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但郭太后不認為自己哪里說得不對。 她沒有接裴昭的話,看一眼宋棠,淡淡一笑,問:“淑貴妃也這么想?” 裴昭和郭太后言語間的不和,宋棠當然聽出來了。 在這種時候,郭太后故意把話拋給她,是依然想壓裴昭一頭的意思。 宋棠忽然有點兒納悶。 郭太后是不知道自己往后宮塞徐悅然的時候,裴昭便不高興嗎? 他們兩個人確為母子不假,可在皇家,皇帝與太后哪怕是至親關系,因其中糾纏諸多利益,這份母子感情由來也難免淺薄一些。裴昭對郭太后敬重,在不少事情上愿意忍讓,卻不代表他心里真的喜歡郭太后這樣反復插手他的事。 一次兩次,以裴昭的性子或許忍了。 但今天他一來便未順從郭太后,只怕是沒有存對郭太后讓步的心思。 郭太后瞧著也不打算讓步。 那么,宋棠想:那么裴昭定然會袒護她到底,以向郭太后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回太后娘娘的話,臣妾……” 宋棠頓一頓,頭越埋下去一分,說,“臣妾聽憑陛下與太后娘娘處置?!?/br> 郭太后又問:“那你可知錯?” 若知錯自當認罰。 若不知錯,那剛剛說的“往日言行,多有不足”算什么?依然有錯。 宋棠便明白郭太后是要她在裴昭面前認下是自己不對。 如此裴昭也不能多說什么。 然而,這錯她此時不能認,亦不能不認。 不過最重要的是,裴昭不會讓她認——于是,她一時沒有說話。 裴昭果然在她出聲之前先一步開口。 宋棠抬一抬眼,只瞥見裴昭身上一襲明黃衣袍的衣擺,但耳中聽見裴昭說道:“母后何須如此為難淑貴妃?朕偏寵淑貴妃,是朕自個非要偏寵她的,朕不著急子嗣問題,亦是朕自己的安排?!?/br> “皆是朕的主意,同淑貴妃有何關系?” “縱使母后逼她強行認了錯,也并非當真是她有錯?!?/br> “往后母后若對后宮這些事情有不滿之處,直管同朕說就是了。”裴昭神色漠然看著郭太后,終究說得更為直白,“淑貴妃左右不了朕,更拿不了朕的主意?!?/br> 字字句句在說一切與淑貴妃無關,又如何不是在說與她這個太后也無關? 郭太后面上掛不住,一張臉白了白。 “陛下如何這般同哀家說話?”按捺著情緒,郭太后道,“哀家不過是關心陛下,她們伺候陛下伺候得不盡心,又時時鬧出些事情與陛下多添煩擾,若哀家再不聞不問,他日是無顏去面見先帝?!?/br> “母后這樣說,自是朕這個兒子叫母后如此cao心的不孝?!?/br> 裴昭對郭太后的話不為所動,“但母后一向潛心禮佛,對后宮諸事多有不了解?;蛟S被人有心在母后面前搬弄了是非也是不知的?!?/br> “況且認真追溯起來,上一次大選之時,母后也曾同朕商量著留牌子?!?/br> “而今再不敢讓母后記掛后宮之事?!?/br> 言下之意,當初留牌子,留哪些人郭太后也是出過主意的。 他回想起來不滿意,所以不愿意她插手后宮。 論起來自沒有翻出大選的事怪誰的道理。 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郭太后若曉得鄧愉一副歹毒心腸,如何會留? 只是,郭太后一再用“孝”字壓人,又處處表現得對宋棠不滿,再加上徐悅然這個郭太后塞進后宮的人在裴昭眼里也沒有多么安分,裴昭終說出那樣的話。 這無疑是極不留情面。 郭太后未曾料想裴昭會把話說到如此地步,會如此忤逆她。 那么多人且在殿內看著呢。 繼續(xù)下去,她不知道皇帝還會說出什么話來。 抬手摁一摁額角,郭太后臉上顯出疲憊之色,長嘆一氣,妥協(xié)道:“陛下由來孝順,既這般說,往后哀家少cao些心便是。淑貴妃的事就這樣罷,哀家也乏了?!?/br> 就這樣是哪樣? 是不計較了,還是如她之前所言,罰跪兩個時辰? 郭太后有意不把話說明白,是存了心思,希望裴昭也退讓一步。 好歹算在妃嬪們面前全了她的面子。 宋棠卻不認為裴昭會順著郭太后這個臺階下。 他在這種日子、這種場合說那么多,要的不是與郭太后各讓一步的結果。 “淑貴妃還不謝恩?” 裴昭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昭示自己的選擇與決定。 夾在中間的宋棠,雖然知道自己無須受苦受累了,但又哪里能表現得歡喜?她悄悄去看裴昭,眉眼間染著憂思,沖裴昭幾不可見搖了一下頭,表明她的不贊同。 將她小動作一一看在眼里的裴昭,幾步到她面前。 他俯下身望住她,壓低聲音:“謝恩?!?/br> 宋棠抬眼與他對視過幾息時間,遲疑的開口:“臣妾……謝過太后娘娘恩典……”話音方落,裴昭忽而伸手將她打橫抱起。 對于裴昭的這個舉動,宋棠沒有任何的準備。 好在她反應很快。 在裴昭橫抱起她的同一刻,她詫異中將臉埋入裴昭懷中,身體試圖掙扎,卻又不至于當真叫自己落到地上,弄出個狼狽姿態(tài)。感覺到她掙扎的裴昭低頭看她:“你跪得那樣久,難道還想自己走不成?” 宋棠仿佛一怔,連帶著掙扎也停下。 裴昭復抬頭對郭太后道:“兒子仍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擾母后了?!?/br> 話說罷,他橫抱著宋棠步出永壽宮正殿。 留下滿殿的人心思復雜。 看著宋棠去接郭太后的話而被郭太后罰跪的時候,沈清漪雖然懷疑她是故意為之,但又認為能看到她被太后罰跪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樣宋棠都是得吃上一份苦。 獨獨昭哥哥來得如此湊巧,正趕上宋棠在殿中跪下去。 于是,她看著她的昭哥哥毫不掩飾的袒護宋棠,聽著她的昭哥哥左一句“淑貴妃身體虛弱”,右一句“非要偏寵淑貴妃”。 可或許品出那些話里的機鋒,且都是沖著太后娘娘去,沈清漪沒有太吃味。 一直到裴昭把跪在地上的宋棠打橫抱起。 沈清漪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在愕然中,呆呆看著裴昭就這樣抱著宋棠離開。 這也是與同太后娘娘打機鋒有關嗎?沈清漪很想告訴自己“是”,卻再難自欺欺人。因為她太過明白,昭哥哥那樣的舉動,分明是因為——他在心疼宋棠。 他的心,最終還是向宋棠傾斜了嗎? 沈清漪盯著繡鞋鞋尖上的一粒光環(huán)耀目的珍珠,久久失神。 · 裴昭和郭太后針鋒相對時,裴璟雖在場,但沒有開口說過什么。 到得后來,裴昭橫抱著宋棠離去,留下來的裴璟扶著郭太后去到側間,妃嬪們也被賢妃領著紛紛行禮告退,今天一早在永壽宮這一場戲才算落幕。 郭太后被裴璟扶著在小榻上半躺下來,疲憊地倚靠著繡團花的引枕。 裴璟接過大宮女手中的薄毯,抖開蓋在郭太后的身上。 郭太后半闔著眼,開口聲音也染著倦怠:“小璟,是不是哀家當真錯了,否則陛下今日為何會這般?他往日從不會這樣同哀家說話,何況當著那么多人的面?!?/br> “母后,皇兄其實從來都是這種性子?!?/br> 裴璟回應郭太后道,“也許母后從未真正了解過皇兄,方有這些疑惑?!?/br> 以為會從裴璟口中聽到安慰的話,卻只得這么兩句,郭太后一時間擰眉看他,眼底難免有些不解之色:“小璟此話何意?” 裴璟臉上表情尚且輕松,答:“母后虔心向佛,本不該多理會這些俗事,可是母后心里總放不下,雖說是為皇兄好,但在皇兄眼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得另說。畢竟,徐貴儀還是母后塞給皇兄的?!?/br> 郭太后聽得一怔。 裴璟負手而立,淡淡一笑,繼續(xù)說下去:“母后催促兒臣迎娶王妃,兒臣尚可避到軍營去,離得遠,母后無法,兒臣自可不理這些事情。但皇兄能避去何處?” “母后方才說過一句話?!?/br> “說,她們時時鬧出些事情與皇兄多添煩擾,那母后罰淑貴妃又算什么?” 郭太后擰眉道:“淑貴妃那樣的,若不被敲打敲打,日后……” “母后,”截斷郭太后的話,裴璟面上輕嘆一氣,“皇兄現下正是看重淑貴妃,母后執(zhí)意要敲打她,豈不是也像在說皇兄的不對?” 郭太后想著裴璟的話,深深皺眉。 須臾,她問:“依小璟的意思,哀家還著實不能管?” “皇兄如今畢竟是一國之君,朝堂大事無不自己拿主意,何況后宮的這些事?”裴璟回答說,“如若到需要依靠母后的那天,皇兄難道不曉得請母后出面嗎?” 郭太后閉一閉眼,重重嘆氣說:“可陛下這樣,哀家著實不放心?!?/br> 裴璟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母后寬心一些便好?!?/br> “有些話本不該由兒臣來說,卻又不愿母后同皇兄鬧成這樣。” 眼見郭太后猶豫遲疑,裴璟繼續(xù)道,“父皇尚未駕鶴西去、母后仍為皇后娘娘時,后宮里頭諸種事端又可曾少過?最終不也平順過來了么?” “母后當相信皇兄心中有數。” “往后待淑貴妃客氣兩分,做個和和美美的樣子,皇兄心里頭也順意些?!?/br> 郭太后便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先帝寵愛了一個又一個妃嬪,那些妃嬪也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論起來,那會子先帝的后宮才叫一個熱鬧精彩,妃嬪們掂酸吃醋,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沒個消停。 “兒臣這些話若有說得不對的地方,還請母后原諒則個?!?/br> 裴璟與郭太后行一禮,以示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