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簡陋的牛車轱轆轱轆地駛進魚頭縣繁鬧的早市, 坐在牛車上的老漢大聲吆喝著下一站的方向。 丁記點心鋪的丁三娘沒熬過去年饑荒,今年站在鋪子前揉捏雪白面團的成了她的獨女,街坊們都叫她小丁娘。小丁娘繼承了她娘的手藝, 丁記點心鋪的門前和她娘在時一樣, 永遠是早市上最擁擠的地方。 河柳堂的掌柜在點心鋪前挑挑選選許久,經(jīng)過各個角度的精心比較后,買走了最厚的一個芋子餅。有人笑他摳門,他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摳自己的門關(guān)你什么事!” 想當年, 李扒皮還在鎮(zhèn)上時,他那個娘子可是為他的業(yè)績添磚加瓦了不少。 不知他們還會不會回來? 沒了李娘子幫襯, 他囤積的那么多廁紙, 何年何月才能賣完? 河柳堂掌柜嘆了口氣, 吃著芋子餅, 憂愁地走遠了。 同樣想念李家人的還有一人。 當鋪的獨眼龍掌柜無所事事地坐在柜臺后,身后的八寶架上只陳列著零星的貨物。 李鶩還在時, 他身后的貨架從來沒有空過。李鶩總有法子弄到好東西,他們合作的那幾年,彼此都賺了盆豐缽滿。 獨眼龍望著人來人往的鬧市, 情不自禁的嘆息溢出喉嚨。 李鶩什么時候才回來帶他一起發(fā)財? 或者李鶩在哪兒?他去投奔他也可以啊! 一街之隔,隨記雞店在襄州戰(zhàn)亂之后搬回了魚頭縣, 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除了丁記點心鋪, 整個早市上就屬它門前排隊的人數(shù)最多。 燒得火紅的鉤子帶著一只只圓鼓鼓的肥雞在火上旋轉(zhuǎn), 深紅色的脆皮上泛著光澤的油光,在朝陽下若隱若現(xiàn)。 一個挎著竹籃的賣花女童從門前走了過去, 留下一陣桂花幽香。 “等來年我家的桂花開了, 我就送去九娘那里釀桂花酒, 我們?nèi)齻€一人一壺!” 輕快而天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隨蕊望著女童離去的方向,不禁有些怔愣。 來年的桂花已經(jīng)開了,去年的人又身在何處? 天地之大,他們還有再見的一天嗎? “想什么呢,不做雞了?” 九娘走進店門,揚聲拉回了隨蕊的思緒。 她低頭一看,手里的燒雞就快過火,連忙轉(zhuǎn)動鐵鉤翻面。 雖說時值金秋,但燒雞店里還是熱氣騰騰,隨蕊用袖口摸了摸額頭的汗,說:“你怎么來了?” “昨日有些著涼,今兒奴家不想營業(yè),也不想做飯。把你的燒雞給奴家來上一只?!?/br> 許是生病的緣故,九娘今日穿的是尋常襦裙,但她腰細胸挺,身材傲人,即便是分毫不露的常規(guī)襦裙,也被她搖曳的步伐穿出了一絲嫵媚。九娘一踏進隨記雞店,買雞賣雞的男子就都不約而同看了過去。 九娘對這些目光習以為常,毫不在意。 她倚在柜臺上,隨手撥弄起面前的算盤,幽幽道:“這些狗男人……沒到手的時候一個個直勾勾地看,山盟海誓說的一個比一個真,真要叫他們?nèi)⑽?,又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br> 隨蕊從烤架上挑了一只最肥美的燒雞,一邊取一邊說: “又不是沒人愿意娶你。” “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窮書生?兒孫一大把的老鰥夫?打死了一個妻子的禿鐵匠?”九娘嘆息道,“……那還不如奴家孤獨終老呢?!?/br> 她撐腮撥弄算盤,幽幽道: “世上還有李鶩那樣的單身漢嗎?” “你還惦記著李鶩呢?”隨蕊打包燒雞的動作一頓,驚訝道。 “你別亂說,奴家惦記的才不是他?!本拍镯穗S蕊一眼,“奴家惦記的是李鶩那樣大有可為的單身漢。沒有本錢也行,奴家有本錢,奴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可是……” 她忍不住再次嘆息一聲。 “奴家有銀子,卻找不到合適的單身漢?!?/br> “你急什么急,李青曼也沒成親呢?!彪S蕊扎好麻繩,把裹著燒雞的荷葉包遞給九娘。 “她要是成親了,奴家還急什么……”九娘翻了個白眼。 “什么意思?”隨蕊一臉不解。 “……跟你這個不開竅的人,說了也是白說。” 九娘提起荷葉包,留下燒雞錢,一副對牛彈琴的黯然表情離開了雞店。 排成長龍的隊伍里,好幾雙眼睛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九娘曼妙搖曳的背影。 “看什么看!不做雞了?!”隨蕊一巴掌拍在看呆的一個男伙計頭上,嚇得他一個哆嗦,險些把燒雞的鐵鉤砸在自己腳上。 圍觀群眾一陣哄笑。 不管外界如何刀光劍影,偏居一隅的魚頭縣就像一個世外桃源,依然持續(xù)著祥和的日常。 商家的吆喝聲,行人的問價聲,人群往來不絕的腳步聲和說笑聲,伴隨著無孔不入的粥香、餅香、油炸燴的香氣,共同拉開魚頭縣每日都會上演的平凡而溫馨的一日。 城門方向傳來的一聲轟然巨響打破了魚頭縣熱鬧的日常。 店里忙著做雞的伙計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排出隨記雞店的客人伸長了脖子,加入了路上行人駐足觀望的行列。 隨蕊正要低頭翻動雞身,第二聲巨響響了起來。 “什么聲音?”隨父撩開門簾,從后廚滿頭大汗地走了出來。 “不知……” 隨蕊話音未落,第三聲巨響響起。 遠處好像有什么坍塌了,伴隨一聲震天巨響,隨記雞店的地面都在顫抖。 街道忽然大亂,滿臉驚恐的女童跑過門口,竹籃里的桂花枝灑了一地,嬌嫩的桂花剛一墜落,就被緊接著跑過的男子一腳踏過—— “快逃??!叛軍打進來了!” 哭聲和廝殺聲仿佛在這一刻突兀冒出,一聲不知出處的慘叫讓隨記雞店徹底亂了。 排隊的客人和做雞的伙計,一窩蜂地擠向店門。 無數(shù)只紅彤彤的燒雞串在烤架上無人看顧。 隨蕊剛伸手向最近的烤雞架,隨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得聲音都變了:“都什么時候了!別管雞了!” 他扯著隨蕊進去后廚,找出自己藏好的私房錢揣進衣服里,回頭一看,隨蕊正在認真挑選鋒利輕便的菜刀。 隨父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奪過菜刀扔在一旁,生氣道:“你還想殺陣殺敵不成?趕緊和我走,我早就料到遲早會有這么一天,提前準備好了馬車!快,時間不等人——” “我們現(xiàn)在去接娘和姨娘嗎?” “接什么接,馬車哪里坐得下那么多人,就你和我——快走!” 隨蕊驟然停下腳步,甩開了他的手。 “你要拋下她們?!” “我能帶當然會帶,但我?guī)Р涣税?!”隨父氣得跺腳,“你還不走,難道想落進那些兵痞子的手里嗎?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折磨你?”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扔下她們跟你走!”隨蕊對他怒目而視道,“我不會一個人茍且偷生,你要走一個人走!” “你——”隨父氣得快要仰倒。 他見隨蕊轉(zhuǎn)身往隨家宅院的方向走,知道她動了真格,怒聲道:“你回來!” 隨蕊聞若未聞。 逃跑的行人輕易隔開了他們,隨父左右為難,到底舍不得自己唯一的血脈,拔腿追了上去,用力扯住了隨蕊。 “我去!我去接行了吧!”他氣急敗壞道,“我去家里接你娘和姨娘們,你現(xiàn)在去文道巷子等我,馬車就停在那里——千萬不要到處亂走,我接到她們馬上就來!” 隨父說完,不等隨蕊答應(yīng),急匆匆地轉(zhuǎn)身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街上到處都是慌亂逃跑的行人,做生意的店家扔下鋪子,和路人一起慌不擇路地逃跑,地上隨處可見打翻的鍋爐,傾灑的面粉,碾碎出汁的菜葉。 大地在顫抖,馬蹄聲越來越近,哭聲和慘叫聲也越來越近。 目之所及的每個人都面如白紙。 隨蕊向著文道巷子剛踏出一步,忽然想起獨自一人居住的九娘,面色大變,想也不想地向著九娘的酒館跑了起來。 人潮涌動的街上,只有隨蕊一人逆著人流奔跑。 九娘的店開在更靠近城門的地方,勢必也是更早遭殃的地方,九娘那般姿色的女子若是落在亂軍手里,想也知道會是個什么下場。 隨蕊一路狂奔,同拖家?guī)Э冢蝗艘粋€鼓鼓囊囊包裹逃命的河柳堂掌柜一家擦肩而過,總算,看到了陳記酒譜的旗幟。 隨蕊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桌椅東倒西歪的酒館,急聲道:“九娘?九娘?!” “奴家在這里……” 后院響起九娘微弱的呼聲,隨蕊一個箭步?jīng)_了進去。 滿院子的大酒壇或破或倒,九娘正從其中一個幸存的酒壇里爬出。她原本就病著,如今一身濕透,更是面色慘白。 隨蕊連忙上前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遼軍打、打進來了……”九娘緊緊抓著隨蕊的胳膊,哆嗦著嘴唇道,“我躲進酒壇,好不容易才逃過一劫,我們快跑……快跑……” “好,我家有馬車,你別收拾了,直接和我走——” 隨蕊抓著站不穩(wěn)的九娘往門口走。 剛剛走到酒館的大堂,兩個手握大刀的亂軍就擋住了大門。 鮮血從刀刃上緩緩滴落,他們打量著衣衫盡濕,線條畢露的九娘和面色凝重的隨蕊,臉上露出了同樣的yin邪笑容。 “兩個小娘子剛剛躲在哪兒了?這般無情,太讓哥哥們傷心了。” “你們別過來!” 隨蕊目露兇光,上前一步將九娘擋在身后。 “過來了又怎么樣?” 兩個亂軍毫不畏懼,□□著朝兩人走來。 “我們換個地方吧,只要你們陪哥哥玩一玩,我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 九娘哆嗦著,摘下了頭上的簪子。 隨蕊受到啟發(fā),也取下了自己頭上的銀簪握在手里,狠狠道:“誰敢動老娘一根手指,老娘死也要拉他陪葬!” “你這婆娘夠勁,要我死也可以,但我要死在你的床上……” 一個亂軍舔了舔嘴唇,率先朝隨蕊撲來。 身后的九娘發(fā)出尖叫,隨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撲來的兵卒,死死握緊了手里的簪子。 咚! 嗖! 兩聲奇怪的聲響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隨蕊和九娘都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睛。 朝隨蕊撲去的兵卒胸口上插著一把大刀,刀尖透出胸口,紅色的血跡正在衣服上不斷蔓延。 他瞪大眼睛,一臉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表情,低頭看了眼胸口上的刀尖,慢慢倒了下去。 而另一個兵卒,什么都沒看到,先被一個凌空飛來的酒壺砸暈過去。 “小蕊!九娘!” 沈珠曦奔進大堂,身后跟著身高九尺,一臉兇相的李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