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聽她連叫兩聲“可惜”,樓寧嗅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氣味,想起當(dāng)初在饕餮閣時顧樂飛和他所說之言,樓寧覺得此刻正是核實的好時機。 “妧妧,表哥問你一件事,”左右無人,樓寧便以家人相稱,壓低了音量,小聲問,“那顧家二郎,你幼時見過?” “見過?!彼抉R妧點頭。 賜婚旨意下來后,他對著圣旨上的名字曾回憶半天,終于記起此人幼時最愛跟在高嫻君身后跑,而且那時候是挺瘦的一個小男孩,臉上一點rou也沒有。 “那你小時候落水,他救過你?” “落水?”司馬妧愣了一愣,想起來確實有這樣一件事,不是這樣小樓氏也不會掛記把她許給高崢,便道:“我去救人,他丟了帔帛下來拉我上岸?!?/br> 司馬妧老老實實的回答,令樓寧目瞪口呆。 顧胖子居然沒有騙他?! 他真的救過妧妧?! “那、那你……”一個大男人說這些話不好意思,樓寧張口結(jié)舌半天,方才紅著臉問出口來,“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 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樓寧這一句,恰讓拐過回廊的高崢聽到,他頓時停住了腳步。 高崢捧著婚宴的酒醴膳饈簿冊剛從顧家出來。顧樂飛派人三催四請,非要他帶著定下的宴冊去一趟他家。高崢去了之后,就看見顧樂飛狼毫一揮,他還來不及阻止,顧樂飛便大手大腳地在冊子上勾來畫去,增添不少他從未聽過的膳食名稱,又貼心地送了四五個廚子讓他帶回光祿寺以準(zhǔn)備婚宴。 “這些美味,大概連陛下也沒吃過,長公主想來會喜歡。”顧樂飛把宴冊交還于他的時候,下巴上的三層墜rou飽滿欲滴,笑得十分開心。 見這個自己從小就討厭的家伙,居然對司馬妧如此重視,一副興高采烈準(zhǔn)備成婚的樣子,高崢心里很不是滋味。 偏偏顧樂飛哪壺不開提哪壺,有意在他面前嘚瑟:“高大公子,有些東西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搶破頭也沒用。天意弄人,你說是不是?” 高崢忍住揍他一拳的沖動,轉(zhuǎn)身踏門而出。 本來,修改過后的簿冊應(yīng)當(dāng)送去皇宮請他jiejie高嫻君過目。光祿寺近日重點忙碌的便是大長公主的婚事,即便高延不喜,也無法阻礙他沾手此事。 不過,自從司馬妧入京,關(guān)于大長公主的事情就是鎬京城最熱的話題,他走到半路就聽見路上有人說,大長公主的馬車居然停在了公主府前。于是高崢轉(zhuǎn)念一想,便帶著簿冊來了公主府,向出嫁女方親自請示意見,無論如何也不算違反規(guī)矩。 誰知道好巧不巧,正好讓他聽到樓寧的這句問題。 司馬妧坦然一笑:“嫁他有什么不好?胖胖的多不容易啊?!?/br> 如果陳庭在,大概可以把她言簡意賅的話徹底解釋一遍:橫豎圣旨下來,她不嫁也得嫁,正好能嫁給一個圓乎乎的駙馬,多么難得,每天都不用擔(dān)心自己手指頭沒處使勁,多么愉快。 可是在樓寧聽來,就成了另一個意思:她對嫁給顧家那死胖子無怨無悔,而且一點不嫌棄他肥,反而十分心疼他。 而高崢聽在耳朵里,則是這個意思:她不在乎嫁給誰,也忘記曾經(jīng)和他有過口頭婚約,即便顧樂飛長成那副樣子,她也能自我安慰,安心出嫁。 高崢忽然覺得自己多日以來對那雙眼睛的魂牽夢縈,都變得十分可笑,手中的婚宴簿冊變得分外沉重。 “誰在那里?”六品官袍的墨綠衣角被微風(fēng)吹起,司馬妧的觀察敏銳,見那人似乎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便走了過去:“這位大人來我府上,可是有事?” 話音一落,高崢俊秀的臉便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司馬妧愣了一愣,覺得似乎有點面熟,不過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高崢雙手?jǐn)n起,埋首下去,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光祿寺主簿高崢,見過大長公主?!?/br> 司馬妧看見他袖中簿冊,問道:“這冊可是為婚宴所備?” “正是?!?/br> “高主簿特意拿來給我過目?” “是?!?/br> “有勞了大人,不過我向來不耐煩這些,大人送入宮中讓端貴妃……誒,說起來貴妃的娘家也是姓高的呢?!彼抉R妧后知后覺地意識道,高崢這個名字十分之耳熟。 “冒昧問一句,令尊大人可是尚書令高延?” 莫非她竟然記、記起來我來了? 高崢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保持著揖禮的姿勢不敢抬頭,道了一個“是”字。 “啊……”司馬妧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呀,小時候我還救過你的命,可還記得我?” 當(dāng)然記得! 高崢在心底大吼,可是他卻萬萬不敢真的叫出聲來,極力維持表面的平靜,道了一句:“公主恩,高崢畢生難忘。殿下……殿下尚且記得幼時之事,已令高某深感、深感榮幸,受寵、受寵若驚?!?/br> 司馬妧笑了笑:“不必如此,無論是誰落水,我都會救的?!?/br> 她離開鎬京二十年,這個地方對她而言十分陌生,今日能遇見一個兒時玩伴敘敘舊,令她頗為高興。 可是司馬妧在此類事情上的反應(yīng)太過遲鈍了些,連旁邊的樓寧都看出來高崢的異狀,她卻渾然不覺,反而將幼年婚約拿出來作為敘舊談資,對樓寧笑道:“表哥,說來極有意思,高大人幼時被我所救,母后為此還曾與高家約過口頭婚約!不想今日高大人居然負(fù)責(zé)我的婚宴,你說巧不巧?” “原來如此,果然是巧。”樓寧意味深長道。 高崢的手微微一抖。 樓寧冷眼旁觀,深覺這樁婚約作罷十分可惜,又鄙夷起高家的趨炎附勢。 沒想到俊秀冠京城的高家長子高崢,居然就是司馬妧救過的人。妧妧身份敏感,高延一定是舍不得自己兒子冒險娶她,故而對婚約一事絕口不提,如果不是司馬妧今日見到此人,隨興提起,連他也不知道。 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樓寧正在心中冷笑,卻看見高崢對著司馬妧又是深深一揖,語氣極為誠懇:“高某有負(fù)于殿下。” 這回輪到司馬妧呆住了,她愣了半晌,方才連連擺手道:“高主簿不必行此大禮,不過兒時戲言,吾未曾放在心上?!?/br> 未曾放在心上嗎?高崢心中更苦,又重復(fù)道:“無論如何,確是高某有負(fù)殿下?!?/br> 這人竟然十分較真呢。司馬妧奇道:“不過口頭之言,并無正式媒聘,不能算君毀諾。我今年已二十有五,君亦到此年紀(jì),娶妻生子乃是尋常,若是懼怕我以公主之尊怪罪于你,那大可不必?!?/br> 高崢張了張嘴,想要辯駁他不是怕她怪罪,卻又不知如何表達(dá)他真正的想法。 “高主簿還是將宴冊往宮中送去吧?!彼抉R妧覺得已無舊可敘,有些失望地越過他向前行去。她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她以玉簪高高束起的長發(fā)被微風(fēng)揚起,高崢依稀聞到她發(fā)間幽香,但再扭頭望去,只有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第20章 天啟三年秋的那場婚禮,直到很多年后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九月初八,宜成婚、訂親、求嗣、納財、結(jié)網(wǎng)、會親友。 忌上梁、作灶、伐木、安葬等。 這一天,年逾二十五的定國大長公主司馬妧自永福宮出嫁。 《禮記昏義》曰:“娶妻之禮,以昏為期”。 “婚禮”原為“昏禮”,屬陰,時至傍晚,方可舉行,取陽往陰來之意。 黃昏時分,從顧府出發(fā)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人數(shù)竟多達(dá)五百,隨其奢儉扶車,往皇城而去。 領(lǐng)頭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官,一臉笑瞇瞇的和氣模樣,圓圓滾滾的身材,好像馬上要把新郎服給撐裂,非但不神氣,反而十分可笑。 甚至有人暗地里為顧家公子騎的那匹馬擔(dān)心,好像馬兒下一秒就會被新郎官給壓垮似的。 相比之下,同他前去迎親的兩位好友,單大公子和齊三郎,俱稱得上一表人才,更加襯得新郎官肥胖臃腫。 而因著顧家式微多年,于名門高官鮮有來往,族親亦多半不在帝都,故而這光鮮亮麗、人數(shù)眾多的迎親隊伍,多半都是顧延澤老先生的門生弟子,雖說個個少年英氣,卻出身寒微,前途未知。 至于隊伍中剩下的一小半,則是顧二郎多年結(jié)交的三教九流,穿著派頭十足的華服,卻是忐忑不安地走在隊伍末端,努力降低存在感。 即便這樣,圍觀人群中仍有眼尖地發(fā)現(xiàn),這誰誰不就是隔壁雜耍的王二嗎?還有那誰誰,不就是對面崇賢坊打鐵的李六,還有嘉會坊路邊擺攤看病的老頭許麻子? 顧家這看似氣勢十足的迎親隊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么? 有看熱鬧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瞧著昂首挺胸、冒似神氣的新郎官,忍不住直發(fā)笑。 不過笑歸笑,到了催妝之時,新郎官拉來的這些人果真全部排上用場,只聽見這五百余人高聲齊呼:“新婦出來!”那真是聲如雷震,驚天動地,好不氣派。 男方這邊尚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女方的氣派卻絕非假裝。一品誥命樓夫人為其梳妝,端貴妃素手為其蓋帕,當(dāng)今皇上命人鋪筵設(shè)幾,待新郎奠雁之后,親受新郎稽首之禮,驃騎大將軍樓重則親領(lǐng)長公主登車,又施挽留之禮。然后由新郎而非仆人代駕——親自駕車前往禮會院。 與尋常人家婚嫁不同,公主舉行婚禮的地點皆固定為禮會院,儀式結(jié)束后再移往公主府舉行婚宴以及觀花燭。 圍觀的鎬京百姓,幻想著這位定國大長公主與眾不同,說不定會騎馬成親,如此一來又可一睹芳容。可是卻大大失望,公主殿下安安分分坐于昏車之中,對于搞破除禮儀的驚世駭俗之舉,毫無興趣。 不過這位大長公主畢竟地位非同一般,十里紅妝送嫁,隊伍從朱雀大街的這頭排到那頭,堵住半個鎬京城,竟是一眼望不到邊。且事先將狹窄不宜通行之地的墻通通拆除,照明所用火把燒焦了沿街的樹。 司馬誠為了給這位駐守邊關(guān)多年的皇妹面子,以示他心胸并不狹隘,特命神策軍和羽林衛(wèi)等皇家禁軍千人充作儀仗,腰挎長刀,氣勢非凡,昏車邊隨行的七十衛(wèi)兵更是個個斂容端肅,英武偉岸,令人望之生畏。 圍觀的鎬京百姓本想歡呼,可是見了這支隊伍,卻一度面面相覷,表情疑惑,搞不清楚這支隊伍到底是去送新嫁娘,還是上陣打仗。 于是非常奇怪的,如此隆重華麗的成親大隊伍走過街道時,場面居然十分莊重嚴(yán)肅,一度寂靜無聲。連預(yù)備好要戲樂新郎的障車都被這來勢洶洶的隊伍驚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上去行娛樂節(jié)目。 好在朱雀大街兩旁的樓上有專人負(fù)責(zé)往下飄灑花瓣,五色繽紛、香氣四溢的花瓣散落于隊伍之中,呆愣半天的隨行樂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立即吹響樂器,這才柔和了這支送嫁隊伍中過重的銳氣,終于有了幾分洋洋喜氣。 駕駛昏車的新郎官倒是對剛剛詭異的場面一無所覺,胖乎乎的雙手努力拽著八根馬轡,轉(zhuǎn)頭向兩邊根本不認(rèn)識的百姓打招呼。 他笑得十分開心,以致于一個拉不穩(wěn),兩匹馬跑偏位置,馬車一陣亂晃,隊伍隨之也混亂起來。眼看圓溜溜的新郎官就要重心不穩(wěn)滾下車去,這時候從簾中里伸出一只指甲涂著丹蔻的玉手,仿看似十分纖細(xì)修長,實則比尋常女子的手要大,而且極為有力,一把便拉穩(wěn)了轡頭,避免馬車翻倒。 “是大長公主!”有人歡呼。 人們驚喜之時,這只手已悄然收回簾中。眾人只能看見胖乎乎的駙馬撓了撓腦袋,一臉憨笑地轉(zhuǎn)頭朝昏車中人道謝。 真是好白菜被豬拱了。 目睹這一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在心中惋惜腹誹。 而經(jīng)歷過這場婚禮的人,事后回想起來,印象深刻的便是濫竽充數(shù)的迎親隊伍、仿佛出征一般的送嫁儀仗、還有馬車失控后的“美救英雄”……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dá)官貴人,均覺得這個傍晚舉行的,這場規(guī)格頗高的長公主出降,果然是十分、十分之怪異。 雖然,顧家二郎精心備下無數(shù)新鮮菜式——時下炒煎等技術(shù)并不盛行,菜肴多是炙烤煮,所食rou類也以牛羊為主,少有禽鳥海鮮??墒穷櫂凤w的廚子們從大靖各地搜集而來,精通各色烹飪,銀針炒翅、廣肚乳鴿、爆炒田雞、滑溜貝球……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公主府的婚宴令前來道賀的京中上層圈人十分驚奇,好奇伸筷一嘗,無不是瞪大眼睛,連叫美味,席間所供青梅酒更是被人一掃而空,連皇帝聽聞后也忍不住命人送了酒菜入宮。 公主府美食好酒的名聲在一夜之間遍揚鎬京。 可是沒嘗到好酒好菜的人更多,他們對公主府的婚宴多么多么的特別毫無體驗,只記住了自己圍觀到的婚禮過程,所以與顧樂飛的初衷背道而馳的是—— 多年之后,人們津津樂道的,不是定國大長公主出嫁多么威風(fēng)赫赫、排場奢華,也不是駙馬爺多么紈绔肥胖。而是整場昏禮雖然皇帝重視,舉辦隆重,彌漫其間的那種古怪又可笑的氣氛,還有女強男弱的顛倒關(guān)系,都讓人深覺怪異。 所以,顧樂飛想要追求的“特別”的確有了,卻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特別”。 當(dāng)然,很多年后,大長公主已不僅僅是大長公主,而那位被人認(rèn)為是“拱了好白菜的豬”的駙馬,也早已今非昔比。大靖最有權(quán)勢的一對夫婦,當(dāng)初所舉辦的昏禮竟然這般奇怪又好笑,無怪乎能讓人們掛在嘴邊許多年,百聊不厭。 ☆、第21章 入夜,定國公主府中婚宴,名門公卿子弟,三省六部京官,鎬京有權(quán)有錢的人物皆云集于此,觥籌交錯,彼此應(yīng)酬,好不熱鬧。 絲竹管弦奏樂助興,夜空升起火樹銀花,照得整座府邸霎時如同白晝。 胖胖的新任駙馬爺,一貫被這些人物瞧不起甚至忽略的駙馬爺,拿著酒壺酒杯笑瞇瞇地到處敬酒。今日大喜,即便在座的賓客對這對夫妻根本不看好,但是皇帝既然要給足大長公主體面,那么他們也絕不會使駙馬難堪。更何況這位駙馬今天八面玲瓏,禮儀和言辭皆挑不出錯處來。 滿庭熱鬧,高崢卻獨立于廊下,端著酒杯,品嘗杯中澄紅色的青梅酒,望著北邊隱約掛起了大紅宮燈的婚房,覺得酒入口中,只有酸味,并無他人稱贊的清甜。有不認(rèn)識的女子想過來和他說話,卻被走過來的高巒三言兩語打發(f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