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趁李鶩午休的時候, 沈珠曦把李鵑的雞毛和尸骨收集起來,埋在了后院的角落,又把它一次都沒睡過的雞窩給放了上去。 正好旁邊落著一塊木片, 她順便給它豎上了無名墓碑。 李鵑在她面前跳腳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現(xiàn)在卻…… 是她對不起李鵑,它天天給她下蛋還被變成了一鍋雞湯,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沈珠曦默默抹著眼淚,時不時嘆一口氣, 為這無常的世事。 她消沉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終于有心思拿起李鶩從商州帶回來的茶包。 隔著一層油紙, 她已經(jīng)聞到了正宗雨花茶發(fā)出的清香。沈珠曦原本的輕視不禁收了起來, 她洗凈雙手, 端坐在方桌前, 小心翼翼地解開了油紙。 四塊巴掌大小的小團茶疊在一起,茶色淡綠, 似是蒙著一層白霧,幽幽的茶香撲鼻而來。 睡醒的李鶩從里屋走了出來,睡眼惺忪道:“讓我泡一杯嘗嘗……” “等等!” 沈珠曦緊張的大喝讓李鶩猛地縮回手。 “……怎么了?” “還沒有點茶器具, 也沒有配它的茶盞——”沈珠曦一臉凝重道,“現(xiàn)在還不能喝?!?/br> “一驚一乍, 你想嚇死老子改嫁啊!”李鶩罵道,“泡茶不就是一個杯子一壺開水的事嗎?還要什么點茶器具?” “對普通的茶, 當然開水和普通茶盞就行, 但是這茶這么好,你就忍心暴殄天物?”沈珠曦皺眉道。 李鶩坦坦蕩蕩地說:“我忍心?!?/br> “……” 對牛彈琴。 沈珠曦重新包好油紙, 說:“不行, 得等我湊夠器具才能喝?!?/br> “你去哪兒湊?” “我去鎮(zhèn)上看看?!?/br> “我陪你?!崩铤F說。 兩人去了鎮(zhèn)上集市, 沈珠曦精挑細選,逛了許多商鋪,才從一個掌柜的箱底發(fā)現(xiàn)了一套十二件的出自建窯的黑釉點茶器具。 她興沖沖地買下了這套茶具,不惜掏空荷包里的所有家底。 回去的路上,李鶩說:“茶具我送你,錢……” “不行!”沈珠曦一口回絕,“你要是敢把錢補給我,我就再也不和你一起上街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幼稚,沈珠曦話已出口才意識到,好在李鶩并未注意到這孩童似的威脅。 “這幾樣破東西居然也要百兩銀子……賣這個和買這個的都瘋了。”他一臉難以理喻的表情。 “是你不懂。”沈珠曦愛不釋手地隔著紙包摸了摸她新得手的建窯茶具,“若沒有好茶具相配,好茶也會黯然失色。” 李鶩毫不猶豫道:“放屁,茶葉還是那個茶葉,怎么可能因為茶具就不一樣?” 沈珠曦懶得和他計較,白了他一眼:“說了你也不懂?!?/br> “只有你懂?!崩铤F反唇相譏,“你鼻子比我們多了一個孔,所以只有你才聞得到那不一樣的茶香?!?/br> “你、你——” 沈珠曦氣得忍不住錘了他一下。 “你嘴怎么這么討厭!” 她用的勁兒根本不大,可李鶩立時把腰弓了起來:“我的傷……” “你別想騙我!”沈珠曦氣憤道。 “我沒騙你,真的打到傷口了……剛好就打在傷口上……”李鶩一臉痛苦。 “我才不會信你!” “真的……你看看傷口有沒有裂開……”李鶩彎下腰。 “……我要怎么看?”沈珠曦狐疑道。 “你看紗布有沒有染紅?!?/br> “可紗布在你衣服里面……” “呆瓜,你要學會變通。紗布在衣服里面,你不會解開——” 沈珠曦一巴掌打在他身上,漲紅了臉:“流氓!” 她轉(zhuǎn)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鶩看著眼前怒氣沖沖的身影和她緋紅的耳垂,唇邊不由噙上一縷微笑,他邁開雙腿,吊兒郎當?shù)馗狭怂哪_步。 “呆瓜,等等我——你不要你的賤人茶具了?” “是建窯茶具!” 她轉(zhuǎn)過頭來,氣急敗壞地說。 “知道了,建窯,建窯……”李鶩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繼續(xù)和她并肩而行。“我倒要看看,你拿這建窯茶具,到底能泡出什么蝦滑茶來……” “是雨花茶!” “行,行,雨花茶就雨花茶……” 回到家后,沈珠曦迫不及待地清洗了茶具,她怕別人做不好,或者弄碎了她的建窯茶具,甚至沒有假手于人,而是親自把這套茶具洗得干干凈凈,又細心地擦干了上面的每一顆水珠。 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拜托細心的李鵲用茶碾將一枚雨花團茶碾碎成末。 “……如果是陳茶,那么還要經(jīng)過一道烘茶爐炙烤的過程,但這是今年的新茶,無須去除陳味,所以炙烤這一步就可免了?!鄙蛑殛嘏d致勃勃地說道。 院子里三人,李鵲低頭碾茶,李鶩像個大老爺似地癱在椅子里,李鹍樂此不疲地玩弄著桂花樹上的一只蝸?!粩嘤脴渲τ|碰它探出的觸須。 沈珠曦說了半天點茶的關鍵,除了李鵲偶爾禮貌性地附和兩聲外,另外兩個人毫無關心。就連李鵲,看得出來也對點茶并無興趣。沈珠曦說了半天說個寂寞,只好閉上了嘴。 李鵲把茶末準備好后,沈珠曦洗凈雙手,點起香爐,端坐在方桌前,表情變得渾然不同。 三兄弟被她不同尋常的架勢唬到,許久都沒人開口打破緘默,就連李鹍也一反常態(tài),安靜非常。 半晌后,李鵲壓低聲音道: “嫂子這樣,像個公主……” 李鹍嘿嘿笑道:“不像,還像豬豬……” 李鶩不以為意道:“公主哪兒會泡茶,都是別人給她泡茶……公主就是天天躺在床上等著別人來伺候的主兒,就像——” “就像豬?!崩铥d說。 “不錯,雕兒現(xiàn)在還會發(fā)散聯(lián)想了?!崩铤F欣慰地拍了怕他的背,李鹍傻笑起來。 旁邊人在說什么,沈珠曦一概左耳進右耳出。 有好茶的機會不多,她怎么會因為幾個屁就浪費這么好的機會呢? 她拿起茶羅,專注而仔細地將茶末篩了數(shù)次,等茶末篩細致了,旁邊的茶盞也溫好了,茶爐上的水也開了。 沈珠曦將篩好的茶末輕輕篩進溫熱的黑釉茶盞,注入剛好二沸的熱水,手執(zhí)一把茶筅,不斷擊拂茶湯,打起細密的沫餑。 她低垂頭顱,后頸潔白如玉,密如鴉羽的睫毛半遮清波蕩漾的杏眼,投下一片淺淺的三角陰影。手上的動作沉穩(wěn)安定,不見絲毫顫抖。 前院的夕陽爬過堂屋的門檻,濃墨重彩地披上少女雙肩,她毛茸茸的發(fā)絲,她柔軟的長睫,她帶著茶香的指尖,她的所有,都在這柔美瑰麗的夕陽里發(fā)著光。 李鶩坐在椅上,姿態(tài)散漫,眼神卻銳利清楚,始終緊鎖在沈珠曦身上。 雪花一般乳白色的泡沫逐漸在茶面上形成,非同一般的茶香溢滿陋居,聞之沁人心脾,身心皆愉。 沈珠曦將三碗茶盞推出,李鶩三人各自接過,李鹍拿起來就往嘴里倒去,下一刻,他跳了起來: “燙燙燙燙死我了!” 沈珠曦忍不住笑道:“你慢些喝?!?/br> 她這一笑,身上因高貴帶來的疏離氣質(zhì)煙消云散。 李鶩和李鵲相繼端起茶盞,沈珠曦也拿起了面前的茶盞。 她緩緩品了一口,久違的好茶下喉,舒服得她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恨不得長長地呻/吟一聲。 此情此景,唯有好詩才堪相配。 沈珠曦情之所至,張口吟道: “犀日何緣似個長,睡鄉(xiāng)未苦怯茶槍。 春風解惱詩人鼻,非葉非花只是香。” “非葉非花只是香——真是好詩?!崩铢o開口道:“這是何人所作?” “是誠齋先生所作?!鄙蛑殛氐馈?/br>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可是他寫的?” “正是!”沈珠曦驚喜道。 李鵲笑道:“我娘以前教過我這一首?!?/br> 李鶩看著兩人有說有笑,一來一往,眉頭慢慢壓了下去。 他砸了咂嘴,沒嘗出手里這杯蝦滑茶喝到嘴里有什么不同。這味兒,不和鎮(zhèn)門茶肆上三文錢一碗的茶葉差不太多嗎? “咳——”他清了清嗓子。 桌上三人都朝他看了過來。 李鶩沉吟片刻,雙目看向盞中茶湯。 “你這茶,白花花。就像一個小燒餅?!?/br> 沈珠曦變了臉色:“李鶩,你冷靜一下……” 李鶩充耳不聞,接著吟道: “說好喝,放狗屁。一碗燙嘴的垃圾?!?/br> 沈珠曦:“……” 李鶩旁若無人,深情吟誦: “老子翻山又越嶺,帶回這個蠢東西。” “這茶要我三百兩,不如來個酒三斤?!?/br> 一首茶詩作完,李鶩沉默半晌,堂屋里也跟著他沉默了半晌。 終于,他抬頭看向面容僵硬的沈珠曦: “你剛剛叫我冷靜什么?” “沒、沒什么……” “我得找張紙記下來?!崩铤F說著離開了方桌,不一會,拿著她的紙筆走了回來,他剛一提筆,想起什么,把筆墨紙硯都推給了沈珠曦,“你的字好看,你來寫——” “……寫什么?”沈珠曦惶恐道。 她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被李鶩殘忍打破。 李鶩想也不想地說:“就寫我剛剛念的那首詩??!你忘了?我再——” “忘不了,忘不了……”沈珠曦忙說。 “那你寫吧?!崩铤F點點頭,道,“我這首詩,就叫《李鶩品蝦滑茶》——你說如何?” “呵呵……” “你傻笑什么?好還是不好?”李鶩皺眉。 沈珠曦干笑:“挺好……” 她懷著一絲憐憫,提筆寫下《李鶩品雨花茶》幾個字。 “你還記得我的《傷豬蹄》嗎?一并寫下……”李鶩興致勃勃道,“我看那些詩人都出了自己的詩集,以后我多寫幾首,也出它一本詩集——” “大哥才華橫溢,驚為天人,只出一本詩集豈不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損失?”李鵲拍桌叫好,“大哥有這等實力,就該出他個十本八本的,要青史留名才好!” “別把話說得這么滿,讓人聽見了,我不是成了笑話嗎?”李鶩說。 “大哥的意思是……” “離青史留名,還是有點差距,等我再精進一些——” “那時必定青史留名!”李鵲用力鼓起掌來。 李鶩滿意地哼了一聲。 ※※※※※※※※※※※※※※※※※※※※ 離開魚頭縣,倒計時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