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空明的月光順著深色屋檐而下, 鋪滿空曠庭院。夜色中冷清的薄霧,像一層浮動的雪,飄散在寂靜的夜色。 原本應(yīng)該合家歡聚, 張燈結(jié)彩的元旦, 位于北都的韓府上卻彌漫著凄云慘霧。 一個沉青色的身影踉蹌奔出書房,卻又在月光傾瀉的屋檐下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看著擺放在庭院中的簡陋棺槨。 接連落水似地?fù)渫?,院中依然身著戎裝, 滿臉疲憊的侍衛(wèi)跪了一地。 領(lǐng)頭侍衛(wèi)叩首,悲愴道:“韓大人, 屬下罪該萬死!” 院中回蕩著他似哭未哭的尾音。 一聲過, 萬籟寂。 無數(shù)個頭顱磕在地上,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抬頭。不知過了多久, 前方終于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韓逢年邁著遲鈍的腳步,緩緩挪到幼弟的棺槨面前。 幼弟僵硬而青白的面龐擊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 韓逢年渾身力氣流走,他扶著棺木邊緣,半跌半坐下來。 他看著幼弟臉上已經(jīng)發(fā)黑的刀口, 啞聲道:“……是誰做的?” 侍衛(wèi)頭領(lǐng)將躲雨路上偶然發(fā)生的一事,事無遺漏地完全轉(zhuǎn)述給韓逢年。 “……二公子帶著二十人先行追逐三兄弟一行, 屬下帶著車隊趕到時,二公子已經(jīng)……沒了氣息?!笔绦l(wèi)頭領(lǐng)悲聲道, “屬下派去白??h的人已發(fā)回消息, 白牛縣并無符合條件的三兄弟。為了讓二公子盡早入土為安,屬下帶著一部分人隨二公子的靈柩先行返回北都, 另余的兄弟則繼續(xù)尋找線索, 緝捕犯人?!?/br> 侍衛(wèi)頭領(lǐng)一叩到底, 顫聲道:“屬下愿以死謝罪,還請大人饒過其余兄弟!” “……此事,是他自作主張,你已勸過,他仍要一意孤行?!表n逢年像是大病初愈的人,氣若游絲道,“……怪不得你。” “大人——”侍衛(wèi)頭領(lǐng)既羞愧又動容,淚流滿面著再次一叩到底。 “月兒雖驕縱,卻不是無的放矢之人?!表n逢年看著幼弟慘白的尸身,輕聲道,“那三男一女,定然有非同尋常的地方?!?/br> 侍衛(wèi)首領(lǐng)努力回憶當(dāng)晚的情景,補(bǔ)充道:“二公子雖然請那三兄弟喝酒,但對那女子,似乎更為關(guān)注。” “通緝令可畫好?” “大人請看?!笔绦l(wèi)首領(lǐng)從懷中掏出四張通緝令,起身彎腰獻(xiàn)上。 四張通緝令,三個男人各有特征,一個穿著少見的聯(lián)珠對鴨紋的圓領(lǐng)袍,一個身高九尺,一個臉上有紅坑。倒是那名女子,兩只眼睛一個嘴巴,除了看得出來模樣甚佳外,并無什么有利搜尋的特征。 韓逢年看了兩眼,將上面的人像印入腦海,通緝令握在手中,垂了下來。 “誰是交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人?”韓逢年問。 侍衛(wèi)頭領(lǐng)一個眼神,三個侍衛(wèi)膽戰(zhàn)心驚地跪了出來。 “交戰(zhàn)時和交戰(zhàn)前,二公子可說了什么奇怪的話?”韓逢年道。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后,其中一人說道:“好像是有一句話……那三兄弟里的大哥問二公子為何要殺他,二公子說……要怪就只能怪他娶錯了人?!?/br> 另外兩人毫無異議,點頭附和。 “除此以外呢?”韓逢年問。 三人想了又想,一臉茫然地?fù)u頭。 “好。”韓逢年緩緩道,“你們背信棄主,便在月兒面前自己動手吧。” 空氣為之一靜。 三個侍衛(wèi)回過神來,一人旋即渾身癱軟,一人立即磕頭哭喊求饒,剩下那人面色慘白,直逼棺槨之人。 “……如此,我還可以饒你們的親眷一命?!表n逢年淡淡道。 片刻后,面色慘白那人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慢慢橫上了自己的脖子。 “大人!”侍衛(wèi)頭領(lǐng)滿目含淚。 韓逢年面無波瀾,靜靜看著棺槨中唯一的同母血親。 長劍轉(zhuǎn)動,鮮血如箭飆射而出。 滿浴月光,如水空明的青石地面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韓逢年無動于衷,面無表情。 哭聲停了,剩下的兩個侍衛(wèi)用顫抖的手將長劍橫上脖子。 地面上多又了幾道血線,不多時,便被擴(kuò)散的血泊覆蓋了。 侍衛(wèi)頭領(lǐng)再次叩首,痛苦的眼淚滴落地面,和逐漸蔓延的血泊融為一體。 “大人,此三人已經(jīng)伏誅,還請大人放過他們的家眷。” “給他們筆銀子,送他們出北都吧?!表n逢年道。 “多謝大人!”侍衛(wèi)首領(lǐng)滿臉感激。 韓逢年嘆了口氣,道:“你們下去罷,叫子昌進(jìn)來。” 侍衛(wèi)們搬著三具尸身,一齊退下了。 院中只剩沉默不語的韓逢年和一個同樣沉默不語的尸體。 他看著褪盡驕縱霸道的幼弟,輕聲道:“月兒啊,你終究是害死了自己……你安心走罷,這個仇,大哥幫你報。” 一個身穿墨灰色水綢長襦的男子匆匆步入庭院,行禮后跪倒在韓逢年面前,目光從棺槨上一掃而過。 “韓兄,請節(jié)哀順變……”他哀聲道。 韓逢年揮了揮手,扶著棺槨站起。季子昌連忙起身相扶。 “子昌,襄州的使者是否還在府中?”韓逢年道。 “是,今日他還來探過在下的口風(fēng),想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韓兄?!奔咀硬溃翱此辜钡哪?,襄州知府的確已經(jīng)走投無路?!?/br> “明日你就尋個由頭,打發(fā)他回去?!表n逢年面色一冷,“吾弟慘死襄州境內(nèi),范為還想向我北都借糧?異想天開!” “喏?!奔咀硬Ь磻?yīng)是,“淳于將軍那里……” “我自會說服將軍?!表n逢年道,“一旦襄陽暴民起義,淳于將軍手持旌節(jié),即可名正言順取下襄州?!?/br> “韓兄大才。”季子昌揖手。 “愚兄記得,你出山之前,曾有幸拜入陰陽大家門下?” 季子昌搖頭道:“在下慚愧,我雖在師父門下苦修八年,對陰陽說和五行說依舊只是略通皮毛?!?/br> “足夠了?!表n逢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弟安魂之處,以及之后的諸多白事,可否拜托賢弟cao辦?” “得韓兄信任,子昌必不負(fù)所托!”季子昌連忙一揖到底。 “元日佳節(jié),子昌不必多留,早些回去和家人團(tuán)聚吧?!?/br> “可是……”季子昌望向地上棺槨。 “不礙事。”韓逢年露出慘淡一笑,“我平日忙于公務(wù),對月兒疏于管教,今夜,就讓我好好陪他一晚?!?/br> 季子昌欲言又止,最后化為一聲長嘆,揖手告退。 韓逢年看著棺槨中僵硬而陌生的幼弟容顏,輕聲道:“來人?!?/br> “……大人?!?/br> 一個身影幾乎融入陰影的死士悄悄走出,單膝跪于韓逢年面前。 “千里,血仇不得不報啊?!表n逢年自語般喃喃道,“那三人的家眷,等他們出了北都,便送他們上路罷?!?/br> “屬下領(lǐng)命?!敝芮Ю锏皖^領(lǐng)命,面無表情。 “你帶上這個。”韓逢年將手中攥了許久的通緝令遞給他,“誰取了月兒的性命,你就帶誰的人頭回來見我?!?/br> “喏?!?/br> 韓逢年手里的四張通緝令不見了。 片刻后,院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大燕迎來最黑暗的一個元月,而漫漫長夜,才剛開始。 北都的千里之外,人們正在經(jīng)歷一場酷雪。 大雪覆蓋了地面,掩埋住的除了地面,還有飽受饑荒的人們心中最后的希望。 野菜沒有了,河水結(jié)冰了,鳥獸都藏進(jìn)了山林,除了啃樹皮吞泥土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入口的東西。 從前,一個野果落在地上根本無人問津,如今,為了一個野果人們就可豁出性命,大打出手。 當(dāng)生存也成了難以滿足的奢望時,人命,不如草芥。 壽州和廬州交界處的一座山腳下,篝火在避風(fēng)的山洞里熊熊燃燒。 玉屑般的雪花洋洋灑灑飄下,為茂密的樹木裹上一件銀裝。 李鶩眉頭緊鎖地把僅剩的干糧數(shù)了又?jǐn)?shù)。 捉襟見肘。 無論再怎么省,也不可能熬到離開廬州。 出了廬州,還有一個偌大的宣州才能抵達(dá)湖州。宣州毗鄰湖州,糧食短缺情況或許已經(jīng)改善許多,但在那之前,他們必須有糧撐到進(jìn)入宣州才行。 兩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就是他們僅剩的糧食。 一路上,所有途徑的米行都緊閉大門,米價已是天價,并且有價無市,即便兜里揣著銀子也找不到一個肯賣一勺米的人。 “他們回來了!”冷得縮緊肩膀,依然固執(zhí)等在山洞門口的沈珠曦驚喜叫道。 李鶩連忙裹好饅頭,重新靠上山壁,故作隨意道:“噢,知道了。” 李鹍和李鵲披著一身雪花走了進(jìn)來。 “……怎么樣?”沈珠曦期待地看著兩人。 李鵲神色黯然地?fù)u了搖頭。 “不行,村子里的人家自己也沒存糧了,給多少錢都不賣?!?/br> 沈珠曦眼里的亮光也黯了下來。 “你還沒問我呢!”李鹍興沖沖道。 連李鵲都毫無收獲,李鹍又能期待什么呢?李鶩和李鵲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沈珠曦卻打起精神,笑著問道:“你買到吃的了嗎?” “沒有?!崩铥d搖了搖頭,但緊接著說,“我撿到了!” 他拿起一直攥在身邊的拳頭,一臉驕傲地攤開給沈珠曦看。 李鹍掌心里是兩顆毛茸茸的栗子,是“我從雪地里撿的!” 沈珠曦笑道:“雕兒真棒?!?/br> 李鹍嘿嘿笑了起來。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夾雜著細(xì)雪的大風(fēng)在山洞外呼嘯,連帶著山洞里的火苗跟著忽閃忽閃,干燥的柴木偶爾蹦出一枚火星,轉(zhuǎn)瞬便熄滅在冰冷的黃土上。 李鶩拿出一個饅頭,在眾人面前均分成四分,挨個分了出去,最后的四分之一饅頭他又掰成了兩半,自己只留下一半,另一半再次均分給了李鹍李鵲二人。 李鹍毫不猶豫收下了,李鵲看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也收了下去。 李鶩看向沈珠曦,她連忙道:“我不餓,吃這個就足夠了?!?/br> 他沒有強(qiáng)求,靠在山壁上,慢慢吃起了少得可憐的饅頭塊。 沈珠曦悄悄把手里的四分之一個饅頭掰成兩半,藏了一半進(jìn)荷包里。 李鹍兩口就吃完了手里的饅頭,又把地上掉的饅頭渣滓也細(xì)心地?fù)炱饋沓粤恕H羰欠旁谄匠?,沈珠曦定會教?xùn)他,可是現(xiàn)在,她和其他人一樣,默默看著李鹍撿食殘渣。 李鹍把地上的饅頭屑掃了一遍后,拳頭一捏,徒手敲碎了兩個生栗子。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栗子殼,把栗子果rou捧在手心,第一個遞向李鶩:“大哥……大哥吃?!?/br> 李鶩沒拒絕,撿了最小的兩粒栗子rou。李鹍接著把手心對準(zhǔn)沈珠曦,她不忍拒絕,也拿了最小的一粒栗子rou,這回,李鹍將手心對準(zhǔn)李鵲。 李鵲一口氣就抓走了大半。 “你——”李鹍變了臉色。 “你自己要給我的。”李鵲笑嘻嘻道。 “……哼!”李鹍氣哼哼地坐下了,“我是二哥……不和你計較我!” 一陣寒風(fēng)從洞口吹了進(jìn)來,沈珠曦冷得抱緊雙肩,坐在身旁的李鶩發(fā)現(xiàn)了,把她身上的袍子重新系了一遍,領(lǐng)口緊緊拉攏起來。 “還冷嗎?”他握了握沈珠曦的手。 沈珠曦把冰冷的指尖藏在手心,笑道:“不冷?!?/br> 李鶩沒說什么。 “大哥,今晚我和二哥守夜吧。”李鵲道,“你已經(jīng)守了兩夜,再這么下去也堅持不住?!?/br> “……嗯。” 當(dāng)天夜里,沈珠曦睡在了山洞最里面,李鶩睡在身旁,負(fù)責(zé)守夜的李鵲和李鹍則繞著篝火而坐。 李鹍還在為李鵲一把抓走大半栗子rou的事生氣,一句話也不肯跟他說。 李鵲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對面生氣的大娃娃。 沈珠曦這幾日吃得少,動得多,再加上連日趕路,腿根的傷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每到夜幕降臨就疲憊不堪。幾乎躺下沒多久,她就睡過去了。 夜里,她感覺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這個熱烘烘的懷抱像個溫暖的避風(fēng)港,隔開了風(fēng)里的冷,擋住了地上的硬,讓沈珠曦不自覺越鉆越近,恨不得把全身都窩進(jìn)這個熱源。 天明時分,慘白的晨光照射在眼皮上,讓她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昨夜的熱源像是一個美夢,她依然在冰冷而堅硬的地上,身上披著李鶩的一件外衣,旁邊空無一人。 她下意識尋找李鶩的身影。 李鶩坐在山洞門口,喜怒莫測的視線盯著燃了一夜,即將熄滅的篝火。 李鹍和李鵲不見蹤影,栓在山洞門口的馬少了一匹,堆在一起的行李卻一樣沒少。. “你怎么了?”沈珠曦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李鹍他們呢?”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了李鶩看的東西。 他看的不是篝火,而是篝火旁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湖州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