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仇牧拍手道:“那太好啦!漢王什么時候進(jìn)城?” 蝶衣笑了笑:“快了,只是若有人想在漢王進(jìn)城前來殺我們,我們可得跑,否則你就見不到小馳了。” 仇牧吸了一口氣,道:“有人會來殺我們?” 蝶衣道:“是,下去罷,我們也要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待會兒嬤嬤賭錢回來,別讓她知道。還有,最近她送來的飯,不要隨便吃。明白了么?” “喔!明白了!” 仇牧先下了樹,這才張開懷抱,蝶衣也跳了下來。仇牧纏著她玩耍,她卻避開了仇牧,一個人進(jìn)了屋子里,將門拴上了。她找出了她‘成親’那日帶進(jìn)來的幾只尖利的鬢釵,收在了懷里。然后她閉上了眼,想著她一路走來的一幕又一幕…… 那守城副將的一位刎頸之交被雍相害死了全家,是愿以死開城門的。她知道這件事事關(guān)重大,因此請示過虞君樊……可是虞君樊拒絕了,但她是誰?她會放棄嗎?她不會。她想那位虞將軍也一定覺得,她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她會證明給他看,她不是。 她一面與那位副將略定了后事,一面順從地被嫁給了仇牧,因為也許這時,雍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數(shù)著日子,等待著她期待已久的結(jié)果。 ———— 一個報信的親兵入漢軍帥帳的時候,古驁和虞君樊正坐在簾子里說話。 虞君樊伸手探上古驁的額頭,微笑:“恭喜漢王,你的病已經(jīng)好了大半。” 古驁拉起虞君樊的手,低頭吻了吻。 “是么?” “是,漢王的身體,底子還是好?!庇菥p聲道,“這時候病愈,是吉兆呢?!?/br> 古驁笑起來,側(cè)身吻了吻虞君樊的側(cè)顏,就在唇間氣息移到虞君樊嘴角邊時,外面響起稟報聲,古驁咳嗽了一聲,坐直了身子,道:“進(jìn)來。” “稟漢王,適才交戰(zhàn)中,有書信射入我陣內(nèi)!說是給虞將軍!” 虞君樊?dāng)[了擺手,道:“拿上來?!?/br> “是!” 信是放在一只竹筒中的,一開竹筒,里面就飄出一陣脂粉的香氣。古驁一愣,道:“我還以為,是上京有將要降,怎么原來是紅雁傳書?” 虞君樊好笑地看了古驁一眼,將信取出,卻是一張粉箋,這是專屬于女子之間傳情之物,上面甚至還有胭脂熨燙的痕跡。 古驁湊近:“你什么時候……” 粉箋上面的字跡并非女子,虞君樊抬起頭,道:“此人自稱守著上京東門的副將,說明夜三更,愿為我軍開東城門,他自有辦法?!?/br> 古驁臉上少了調(diào)笑的神情,面色一肅。 虞君樊又道:“之前與他聯(lián)絡(luò)的,是覓月樓的花魁蝶衣姑娘。蝶衣被皇后許給仇公子,沒想到她仍不改此心?!?/br> 古驁道:“會不會是詐?畢竟我不需要有人給我開城門,就能將上京圍困至死?!?/br> 虞君樊想了一想,笑道:“明夜一看,不就知道了?” 第220章 【二更】 雍馳昏迷了兩天,第三天醒來才被楚氏告知軍糧之事已被雍相擇機(jī)處置,雍馳氣的摔了喝藥的碗?!芭?!”的一聲,細(xì)瓷粉碎,藥水帶紅,流了一地,好像鮮血。 楚氏跪在雍馳床邊,抹淚泣道:“皇上千萬保重龍體,外事臣子們怕擾了皇上養(yǎng)傷,都爭著分擔(dān)朝務(wù),只有臣妾一人愚笨,皇上還沒大好,就嘴碎說了這些……” 雍馳長嘆了一口氣,仰面道:“你有什么錯?你有什么錯?朕坐到這個位置,才知道什么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朕方在外浴血奮戰(zhàn),他們就趁著朕受傷,背著朕分了軍糧!奈何……奈何……” 說著雍馳閉上眼,一行清淚從他蒼白羸弱的面頰上流了下來,原本高挑的細(xì)眉不再有往日的風(fēng)采,原本攝人心魄的丹鳳眸中不再有夕日的飛揚。 “——奈何無力回天!” 楚氏見狀,傷心已極,膝行到雍馳床前,淚水連續(xù)不止:“皇上……皇上!只有皇上一人心中有江山,他們心中哪里有江山……都是自家的私利!”說著她大聲哭號起來,嚨中因舊傷而嘶?。骸盎噬稀噬稀?!” 雍馳一下又一下地?fù)嶂系谋硱砣唬骸啊嗔四懔?,苦了你了。跟著朕,苦了你了?!?/br> 楚氏搖了搖頭:“臣妾不苦,皇上才是真苦……” 雍馳喃喃道:“若不分糧,朕還可以強(qiáng)撐守城;今既已分糧,就不得不出城應(yīng)戰(zhàn)了,幫朕傳話出去,召雍相與楚司空?!?/br> “是,”楚氏擦了擦眼淚,“臣妾這就去……” ———— 這日,虞君樊披甲執(zhí)銳,從早晨起就開始整軍,準(zhǔn)備著夜晚東門之戰(zhàn)??稍谥形绲臅r候,上京之甕城門卻打開了!從里面奔涌而出的是虎賁騎兵,他們義無反顧地朝漢軍沖來!兩軍交手,上京巍巍城墻下,再一次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他們是虎賁中最英勇的一批,可是仍然不可能敵過漢軍鐵騎! 戰(zhàn)鼓隆隆中,他們最后的殊死一搏,更像飛蛾撲火,他們舉著旌旗,可旌旗卻被砍倒折斷。這一戰(zhàn)從中午一直打到傍晚,古驁一直站在觀戰(zhàn)臺上,遙看著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斷劍殘垣,尸橫遍野,古驁知道——這是雍馳最后的反撲了。雍馳一直不是一個甘于命運的人,但很不巧,他古驁也是。這一天,古驁已經(jīng)清晰地明了,他贏了。 這場曠日持久,從他見到雍馳的第一日起,就在他們兩人之間發(fā)生的戰(zhàn)爭,他贏了。 這一刻,古驁忽然想起了許多許多年前,雍馳邀他上上京城樓看城防,以高官厚祿相許時,嘴角那戲謔的笑。 雍馳那時真年輕,也真俊美,意氣風(fēng)發(fā),名滿四海,好像要把整個天下都席卷入他鮮紅的戰(zhàn)袍中。 那年往昔,少年風(fēng)華正茂,可歲月崢嶸,曾經(jīng)指點江山的激昂,終于寥落成兵敗的悲歌。 在這一刻,古驁忽然明白了,雍馳也有竭力用信念守護(hù)的東西,因為他在明知會敗時,仍然最后一搏,也許自己心中的毫無意義,卻是雍馳給自己最初夢想的祭奠。 可古驁同時也明白,漢軍會毫不留情地,將雍馳所有一切視若珍寶的東西都通通碾碎——因為在他古驁看來,那些從來一文不值。 屠戮到了最后,虎賁的殘軍一次又一次地發(fā)起沖鋒,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沖破包圍。 上京已死。 連呼吸的最后一點脈搏都被掐斷。 這座曾經(jīng)寄托了無數(shù)繁華綺夢,無數(shù)功名富貴,無數(shù)雕欄畫棟的巍峨高聳的上京——死了。綺夢夢碎了, 富貴成煙云, 玉砌原來不過是金粉骷髏, 絲毫沒有增添它保衛(wèi)自己的能力。 相反,曾經(jīng)屬于它的榮光束縛了它,讓它墮落、沉淪,今日,它必將成為一座死城。 虞君樊指揮著漢軍騎兵,如驅(qū)逐喪家之犬般,驅(qū)逐著潰敗的奮武軍,戲弄著已有死志的虎賁。太陽落下山的時候,飛蛾終于完成了它最后耀眼而絢爛的奮力一撲,終仍然不得不向甕城退去。 虞君樊仰起頭,卻見上京東門遲遲沒有關(guān)上,這時城樓上忽然發(fā)生了械斗,一個虎賁副將和幾個校尉從城樓上摔下…… 虞君樊剎那間舉起令旗,漢軍虎豹騎聞風(fēng)而動,向上京東門沖了去…… 上京,這個為抵御戎人而建的雄偉都城,這個拏風(fēng)躍云、繁華瑰麗的上京,這就么——破了! 巋然的城墻無法擋住鐵流般的漢軍! 那道路上曾經(jīng)的朱樓碧瓦,香車寶馬,也都暗淡無蹤! 喊殺聲響徹了天地! 曾經(jīng)有人問: 何處有瓊林玉樹?答曰:上京。 曾經(jīng)有人問: 何處有衣香髻影?答曰:上京。 曾經(jīng)有人問: 何處蟠龍踞虎?答曰:上京。 可今日,若問人:上京有什么? 飄蕩在上京城上的孤魂會回答:上京是修羅場,是煉獄! 那上京還有繁華如夢嗎? 不,沒有了,上京有的,是一將成名萬骨枯。上京有的,是滿城騎著馬,拿著刀的厲鬼! 東門既破,漢軍便如猛獸一般撕碎了其他三門!猛獸的牙齒是彎刀烈馬,猛獸的心是論功行賞! 古驁一身明黃的戰(zhàn)袍,在眾將的簇?fù)硐?,騎著高頭大馬,從上京的正門,入了都城。 恍然如夢。 猶記第一次踏入,他尚穿著磨破的布鞋,身著布衣,與典不識兩人嗟嘆:“原來這就是上京!” 今日,上京尸山血海,狼嚎鬼泣,開闔之勢,方顯出上京——這座最初原本用來抵御戎人的邊城——真正的殘酷,古驁不禁想:“原來這才是上京?!?/br> 四處都是被驅(qū)趕奔逃的世家,他們臉上掛著或凄惶或悲憤的表情,在看到古驁的那一刻又變成入骨的畏懼與厭惡,仿佛古驁是猙獰的鬼怪。 “報!大將軍向西朝皇宮攻去了!廖將軍朝東往虎賁內(nèi)營攻去!雍偽已帶著人去了后山!” 古驁點了點頭,點將秦川:“隨本王去后山!” “是!” ———— 原來,今日下午虎賁在外與漢軍做最后的激戰(zhàn)時,城內(nèi)就亂成了一團(tuán),雍府中也忙忙嘈嘈,腳步聲都破碎。眾人膽戰(zhàn)心驚,又懷著僥幸。雍馳最后,仍不忘下令,命人送毒酒給仇牧。 雍府的仆役端著酒去了……可府中但凡身強(qiáng)力壯的,都被雍相抽調(diào)去搬他的金銀財寶,誰也沒有將送毒酒的差事放在心里,就連那仆役自己也想:“不過是一個瘋子,哄騙著他喝了酒也就罷了?!?/br> 囚禁仇牧的院子,在這樣的亂局中,可謂疏于防范。因衛(wèi)兵都調(diào)走,護(hù)衛(wèi)貴人……誰還有心照顧一個瘋子呢? 那仆役剛進(jìn)了院子,手一抖,毒酒就掉在了地上,撒了滿地。因為他看見原本照顧仇牧起居的老婦人,正倒在院子里的一攤血泊中,一動不動。等那仆役回神的時候,一只尖利的發(fā)釵已經(jīng)穿胸刺入,那仆役回頭望去,最后的瞳仁中,是仇牧躲在門后扭曲的臉。 蝶衣?lián)Q上了那死去仆婦的另一套衣裝,對仇牧努了努嘴:“把他的衣服洗一洗,換上!我們就走罷!” 仇牧換好了衣服,蝶衣將那仆役的胡子割了下來,粘在仇牧臉上,又用灰黑給仇牧和自己抹了臉,道:“走!出了門,不要和別人說話?!?/br> “喔!” 他們跟著雍府撤退去后山的隊伍,抵達(dá)了這處雍家最后的據(jù)點。 然后便傳來了漢軍破城的消息。不久,雍馳也來到了后山,身邊跟著楚氏。他先召雍相和雍家族人去后山中的行宮說了話,剎那間整個山中都是哭聲。之后雍相離開了,雍氏族人也離開了,最后衛(wèi)兵同樣離開了,只留了雍馳和楚氏在殿中。 蝶衣伏在草里,對身旁的仇牧說:“你的小馳怕是要自殺,你還不快從那邊偏門繞進(jìn)去?” 仇牧一愣,一言不發(fā)地弓起身,便從密草間跑了過去。蝶衣氣喘吁吁地跟著,卻怎么也跟不上,仇牧先入了偏門。 行宮的殿中,雍馳穿著紫色的龍袍,冠帶都十分整齊,頭發(fā)也是才梳過的,他安靜地坐在上座中,雪白的臉上,原本猙獰的傷疤,這時看起來都平和了。楚氏危髻云鬢,也身著皇后的華服,她曾被稱為京城一絕,這時坐在雍馳下手,便如一對光彩照人的璧人。 雍馳笑著對楚氏說:“夫人,喝了罷。我隨后就來?!?/br> 楚氏端起鴆酒,點了點頭,一飲而盡。她閉上了眼睛,長眠在了雍馳身旁。 雍馳則抽出了自己的劍,泛出了雪白的光,映照出浸滿血絲的瞳仁,那原本是一雙十分美的鳳目,遺傳自他的母親,可是母親亡后,他卻并沒有完成她教給他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