來月就能到京了。奶奶甭?lián)?,一路幾十萬大軍呢,出不了什么事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