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司馬妧的眼睛復(fù)又合上。 顧樂飛以為她又睡了。 可是她閉著眼睛,突然問了一句:“陛下是不是真的很恨我?” “我自認(rèn)……并未做錯過什么……”她未曾睜開眼,仿佛夢囈一般呢喃道。 顧樂飛沉默不語,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發(fā)絲,如同安撫貓兒一樣安撫她入眠。 注視著女子安靜的睡顏,她緊緊閉著的眼中或許有淚,或許沒有,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任何人看見她眼里的脆弱無助。 他從來不知道,打得西北大大小小數(shù)十游牧部落或滅或降的司馬妧,竟會身有舊疾。 她太強悍也太固執(zhí),寧愿將所有的苦痛埋在心中,獨自隱忍,以致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過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如果不是舊疾復(fù)發(fā),顧樂飛可能永遠也不會看到她如此虛弱的一面,永遠和所有人一樣認(rèn)為她是不可打敗也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這個女子有孩童一般安靜單純的睡顏,亦有一顆赤子之心。 他實在不該讓她獨自面對世間險惡。 自己是無能的。 司馬妧睡得并不安穩(wěn),眉頭輕皺,顧樂飛小心地為她撫平眉間褶皺,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是無能的。 他太天真了,以為自己能夠看清背后的陰謀是何等聰敏,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到頭來依然只能讓大長公主自己去對抗那些險惡。 面對司馬誠那道冷酷的指令,他根本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司馬妧在那冰冷的大殿中獨自枯跪三日。 我多么希望跪在那里三天的人是我。 凝視著司馬妧的臉,顧樂飛輕撫著她的發(fā)絲,想要俯下身來親吻她光潔的額頭。但目光不知怎的一偏,突然他看見自己放在她發(fā)間的肥厚手掌,看上去是那樣笨拙可笑而丑陋。 那只手因為顧樂飛自己的注視,居然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仿佛它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膽敢親上去,那簡直是對她的褻瀆。 怎么配呢?一點也不相配啊。 可是,褻瀆也好,無能也罷,顧樂飛此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急切地、堅定地想要保護住一個人。 哪怕用命。 ☆、第47章 晨光熹微,一夜的大雪染白了整座鎬京城,雪粒吸附掉雜音,朦朧天光中的帝都寂靜得可怕。 公主府中的燈亮了一夜。 許老頭看完大長公主的腿疾后又仔細(xì)替她把了脈,問了一些日常表征,雖然收起蓋在手上的絲帕,拱手道:“顧少,我們出去說吧,莫擾了殿下歇息?!?/br> “很嚴(yán)重么?”司馬妧的嗓音嘶啞,是剛剛醒來的緣故。 許老頭彎腰拱手笑道:“殿下的舊疾之前養(yǎng)得不錯,此次復(fù)發(fā)不算十分嚴(yán)重,只是老夫需要囑咐駙馬爺一些注意事項,以免日后再犯?!?/br> “那便去書房說吧,”顧樂飛頜首,回頭又對司馬妧柔聲道,“我去去就回。” 司馬妧眨了眨眼,沒有回應(yīng),總覺得小白柔聲細(xì)語和自己說話的模樣,有些奇怪,令人生起皮疙瘩。 書房無人,顧樂飛進去之后便沉了面色,剛剛面對司馬妧的那副溫柔面孔消散無蹤,他皺著眉頭對許老頭道:“實話實說,是否十分嚴(yán)重?” “老夫從來不說謊話,大長公主的腿疾當(dāng)年是因為醫(yī)治不及時才留下后遺癥,但是這么多年以來一直注意著不受寒,殿下的身體又十分康健。舊疾復(fù)發(fā)之初確是疼痛難忍,不過按照太醫(yī)院的方子去做,再加上老夫特殊的按摩手法,每日泡藥按摩,很快便能行動自如。日后只要不是刻意磋磨那雙腿,基本無礙。” 顧樂飛神色不變:“如何按摩,教給我,不需你親自動手?!?/br> 許老頭促狹地看了顧樂飛一眼,沒說什么,只道了一個“好”。 “還有何事?” 許老頭的臉上浮現(xiàn)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猶豫片刻,上前兩步,小聲對顧樂飛道:“殿下的葵水不甚規(guī)律。” 哈? 顧樂飛陰沉沉的表情瞬間消失無蹤,換之以茫然的神色,圓乎乎的臉蛋上寫滿了迷惑不解。 許老頭剛剛說什么? “你說……葵水?”顧樂飛不甚確定地問。 “是啊,”許老頭很認(rèn)真地點頭,“殿下月事稀少,恐對懷孕有影響,需要細(xì)加調(diào)理?!毖垡婎櫂凤w一臉驚愕,仿佛第一次知道的樣子,許老頭奇怪地問:“駙馬每日與殿下同床共枕,難道不知道嗎?” 這個……他還真的不知道。 他……又不碰她,怎么可能清楚。 司馬妧也從未提過,估計自己也不是很在意,畢竟葵水很影響她的日常訓(xùn)練,不來反而是好事。 想起崔氏時不時送來的那些催孕補品,顧樂飛的面色更加古怪,心道原以為母親這些補品是打了水漂,沒曾想竟是誤打誤撞幫了大長公主調(diào)理身子? “這個……嚴(yán)重嗎?”顧樂飛的臉上難得露出尷尬。 許老頭自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尷尬之色,心想可能這駙馬爺和大長公主之間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私密之事,他一個糟老頭子當(dāng)然不便過問,于是便如實回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開個方子,待殿下腿疾痊愈后再服用便可。先前說了,大長公主身體康健,恢復(fù)極快,只要悉心調(diào)理,于日后生育無礙。老夫之所以拉著顧少出來說,無非是怕殿下聽了,心里多想,畢竟女子對這種事情皆十分在意?!?/br> 她……未必會在意。 顧樂飛心情十分復(fù)雜地想。 “沒想到你還精通千金科。”顧樂飛看了許老頭一眼,有點刮目相看的味道,幸好他請了這老頭來,果然比宮里的太醫(yī)好用。 “好說,好說。顧少于老夫有活命之恩,老夫看診自然要更加仔細(xì),”許老頭捻著胡須得意地笑,“老夫開的這方子,于女子大有裨益,最好再輔以幾種藥膳。日后大長公主肌膚白皙嫩滑、容光煥發(fā),請顧少把功勞都?xì)w在老夫名下?!?/br> 呵呵,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顧樂飛懶得和他多做糾纏,他急著去陪司馬妧,于是也不再說廢話:“開方子吧,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一并寫下來?!?/br> “駙馬這就急著走?”許老頭叫住他,目光銳利地在他熬得眼睛紅紅的臉上掃一圈:“幾日未眠了?不需老夫給你瞧瞧?” “我皮糙rou厚扛得住,你悉心醫(yī)治大長公主便可,”顧樂飛輕描淡寫,“不過你得記著,在這間書房里談的所有話,都要保密。” “老夫明白?!?/br> 顧樂飛頜首,隨即快步走出書房,誰知剛剛出門,迎頭便撞見顧晚詞。她披著滾狐毛的斗篷,似乎剛到不久,正一臉驚訝、瞪圓了眼睛望著顧樂飛:“哥哥,皇嫂她……” “你來這么早做甚?” “母親讓我送補品來,昨夜熬了一晚的湯,還熱乎著?;噬┰谛ⅲ也缓么驍?,便來找你了?!?/br> 顧樂飛冷冷道:“里頭的話,你都聽到了?” “只聽到幾句……”顧晚詞擔(dān)憂地問:“確定不會影響日后生子?” “你不嘴碎,好好伺候殿下,那便不會,”顧樂飛瞥了一眼顧晚詞,忽而冷笑,“如果你不聽話,出了岔子全怪在你頭上,日后讓你不能出嫁,隨便入贅一個男人傳承顧家香火?!?/br> ……哥哥……這是在威脅自己? 總覺得今天早上的哥哥有點怪怪的,還有點可怕。 “我什么都沒聽到,什么也不知道,”顧晚詞難得老老實實一回,“我把湯送到廚房去溫著,皇嫂想喝的時候你吩咐侍女一聲便可。” “送完就回去,沒事別亂跑。”顧樂飛如此命令后,便匆匆往臥房去了,即便司馬妧此刻正在歇息,他也覺得自己必須待在她身邊才能安心。 仿佛只有這樣,他就能把加諸于她身上的一切險惡盡數(shù)擋去。 今日的鎬京不會因為一場覆蓋全城的白雪而平靜祥和下來。 南衙府前,清早便圍滿了人,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披著名貴的各色獸皮披風(fēng)的公子哥兒們。這么冷的天氣,幾十號人就站在南衙府前不走,要求右吾衛(wèi)大將軍王騰把鄭易逐出南衙十六衛(wèi)的隊伍。 其中以惠榮侯家的三公子趙巖和睿成侯家的三公子齊熠叫得最大聲:“吾等恥于同此等敗類為伍!” “恥于為伍!”眾人附和,均是一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的樣子。 得了消息的王騰從暖和的被窩里爬起來,急匆匆趕到,想要用緩兵之計先把這群大少爺勸回去。 “大將軍,鄭易前些日子以卑犯尊,帶著一群人對付大長公主,這事你莫非不知道?”齊熠懶洋洋地笑著,語氣卻很堅決:“此等不守軍紀(jì)、目無上級之人,豈配留在天子禁軍之中?怕是若給他機會,連陛下的旨意也敢違反吧?” 旁邊的趙巖不吱聲,有點郁悶齊熠搶了他的臺詞。昨日顧樂飛囑咐的便是此事,他們只字不提鄭易意圖陷害大長公主的事情,因為這事是皇帝想要掩蓋的,他們就單純抓住鄭易以下犯上這件事,那七八個人突然圍攻大長公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板上釘釘?shù)囊韵路干稀?/br> 其實區(qū)區(qū)一個南衙十六衛(wèi),鄭家未必多在乎,但是這么多人集體要求把鄭易免職,是很傷鄭家面子的。 名義上是請求免職,實際上是打鄭家的臉。別說鄭易這次名聲掃地,就連他爹也會落得一個教子不嚴(yán)的奚落。 顧樂飛很懂得如何讓人難堪。 如今夾在中間的王騰很是頭疼,他一面不想得罪鄭右丞,一面又不愿得罪這群公子哥兒以及背后的大長公主,左右為難,極力想要把他們先勸走。 可是非但沒有勸走,反而隨著時間推移,聚集在南衙府前的人越來越多。 本來只是幾十號人,很快到一百、兩百、三百……上千…… 趙巖以為顧樂飛想要的只是給鄭家難堪,他想不到顧樂飛希望達成的是另一個目的—— 向整座帝都,向所有人,展現(xiàn)大長公主的實力。 何止是一呼百應(yīng)。 司馬妧不再是初入鎬京城時那個僅有七十親兵、孤立無援的女子,以權(quán)貴子弟為主的南衙十六衛(wèi)雖然名義上是天子禁軍,卻已都在心中偏向司馬妧,并紛紛以行動支持她。 日后無論誰想要動一動大長公主,首先得掂量一下自己有幾斤幾兩。 即便是司馬誠也不例外。 至于鄭易,顧樂飛從來不覺得把他趕出十六衛(wèi)算是懲罰。 以他目前力量,尚不能耐司馬誠分毫,不過動一動鄭易卻是沒有問題。 約莫一個月之后,正值正月新春,鄭府舉行的某場宴飲中,喝醉了的鄭五公子腳下一滑,一不留神摔入后院的一口水井中。這院子偏僻,不知道他是怎么過去的,反正當(dāng)時四下無人,宴飲正酣,到了散宴才發(fā)現(xiàn)鄭易不在,頓時亂作一團,找了很久也找不到。 寒風(fēng)凜冽,鄭五公子足足在這口井里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被掃地的仆人發(fā)現(xiàn)。 在不少仆人的印象中,這口井早就枯了,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這里,居然井里還有淺淺的一層水,沒過膝蓋,淹不死人,卻能讓人冷得直打哆嗦。 鄭易被救上來的時候,兩條腿烏青發(fā)紫,太醫(yī)說若不好好保養(yǎng),日后恐怕會影響行走。 聯(lián)想到一月前大長公主腿疾復(fù)發(fā)的事情,鄭青陽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兒子是被大長公主蓄意報復(fù)??墒青嵰讌s說當(dāng)時腦子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就自己掉下去了,沒有人推他。 既然連兒子都這么說,鄭青陽只能自認(rèn)倒霉。 當(dāng)這個消息傳到顧樂飛耳朵里時,他正在研究適合自家公主的藥膳。聞言,他非但不覺開心,反而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氣:“竟然只是凍傷了腿,沒有癱掉嗎?” 負(fù)責(zé)此次任務(wù)、對鄭府熟門熟路的顧玩靜立一旁,沉默不敢接話。 “也罷。顧玩,這筆賬你先幫我記著,有些人留著比死去有用,日后有機會再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駙馬爺翻過一頁食譜,笑瞇瞇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