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 在老子女人面前哭哭啼啼干什么?”李鶩臉色難看。 牛旺還沒開口,通過一起控訴張生而建立起初步友誼的沈珠曦立即為他辯解道:“牛公子外表雖然粗獷,實則卻有赤子之心。” 牛旺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道:“失禮了, 失禮了。咱就是有這愛流淚的毛病,李兄弟別見怪——哦,你現(xiàn)在是李百戶了,我還叫你李兄弟, 不合適吧?” “你以前怎么叫,現(xiàn)在就怎么叫?!崩铤F說。 “李兄弟果然是個爽快人, 咱最討厭這些彎彎繞繞。李娘子也別叫我公子了, 我就是一個粗人, 怪不好意思的——咱比你大許多, 不如你叫我大牛哥吧——” “你還想讓老子的女人叫你大牛哥?”李鶩這廝,臉色更壞, “牛哥大也不行!” “不過是一個稱呼,李兄弟心眼也忒小了?!迸M鷩@了口氣。 “大牛哥,你們還在那個院子住嗎?” 沈珠曦?zé)o視旁邊垮起的臭臉, 一臉關(guān)切地問出她想了多時的問題。 “是啊。”牛旺點點頭道,“住其他地方開銷太大, 吃不消啊?!?/br> “那你們今后是怎么打算的?”沈珠曦問。 “走一步看一步,目前我們接一些護(hù)送商隊的任務(wù), 也能分一些錢。雖然不多, 填飽肚子卻也夠了?!迸M挠杏嗉?,“幸好糧荒已經(jīng)過去了, 在用度上節(jié)省一點, 日子也能過得下去。不然, 我還真不曉得要咋個養(yǎng)活這么多個兄弟……” 沈珠曦忍不住問:“既然如此,你們?yōu)槭裁床环掂l(xiāng)呢?” “返鄉(xiāng)……說起容易,做起難啊?!迸M鷩@息道,“咱那些個兄弟,都是被抓壯丁抓來的,要是能回去,為啥子不回去?有家可回的早就回去了,剩下這四百多個兄弟,有的原本就無家可歸,有的是回去了,卻又發(fā)現(xiàn)家人一個都不剩了,沒有去的地方,這才又回了徐州。” 天下大亂,皇朝更迭,最無辜的就是這些百姓。 他們并沒有享受過皇族的優(yōu)待,卻要和皇族承擔(dān)一樣——甚至更為凄苦的后果。 沈珠曦有心伸出援手,卻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夠安置四百多個成年男子。 牛旺東張西望道:“李兄弟,那力大無比的二弟呢?你們搬出去之前,我扳手腕輸了他一局,你們走后,我一直在苦練臂力,今天定要一雪前恥——” “他在駐所cao練?!崩铤F道,“你遇著他,還是輸?!?/br> “那可不一定!”牛旺一口反駁,“咱也不是吃素的,沒比之前,哪個曉得最后輸贏吶?” 李鶩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我曉得?!?/br> “你——你既不是我又不是李二弟,你啷個曉得?!迸M环獾馈?/br> “想和他比,簡單啊?!崩铤F往藤椅上一靠,狀若隨意道,“你加入我的駐所,想怎么比就怎么比?!?/br> “你讓我加入徐州軍?”牛旺一愣,“可我那四百多個兄弟呢?” “我是百戶,又不是千戶,養(yǎng)不起你那四百個兄弟?!崩铤F說,“最多只能搭著收下你們二十個人?!?/br> “不行?!迸M⒓磽u頭,“我那四百多個兄弟,都是過命的交情,他們戰(zhàn)場上叫我牛將軍,私底下叫我大牛哥——他們這么相信我,我怎么忍心撒手不管?” “我也不瞞你們,”牛旺說,“之前也有好幾個人想要吃下我們這支隊伍,可他們不愿要我們所有人——我就給拒絕了,我向兄弟們保證,不管是吃糠咽菜還是吃香喝辣,咱們都要在一起,沒道理戰(zhàn)場上敵人的刀子沒把我們分開,反而是發(fā)達(dá)了,大家反而七零八散吧?” “你和你這四百多個兄弟,還有什么要求沒?” “什么意思?” 李鶩說:“你們不可能吃空氣吧?軍餉、月銀、分紅——隨你怎么叫,你們沒點想法?” 沈珠曦不由看向李鶩,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不會無的放矢。 既然李鶩有此一問,定然是動了收編牛家軍的念頭。 她不禁期待地看向牛旺。 “能有什么想法?只要大家有的,咱們也有,那就行了。”牛旺笑道,“咱們也沒想過要靠軍餉發(fā)大財。” 李鶩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戲院里的看客已經(jīng)完全散去了,原本熱鬧的臺上也空蕩蕩的。一個穿裋褐的小廝手腳利落地收拾著各個桌面上的果盤茶水,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頭拿著掃把,快速地清理著落滿瓜子花生的地面。 “戲散了,咱也該回去用飯了。”牛旺站了起來,笑呵呵地說,“李兄弟,你帶著媳婦,咱就不請你去用飯了,那地方臭男人多,不論是讓你媳婦一個人回家,還是請她一起來,都不太合適。有機(jī)會的話,下次咱再請你喝酒?!?/br> 李鶩點頭,牛旺抱拳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戲院。 梳著雙髻的小丫頭拿著掃把走了過來。 “兩位客人,你們是要接著看下一場戲嗎?” 李鶩看向沈珠曦。 看戲有意思,但是和李鶩看戲太沒意思了——還不如和大牛哥一起看。 沈珠曦道:“不看了?!?/br> 她走向戲院的大門,李鶩神采奕奕地跟在她身后。 “我們再去什么地方逛逛?” 他倒是睡醒了,沈珠曦卻累了。 “出來一天,我想回去了。” “行,那就在家里吃?!崩铤F道,“晚上想吃什么?” “豬下水?!?/br> 李鶩吃了一驚,連腳下步伐也為之一頓。 “你不是不吃這東西的嗎?” “我連煮野草都吃了,難道還吃不了豬下水嗎?”沈珠曦說。 “話是這么說……” 李鶩想起了她唯一一次吃豬下水時,吐了他一身的模樣。 “罷了……既然你不想做,那還問我做什么?!?/br> 沈珠曦幽怨地看著他,越看他,越像李生。 “做做做,回去就給你做一盆——但你要先告訴我,為什么忽然想吃豬下水?” 戲院外人聲嘈雜,如火的夕陽垂在低空。 沈珠曦沉默了好一會。 “……我想試試?!?/br> “什么?”李鶩神色不解。 “我想試試……和以前不一樣的生活?!?/br> …… 鼓起勇氣再一次嘗試豬下水,沒有她想象得那么困難。 摒棄不相干的聯(lián)想后,她第一次嘗到了豬下水的美味——她已不再吃驚李鹍對豬下水的執(zhí)著。 就像豬下水一樣,從前被她因偏見而錯過的東西,不知又有多少? 沈珠曦追悔莫及。 她從前的人生,那么蒼白,那么貧瘠。如果她能早一點發(fā)現(xiàn)世界的廣闊和奇妙,那該多好? 她竟然花了那么多時間和精力來活成他人期望的樣子,沈珠曦為此羞愧。 飽食一頓后,她幫著李鶩收拾飯桌上的殘局,動作已比剛開始時利索許多。 沈珠曦用給李鶩講解《資治通鑒》的方法作為飯后消遣,等到月上梢頭后,兩人各自洗漱,踩著夜色回到正屋,躺在了兩根雞毛撣子的兩邊。 有一搭沒一搭的幾句閑聊后,空氣漸漸靜了。 窗外陣陣蟬鳴回響。 星星鋪滿了夜空的角落,幽幽的星芒落進(jìn)小小的窗戶,化成半空的浮塵,自由地游蕩。 棕褐色的架子床上躺著兩個人,一人躺得端正,一人躺得隨意。 躺得隨意的那人,正用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鬼鬼祟祟地偷渡雞毛撣子。 雞毛撣子的雞毛掃到沈珠曦手背上,她一個激靈醒來,下意識按住了正在遠(yuǎn)離自己的雞毛撣子。 “你做什么!”她生氣地睜開眼。 “它硌著我了?!崩铤F理直氣壯道。 你放屁! 沈珠曦咽下就快脫口而出的粗魯之語,決定從此刻起拒絕鴨化。 “你不亂動,它又怎么會硌著你?” 李鶩翻了個身,用側(cè)面看著她:“你睡得著嗎?” “怎么睡不著?” “我睡不著?!?/br> 沈珠曦:“……”那又怎么了! “老子睡不著,你忍心睡著嗎?” 這么明顯的答案,還用得著問嗎? “……不忍心?!鄙蛑殛孛林夹牡?。 “那就和我說說話?!?/br> 困意卷土而來,沈珠曦緩緩眨著眼睛,小聲道:“說什么?” “為什么你和傳聞中的越國公主完全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沉默片刻后,沈珠曦自暴自棄道,“我們都枕金睡玉,傳聞也不算完全冤枉我。” “你還挺記仇,老子一句枕金睡玉你記到現(xiàn)在,別的事你怎么記不???” “什么事?”沈珠曦抬起茫然的眼睛朝他看去。 “醉酒后的事?!?/br> “我記得啊?!鄙蛑殛匾荒樒婀?。 李鶩變了表情,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嚇:“你記得?” “怎么不記得?”沈珠曦說,“你不讓我給你拿毛巾擦臉,邋里邋遢地就睡下了,連累得我那晚也沒沐浴更衣……” “……” 李鶩就知道,他不能對這皮厚心大的呆瓜抱任何期待。 “你這十七歲的生辰,老子給你過得怎么樣?”李鶩問。 “好?!?/br> “只是好?”李鶩這廝不滿地挑起眉。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鄙蛑殛卣f。 她只能這么說。 因為當(dāng)情感洶涌到一定程度,反而只有最簡單直接的表達(dá)。 “李鶩……”她說,“多謝你?!?/br> 一年時光,給了她太多感悟。 除了沒力氣洗衣,做不好飯菜外,她已學(xué)會了自食其力。 原來,除了繡花撫琴——等著一個男人造訪深宮時派上用場,她還可以做這么多事。 即便現(xiàn)在離了李鶩,她也能夠一個人活下去。如果不能——那也是戰(zhàn)亂和歹人的錯,不是她的錯。 生而為女,不是她的錯;容貌嬌艷,不是她的錯;柔弱無力,不是她的錯。 錯的是遷怒于她的母妃;錯的是心胸狹隘的傅玄邈;錯的是恃強(qiáng)凌弱的歹人。 “別口頭感謝,你要怎么謝我?”李鶩反問。 沈珠曦深知這屁人習(xí)性,自覺道:“我存的銀子都給你?!?/br> “老子像是缺錢的人嗎?”李鶩沒好氣道。 沈珠曦腹誹:像,非常像。 “那你想怎么樣?” “沒看過戲本子嗎?”李鶩說,“以身相許——霸王硬上弓也行,我假裝掙扎一下就從了?!?/br> 沈珠曦只有一個回答。 “你放屁。” 今天也是持續(xù)鴨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