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最終被制住要害的男子爽快抱拳:“末將認(rèn)輸?!?/br> 人群中驟然響起一陣歡呼,一撥人興高采烈地拽住愁眉苦臉的同僚大笑:“好嘞,殿下贏了!給錢給錢!” 在一旁公然賭博的人興奮不已,贏了的人反倒并不高興:“姜騎尉,你沒用全力,下不為例?!鳖D了頓,又補(bǔ)充道:“吾不怕受傷。” “公主畢竟是千金之軀……”男子本想反駁,說了一半的話卻又自個吞了回去。輸?shù)舻哪凶诱钱?dāng)年奉命帶司馬妧離京的騎尉姜朔祖,樓家的家將之一,而比武贏過他的少年郎,正是司馬妧。 知曉這位家將最是穩(wěn)重可靠,可也最是古板,司馬妧的面上有幾分無奈:“你毋須總記得那點身份,你瞧瞧他們,誰把我當(dāng)公主看?”因為長期隨士兵cao練喊口號,她的聲音缺乏少女的清脆,而是有些沙啞。 她纖指一點,指向一個樂呵呵數(shù)錢的虎背熊腰的莽漢:“你看田大雷,他和我動手,都是拼命的架勢?!?/br> 被點名的莽漢立即在自己頸上做了一個割脖的動作,嘻嘻地笑:“沒辦法,老子不拼命,殿下會要我的命啊?!彼臼枪现菀粋€屠夫,比劃起抹脖子來,還帶著殺豬的氣勢。 司馬妧朗聲一笑,手指又往站在外圍的一名瘦削男子點去:“還有周奇,上次他打折了我的胳膊,如今我不也照樣沒事?” 瘦削男子抱臂靠在樹干上養(yǎng)神,聽得司馬妧提到他,睜開眼睛,兩道刀疤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冷冷吐出七個字:“是殿下身手太差。” 司馬妧無奈地攤攤手,又看向姜騎尉:“你瞧,這樣其實也挺好吧?” 一個是小縣城里殺豬的屠夫,一個是發(fā)配邊城的殺人犯,目無尊卑,不知輕重,殿下怎能拿吾和他們比? 姜朔祖到了嘴邊的反駁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公主不喜歡這套調(diào)調(diào)。 她喜歡和士兵接觸,喜歡士兵不忌諱她的身份,還喜歡招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地位低下的田大雷,又比如身家不清白的周奇。 她不像一個公主,甚至不像一個將要及笄的女兒家。 場中的少女,身形修長勻稱,烏黑的長發(fā)高高豎起,背脊挺得筆直,一身干凈利落的黑衣,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除了束緊的腰帶勾勒出異常纖細(xì)的腰肢以外,她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多少女性特征,連胸部也不甚明顯。 仿佛真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翩翩少年郎了。 連士兵稱呼她,也是叫“殿下”而非“公主”,他們心照不宣地故意掉模糊性別。 姜朔祖還記得帶她出京的時候,那個裹在華貴狐裘中瘦弱嬌小的女娃,百日守陵對成人都不易,更何況是一個丁點大的小娃兒,看得他一個糙漢子都心疼。 因此他錯解了她那雙異常明亮堅定、和嬌弱的身體不相符的眼睛,以為皇后死去令這位小公主的宮中生涯變得十分艱難危險,不得不獨立堅強(qiáng),百般無奈之下她只能謀求外祖父的庇佑。 故而他還主動教授起司馬妧一些功夫,希望這位小公主能早日適應(yīng)這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皇宮的邊關(guān)生活,還希望她能身體健康。 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這位大靖的嫡長公主,并非身嬌體弱,居然力大無窮。 而且她根本不是走投無路才來尋求樓將軍保護(hù),而是她生來不喜皇城,就愛邊關(guān)。 這、這將來可如何是好? ——這一點,倒還輪不到姜朔祖一個家將cao心,司馬妧的外祖母樓老夫人,已經(jīng)為此cao心了很多年。本來老夫人一腔熱血,一心想把公主教養(yǎng)成為全天下最知書達(dá)理、才華橫溢、典雅端莊的公主典范,誰知、誰知……唉……天不遂人愿。 為此,老夫人沒少急白頭發(fā)。 “司、馬、妧!” 中氣十足的一聲河?xùn)|獅吼,膽敢直呼公主名姓的,整個將軍府唯有兩人——只聽得樓老夫人的拐杖往地磚上狠狠一跺,人未至,氣勢先到。 司馬妧聞聲,撒腿就跑。 剛剛還和公主相談甚歡的一群士兵們迅速鋪開幾列,排成整齊的隊伍在比武場上cao練打拳——無形中也堵住了老夫人追擊的去路。 謝天謝地。 琴棋書畫,女工刺繡,除了書法和圍棋尚可,其余她真是無一擅長。 外祖母努力了這么多年,怎么還不放棄? 司馬妧狼狽逃竄,跑過回廊一角,見前方有來人,急急停步,長揖行禮:“妧兒見過外祖、大伯。” 來人一老一少,老者銀發(fā)白須,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正是驃騎大將軍樓重。他一開口,聲如洪鐘:“跑得這么急,又躲你外祖母?” 樓老將軍很清楚夫人的心思。他知道寶貝外孫女在軍事上的天賦遠(yuǎn)超琴棋書畫,不過她畢竟是個女娃兒,又是堂堂公主,樓重不認(rèn)為她有機(jī)會帶兵打仗,要知道邊境已許久未經(jīng)戰(zhàn)事,她多學(xué)點女兒家的事情方是正經(jīng)。 故而樓重對妻子年年月月日日上演的“奪命追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 相比之下,司馬妧的大伯樓定遠(yuǎn)由于自家兒子重文輕武,只好把畢生所學(xué)先教給這個侄女,侄女聰慧,一點就通,樓定遠(yuǎn)喜愛不已,常常帶她出去巡視邊關(guān)。 不過今天似乎不是什么黃道吉日。無論是樓重還是樓定遠(yuǎn),都抱著嚴(yán)肅認(rèn)真的態(tài)度,團(tuán)結(jié)一致、異口同聲地批評司馬妧:“堂堂公主,在府邸之中四處亂跑,毫無形象禮儀可言,成何體統(tǒng)!”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司馬妧頓時呆住,外祖和大伯今天、今天都怎么了? 她沒有疑惑太久,樓重很快給出了答案。他從袖中拿出一封加急信件遞給司馬妧:“老夫今日收到消息,太子即將代陛下前來嘉峪關(guān)巡視,也會順便將你接回鎬京行及笄禮?!?/br> “回京?”司馬妧接過信迅速掃視,眉頭一皺:“我不回去!” “妧妧,太子此次必有天子授意,這可由不得你。”樓重嘆了口氣,他也很舍不得可愛的外孫女,但是他更擔(dān)心在邊城無拘無束長大的司馬妧無法適應(yīng)回京后的生活,還擔(dān)心她行過及笄禮之后會立即被天子隨便許給一個男人。 聽聞?wù)言圩罱鼛啄?,越來越不理朝事,反而沉迷于…?/br> 樓重在心底搖了搖頭,抱著不議帝事的原則,沒有繼續(xù)想下去。 他只后悔沒有早點教外孫女一些女兒家的技藝,還有宮廷、宅門生活技巧。 不過即使他想教,在西北這兒,一時也很難找到合適的老師啊。 當(dāng)樓重憂心忡忡地考慮司馬妧的未來時,鎬京城中彩帶飄飄,朱雀門前,一隊儀仗光鮮華麗、隨從均著明光鎧的威儀隊伍整裝待發(fā),為首者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太子司馬博。 為他送行的隊伍一直送到灞河橋上,五皇弟司馬誠雙手奉上一條質(zhì)地上好的馬鞭,寓意希望遠(yuǎn)行者早日平安抵達(dá):“此去三千里地,望皇兄萬事順?biāo)欤缛栈鼐?。?/br> “聽聞河西草原天氣多變,殿下當(dāng)心身體?!眿扇崆宕嗳琰S鸝鳥的女音,來自司馬博的側(cè)室,昔年的鎬京第一美人高嫻君。她黛眉微蹙,憂心不已,如弱柳扶風(fēng),惹人憐愛,一顰一笑都別是一番風(fēng)情。 即便嫁了人,她也仍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太子看得癡迷,彎身攬住她腰肢,一提一拉,將她抱上馬背,毫不避諱在這種場合親她臉頰:“嫻君如此擔(dān)心,不若隨我同行?” 高嫻君攬住太子的脖子,害羞地將頭埋入他胸中:“殿下說真的?可不許逗妾玩兒!” 太子大笑:“不可不可!便是你想去,吾也舍不得你去那邊境受苦?!?/br> 高嫻君氣惱地將頭一偏:“太子又欺負(fù)人!” 送別的眾人均是面帶微笑望著太子與側(cè)妃的濃情蜜意,其中又以司馬誠的笑容最為真誠。沒有人問為何太子妃沒有來,也沒有人對當(dāng)下過于私密的夫妻對話提出異議。 而在鎬京城中,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漠不關(guān)心。 “太子會把阿甜接回來,那、那……”高府的槐樹下,長身玉立的少年望著滿樹槐花出神,喃喃自語:“多年不見,不知道她長成什么模樣了?!鄙倌晁剖窍肫鹜拢樕⒓t,玉面桃腮,貌若潘安,看得路過的婢女們個個全紅了臉。 而雕梁畫棟的勾欄院中,還是白天,卻已有人抱著細(xì)腰豐臀的花魁紫月在吃酒做樂。 “你是說,陛下近年身體不適,由太子代陛下出巡邊關(guān)一事,是高延私下向太子提出的?” 說這話的還是一個少年,長發(fā)披散,斜眉入鬢,俊美的五官本來凌厲深刻,無奈主人意態(tài)慵懶,沒精打采。 少年一手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酒杯,一手擁著花魁紫月:“不管你是從哪位大人的枕邊聽來的小道消息,何必告訴我?它與我何干?” 紫月微愕:“我以為……和高家有關(guān)的事情,二郎會格外的……” 少年扔了酒杯,抱起她來狠狠親了一口,大笑道:“她高嫻君已經(jīng)嫁人,我難道還要對她念念不忘、死心塌地?與其關(guān)心天邊月,不如惜取眼前人!” “呀,二郎、二郎你……”不知少年的手摸到了何處,紫月的臉驟然一紅,嬌羞無限。 少年色瞇瞇地笑起來,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正越來越冷。 陛下病著,太子一走,整個皇城的權(quán)力必定出現(xiàn)部分真空。 當(dāng)然,高嫻君也會暫時“空”著。 紫月有意試探他的反應(yīng),原因何在?她是太子的人,是高延的人,又或者是……司馬誠的人? 少年心中隱隱預(yù)感到,太子此次前去,兇險非常,恐難善了。 而一旦……鎬京的天,勢必馬上會變的。 不過,這又與他何干? 咸吃蘿卜淡cao心,即便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他顧二郎cao心。 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在少年腦中過了短短一剎那,隨即被他拋之腦后,又繼續(xù)笑嘻嘻地喂女人喝酒去了。 橫豎那些大人們斗得死去活來,閑人們還得吃飯睡覺好好過,是不是? ☆、第4章 太子行轅設(shè)在張掖。 張掖,古稱甘州,后以“張國臂掖,以通西域”而易名,是絲綢之路必經(jīng)要地。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祁連山的雪水匯集而成的黑水河養(yǎng)育出這片富饒之地,麥子、油菜、胡麻、蘋果梨、紅棗……物產(chǎn)豐富,是靖朝一大糧倉。 從西域遠(yuǎn)道而來的胡商在張掖兜售香料、銀器、毛皮等等充滿異國風(fēng)情的商品,天竺來的佛教在此處傳道,使得張掖城里城外佛寺眾多,香火鼎盛。 論繁華,這里固然比不過鎬京,但是太子卻被張掖的異國情調(diào)給迷住,連街上隨便走過一個高鼻深目的胡姬都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魅惑風(fēng)情。 而出了張掖再往前,土地漸漸沒有那樣肥沃,過嘉峪關(guān)后,風(fēng)沙和干旱逐漸蠶食水土,化為戈壁。 無怪乎太子走到這里就走不動了。 此地距離嘉峪關(guān)還有五百里,而去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的路程則更長。 而太子代君巡視一事,聲勢浩大,傳揚(yáng)甚廣?,F(xiàn)在河西走廊的大小城池村莊中,上至七十歲的老嫗,下到總角孩童,無人不知大靖太子將至邊境巡視、慰問邊軍將士。 堂堂未來儲君,僅僅走到張掖就不愿往前,顏面何在? 太子自知理虧,卻又舍不得挪窩,便取了一個折中辦法——他走一趟離嘉峪關(guān)最近的瓜州城,帶去昭元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外祖樓重和大伯樓定遠(yuǎn)的賞賜,且在城中設(shè)宴犒賞軍隊,特準(zhǔn)軍民同樂三天,酒水管夠。 是夜,瓜州城中燈火通明,歌聲樂聲四處飄蕩,空氣中混雜著烤rou和葡萄酒的香氣。店鋪不歇業(yè),街道不宵禁,男人們和女人們,士兵們和平民們,不分身份,不分彼此,唯有宴飲、狂歡甚至yin樂。 瓜州最寬闊的東西大街上,在喧鬧的人群中,獨獨有三個安靜的人,默默牽著三匹馬走過長街,格外顯眼。 為首者是個少年的模樣,偏女氣的瓜子臉,琉璃色的眼珠,眼窩較深,嘴唇微抿,顯出凌厲又冰冷的氣質(zhì)。 這么多人都在歡樂,她卻不開心。 默默跟在后頭的田大雷在腹誹,他不知道自己發(fā)什么瘋。這個時辰,太子正在大宴賓客,公主居然敢獨自跑出來,而他卻放著好好的飲酒作樂不要,非要陪著殿下跑一趟嘉峪關(guān)。 嘉峪關(guān)那幾個土堆堆,有啥好瞅的? 但他還是跟來了。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殿下的心思,她想在走之前,多看看她待了近十年的這片土地。 名義上作為公主私人衛(wèi)兵的田大雷,知道自己的出身遠(yuǎn)遠(yuǎn)不夠當(dāng)公主的護(hù)衛(wèi),所以恐怕公主一走,他就得繼續(xù)回瓜州菜市當(dāng)他的屠夫。 不過,他田大雷一個殺豬的,居然有機(jī)會跟在公主身邊長見識、學(xué)功夫和識字,田大雷覺得這輩子都值了。 他可以繼續(xù)回去殺豬嗎,可是周奇呢?田大雷瞥了一眼自己右側(cè)沉默寡言的男人,夜色使得他留下刀疤的臉更顯陰沉,公主一走,周奇得繼續(xù)回玉門關(guān)修筑防御工事一直到死吧。 “城下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