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夫妻，十幾年同床共枕，也就這樣了，黃素心寒地想。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這回不僅領會到了，還一下子就領會到了精髓。

    她是愛財，她是蠻橫，但那還不是為了他們這個家嗎？她的確給自己打了幾件首飾，做了幾件衣服，但那遠遠比不上其他開銷！她嫁到元家十幾年，對婆婆曲意奉承，對丈夫逆來順受，對大房三房唱白臉，換回來的就是一打黑鍋？她到底圖啥？啊？

    院子里鬧得掀個底兒朝天，就算元非靜是個聾的瞎的，也該被吵起來了，更何況她正常得很。元光宗吼黃素的話，她也聽見了。心驚rou跳的同時，她還覺得，那根本就不是她父親。

    等元光宗出門，元非靜瞅著四下無人，這才偷偷地溜到父母房里去。剛一進門，她就看見黃素坐在床上，一臉呆滯，看樣子十分不好?！澳?！”她撲過去抱住黃素膝蓋，驚慌搖晃，“娘，你還好吧？”

    黃素被她晃了兩下，這才回神?！办o兒，娘沒事?！彼焓謸崃藫嶙约号畠捍孤湎聛淼念~發(fā)。

    “娘，你騙人！”元非靜抬起頭，兩條淚就流了下來?！皠偛虐⒁脑捨叶悸犚娏恕彼恢币詾辄S素是正室，在元光宗面前應該很有發(fā)言權，結(jié)果卻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若是爹、娘、祖母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鬧翻，她和吳清黎的婚事該怎么辦？

    黃素沒心情說安慰的話，她也確實想不出還有什么解釋能繼續(xù)米分飾太平，只一下一下地撫摸女兒。她之前通過各種手段收集的錢財，大部分都花在了老夫人和兒女身上。老夫人已然不用指望，所以她現(xiàn)在唯一擁有的，就是一雙兒女了！

    所以，在隨著老夫人登上馬車時，黃素心里很平靜。一個人，若是確實明白自己身處絕境，就不會把力氣浪費在喊叫和求救上。她的孩子誰都靠不了，只能靠她！

    而元府里，鬧騰的人走了，就變得異常安靜。

    “是我太沒用，總連累你受委屈?！痹膺M坐在床邊，握著妻子骨瘦如柴、還纏滿了紗布的手，默默地流淚。

    因著手上的傷，張婉之一直半夢半醒，身上還有些發(fā)熱。這時，睜眼看到一張憔悴的臉，她就知道元光進一晚都守著她。“怎么又說這個，”她道，聲音嘶啞，“都過去了?！?/br>
    元光進見她醒來，臉上立刻露出了笑?！皝韥?，喝點水，潤潤喉嚨！”他一邊說，一邊端過早就準備好的溫水。

    張婉之半倚起身，就著淺淺的水碟子抿了兩口，便搖頭不要了。“你去睡吧?！?/br>
    元光進堅決不肯?！巴裰?，我說過，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聽到熟悉的話，張婉之渾身一震，再次仔細打量起自己的丈夫——胡子拉碴，神色疲憊，眼圈青黑；然而，在這些表象下，確實是當年那個曲江池畔與她許下海誓山盟的清雋少年。

    多年過去，他們的愛情沒有敗給時間，卻敗給了另一個之前從未想到過的人——毫無疑問，老夫人！

    元光進愛好各種風花雪月的東西，從來不務正業(yè)。嫁給他之前，張婉之覺得那是浪漫情調(diào)，然而事實證明這些并不能當飯吃。她氣也氣過，罵也罵過，奈何元光進已經(jīng)被養(yǎng)成了懶散的少爺性子。說難聽點，除了扮演一個合格的飯桶，他真是什么也做不來。

    要說元光進的好處，大概就一個，那就是一心一意。相比娶了妾侍還有外室的元家老二，簡直能算癡情了。拒了老夫人物色的小妾不說，連老夫人暗中給她下毒這事，也是元光進偶然聽來的，轉(zhuǎn)頭便告訴了她。不僅如此，之后如果她在二房待了超過半盞茶時間，他便數(shù)著點沖進去。次數(shù)一多，什么借口都用遍了。

    唉……看著自己因為毒素沉積而顯出黑斑和皰疹的皮膚，張婉之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毀了。不光別人看著惡心，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惡心。但元光進一定會抱著她寬慰，輕聲說他們之前的事情，求她不要放棄……

    婚后拮據(jù)的生活是因為她自己選了元光進，她沒什么可怨的。但是，對她下毒？呵呵，老夫人一定得為此付出代價！

    ☆、第40章 決裂

    別院這頭，天亮以后，元光耀才出書房。雖然疲倦，但他還是去了兒子房間，把元非永從被窩里拎出來——就算不用住書院，早課也不能落下！

    元非永半夢半醒，還記得頂嘴：“為什么就我一個要這么早起床？”

    “你說晚兒嗎？”元光耀反問，“你什么時候能和你姐一樣，讓別人送你個寶樹的稱號，那你就可以多睡一陣子！”

    寶樹？那是什么？元非永在長安時還小，不太記事，一聽就糊涂了。直到梳洗完畢，他都沒回過神，結(jié)果就這么迷迷糊糊地被打包送上了書院。

    元光耀這才出了口氣。

    小孩子嘛，皮是皮，至少發(fā)現(xiàn)得不算晚，還有糾正回來的機會。關鍵時刻，能賴床？當然不行！

    但是，元非晚就不同了。他這女兒從小懂事，省心省力，實在不能不叫人疼。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晚點起來，也是應當?shù)摹?/br>
    若元非永知道元光耀這么想，一定會大叫偏心。但他現(xiàn)在不在，所以“偏心”的元光耀只打發(fā)人把熱水等物送到元非晚房外，讓她一起來就能用。

    因為大事當前，所以元光耀昨日已經(jīng)請了假，打算今天做出最終決定。所以，他吃過飯，便想著小憩一會兒，等中午起來去找顧東隅通通氣。綜合一下意見，他們就差不多可以回復德王了。

    這本是個很正常很簡單的安排。但是，元光耀剛脫下外衣，就聽得外頭隱約有些人聲。沒過一會兒，元信就急促地敲響了他的房門?！爸魅?，老夫人來了！”

    “這個時辰？”元光耀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和他平時去州學時無異。

    相比平時，老夫人起的點偏早了吧？往常這時候，老夫人肯定還在床上臥著呢……

    等等？元光耀忽而意識到一點。難道老夫人是卡著他出門的點來的？如果他昨天沒有請假，這時候在別院的只有元非晚一個。那老夫人找上門來，就正好能趁著他不在而發(fā)作他女兒？

    呵呵，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元光耀從來不疑神疑鬼，自認沒有被害妄想癥。但在聽到那些話后，他意識到，一直是他自己太天真，以為元府真的一片和睦；而實際上，完全相反！這會兒時間這么碰巧，他實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

    “人已經(jīng)到了？”元光耀問，同時飛快地把外衣重新穿上。

    “馬上要上樓來了?！痹沤辜钡?。雖然大房所有下人都不太喜歡老夫人，但他們攔不住老夫人啊！

    元光耀這會兒非常慶幸，他租了個有架空層的木樓，不然現(xiàn)在老夫人已經(jīng)進到廳里了?！拔荫R上出去。你上二樓，叫阿晚起來，但先別下樓！”

    元信應了是，立馬就跑走了。而元光耀束好腰帶，對著銅鏡整了下領口，便推門出去。他走到廳里時，黃素正扶著老夫人進來?！澳赣H?！?/br>
    老夫人原本就在嫌棄前面一段階梯又窄又陡，這時迎面看見元光耀，立刻就變了臉色：“你眼里還有我這個母親？！”

    她這一系列反應，元光耀都收在眼里，自然捕捉到了對方剛看到他時的一愣，心里就有了譜。果然是故意來找茬的！不僅如此，她還想像從前一樣，先拿他女兒開刀！

    元光耀不由生出了隱怒。換做他心情好，他也許還會做做面子功夫，多扯幾句有的沒的。只可惜，他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耐心，一點都沒有?！澳谡f什么？兒子不明白?！彼淅涞?。

    老夫人聞言，腳下差點一個趔趄?！澳阕约喊岢鰜?，一個字沒說，現(xiàn)在還敢和我說不明白？”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兒子真準備和她撕破臉？

    “近日事多，兒子忙忘了而已?！痹庖粠Ц星榈仃愂觥！霸龠^兩日，兒子得了空，自會告知母親。”

    告知？連個稟告都不說了？

    老夫人氣得眼白都多了。這種輕飄飄的解釋，根本還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而且她進門這么久，元光耀也不招呼她坐？“再過兩日？”她反問，聲音都尖了，“這一次是過兩日，下一次是過幾日？一個月，半年？下下次呢？”

    原本就一堆事情要處理，又一宿沒睡，現(xiàn)在還被追著詰問，元光耀不耐煩了?！皼]幾次?！焙呛?，她還想有幾個下次？說句大不敬的話，等他帶著兒女離開嶺南，他管他們死活？

    這回答不咸不淡，老夫人鼻子都要氣歪了?！笆裁唇袥]幾次？你給我說清楚！今天，立刻，現(xiàn)在！”

    因為聲音太大，邊上的黃素眼皮都跳了跳。不過，早在老夫人開始揮舞手臂時，她就不著痕跡地退了后。

    換做是以前，她肯定會挽起袖子沖上去幫腔。但現(xiàn)在，她只管在心中冷笑。在老夫人和元光宗心里，她一直是個外人，那她管他們做什么？反正里外不是人，她干什么給自己找麻煩？真惹毛元光耀，最倒霉的也不是她！

    鬧，可勁兒鬧！看看到底誰作死誰！

    面對這種近似潑婦罵街的大叫大嚷，元光耀有些意外，但不十分驚詫。做長輩的會對小輩進行平白無故的侮辱詆毀，那大概沒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只是在他面前演而已?！皼]幾次就是沒幾次，字面上的意思?！彼粋€字一個字道，咬字非常清楚。

    老夫人算是明白了?！澳氵@是鐵了心要和我杠上是吧？你還敢說你眼里有我這個娘？”她話鋒忽而一轉(zhuǎn)，調(diào)子拉高，變成了凄厲：“你阿耶去得早，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們兄弟仨養(yǎng)大，就換回來這種對待？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說到最后，她便開始抹淚?！拔以趺淳瓦@么苦命？元郎，我還是早點下去陪你算了……”

    整座樓都回蕩著這種聲響，想裝聽不見都難。已經(jīng)起了的元非晚坐在梳妝臺前，手里握著把梳子，都要聽笑了——

    來了，一哭二鬧三上吊！這都是人玩剩下的了，就不能來點新鮮玩意兒嗎？

    因為得了吩咐，水碧和谷藍也留在樓上伺候她。她們還從沒見過這種陣勢，不由有些害怕。

    “大娘，老夫人這么嚎，不會出事兒吧？”谷藍怯怯地問。老夫人連故去已久的老太爺都搬出來了，要怎么處置？

    “我聽得她中氣十足，你們怕是都比不過?！痹峭淼?。“專心梳頭。”

    “可婢子有點心慌……”谷藍聲音依舊小小的?！袄戏蛉嗽趺磿@樣……”

    不用解釋，元非晚也知道谷藍這話是什么意思。大戶人家的老夫人，哪個不是儀表華貴、雍容大度的？平時說個話聲音都不會大，怎么換到李老夫人身上就像不入流的菜市場大媽了？

    元非晚側(cè)耳聽著底下的動靜，表情沒什么波動?！耙粯用尊B(yǎng)百樣人，誰知道呢？”

    這會兒，老夫人已經(jīng)從自己吃糠咽菜才換得三兄弟進學的機會發(fā)揮到了若是元光耀做事之前沒問過她的意見便是不孝，整一出自編自導自演的煽情大戲。為了增強表演效果，她還一屁股坐到了最近的榻上，拿著帕子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元光耀立在原地，微微低頭，什么也沒說。

    這種沉默讓老夫人覺得他理虧，演得更起勁了?！澳阏f，你說說，你可對得起我的養(yǎng)育之恩？”

    元光耀微微一動。老夫人被嚇了一跳，然后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想動手，又放下心來?！霸趺?，現(xiàn)在變啞巴了？”

    “兒子對不對得起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當然不是兒子說了算?！痹庖馈Ｋ痤^，直視著榻上的人?！凹热荒赣H想要知道這個，兒子只能把證據(jù)拿出來了?！?/br>
    聽到前一句時，李老夫人還想乘勝追擊；但聽到后一句，她忽而覺得有些不妙。證據(jù)？什么證據(jù)？

    元光耀朝邊上元雅做了個手勢，后者立刻就上了樓?！澳园参鹪辏芸炀湍芸吹搅?。”

    看大兒子平靜無波的眉眼，老夫人開始驚疑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落到元光耀手里了嗎？不可能吧？

    想到這里，她不由去看黃素。然而黃素正低著頭，沒法接收到她的目光。她隨即覺得自己太過大驚小怪——黃素撂狠話也是昨天的事情，哪兒有這么快整理出來、又交給元光耀的道理？元光耀一定是在唬她！“還有這種東西？那我還真要看看了！”她大聲道。

    元雅很快就去了。而等他捧著一疊厚厚的書籍從元光耀書房出來時，就從幾乎和眼睛平齊的書頁上方看到了對面邁步出來的元非晚?！按竽?，你可讓著點，仔細被碰到?！?/br>
    元非晚卻毫不在意?！澳惴畔聛?，我先看看，很快就好?！?/br>
    雖然下頭急等著要，但元雅估計著，他們大娘肯定不會讓他們這些規(guī)矩的下人難做，便依言放下。

    書皮上什么字都沒寫。元非晚信手抄了一本起來，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

    元光耀說的證據(jù)，竟然是十幾年前的賬本！

    再粗略檢查，她看到了防閣、庶仆等的調(diào)動安排及他們的薪俸；祿米、食料、賜絹、雜彩、金銀器，這些當然也有；甚至連職田里送來的果蔬之類，也注明了來源去向……

    她爹這未雨綢繆，做得有點早?。?/br>
    饒是元非晚，都有些驚訝。她之前還以為，即便元光耀發(fā)現(xiàn)了問題，也就是近日；現(xiàn)在有十幾年前的東西……不對，這么詳細的記錄，肯定是她爹本來就記賬，沒想到現(xiàn)在能派上這種用場！

    把這種東西拿出來打臉，不僅一打一個準，還會一個比一個響亮！

    元非晚看著那些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紙頁，面上慢慢漾起一個笑來。這種好戲，怎么能沒她出場呢？“水碧，去拿根簪子來?！彼龘P聲吩咐，“要最貴重的那根。衣服也換一套配的?！?/br>
    ?。克淌置Ｈ?。平日里元非晚不喜歡穿金戴銀，但凡貴氣一點的東西都在箱子里?。〔贿^既然元非晚想要，她當然照做。

    這耽擱了一小會兒。

    老夫人等得不耐煩，又有些心虛，色厲內(nèi)荏道：“到底有沒有東西？怎么人一上去就下不來了？”

    話音未落，樓梯上便傳來了回答?！鞍⑼硪姈|西太多，便讓兩個婢子分擔了點。如若讓祖母久等，還請祖母原諒。”

    聽出這聲音是誰，一樓諸人統(tǒng)統(tǒng)吃了一驚，都轉(zhuǎn)頭去看——

    頭上一支鑲金點翠的玉步搖，額間一點殷紅如血的牡丹紋，身上一件搖曳生姿的異色綾錦間破裙……配上芙蓉臉蛋、款款腰肢，當真是顧盼生輝、儀態(tài)萬千！

    一群人，包括老夫人和黃素，都看呆了。元非晚平日里不太愛打扮，這一打扮起來，真是星月失色！

    元光耀最先回過神來。他之前已經(jīng)讓女兒不要下來，但女兒不僅下來了、還著意裝束一通，他當然知道這是給他壯聲勢。雖然他覺得他自己能處理掉老夫人，然而元非晚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就順水推舟得了。

    “阿晚，”他出聲道，“來阿耶這兒坐。”

    聽到這句話，老夫人終于回過神，立馬就給元光耀一個惡狠狠的瞪眼?！拔疫@個做娘的進門這么久，你一聲不吭；女兒一出現(xiàn)，就怕她累著了？”她斜眼看向元非晚，調(diào)子頗有些陰陽怪氣：“前兩天不是還病著么？現(xiàn)在就好了？”

    元非晚依言走到元光耀身邊，轉(zhuǎn)臉看向老夫人，這才露出個略帶羞澀的笑容?！笆前⑼砩眢w弱，老讓阿耶擔心。不過阿晚確實好了，可要近點讓祖母仔細瞧瞧？”

    老夫人頓時噎住了。瞧？還近點瞧？元非晚身上水痘余毒有沒有徹底清除啊？她才不要冒險呢！“那合該叫阿素瞧瞧，”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你二嬸子見你多日不好，十分擔心呢！”

    哈？黃素擔心元非晚的身體？睜著眼睛說瞎話都不是這樣說的呀！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僅元光耀和元非晚這么想，大房的下人們也這么想。

    被點名的黃素更悲催，她也同樣不想靠近元非晚。但這個要求她沒法拒絕，只得硬著頭皮向元非晚走近，距離還有五步時就停住了?！巴斫銉喝莨鉄òl(fā)，看起來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非晚聽得她二嬸語氣很不情愿，也沒當回事。就算她沒像元光耀一樣親耳聽到那些詆毀，她也想象得出，二房不可能待見她?！斑@一病太過久長，多謝二嬸關心?！彼^續(xù)笑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