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耀原先是被隱瞞的憤怒更多些，但對方這種反應(yīng)，反倒令他愈發(fā)狐疑。他把事情串起來想了想，忽而發(fā)現(xiàn)一個巨大的疑問：“三弟妹中毒這件事，是大夫告訴你的？”瞧他三弟這種三句話打不出個屁的慫樣兒，他怎么覺得不可能呢？

    “我……”元光進更加結(jié)巴了。“不是大夫……”

    “到底是誰？”元光耀耐心已經(jīng)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索性開始一個個猜。“水紅？她自己肯定不會告訴你。二弟或者二弟妹？我看他們也沒這種好心來提醒。江婆怕死，那剩下的只有娘親自己了……”

    元光耀一邊念，一邊注意著元光進的表情變化。隨著他的話語，元光進的神色愈來愈驚慌，直到“娘親”時到達了頂峰——

    “……娘親自己說漏嘴了？”元光耀被正確答案震驚了。打死他也想不到，事實竟然是這樣！“這種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憔谷徊m著，誰也沒說？我真是看錯你了！”

    “沒有！”因為畏懼而結(jié)巴了好一會兒的元光進突然能把話說利索了?！拔腋嬖V了婉之！”

    元光耀再次被震驚了。親娘給老婆下毒，他告訴是告訴了，然后眼看老婆病得快死，卻沒有任何下一步的反應(yīng)？“所以呢？你告訴了三弟妹，然后？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告訴你也沒用！”有些話開了個頭，下面的便容易說了，元光進正是這樣?！案嬖V你，然后呢？連徐大夫都說婉之救不好了，你難道能救嗎？”

    這話太噎人，元光耀氣得胡子直抖?！啊l跟你這么說的？”等了半天，他才從喉嚨里擠出這么一句話：“是不是，還是娘親？”

    元光進原本盤腿坐在長幾后頭，此時霍地立起了身。“是不是又怎樣？婉之已經(jīng)中了毒，這是事實！如果告訴你，你就會生氣，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然后呢？下一步呢？你眼睛里進不了一顆沙子，肯定要整治，要肅清！等你連娘都不管了的那天，還會管我們？”

    如果說元光耀來之前還覺得三弟和二弟有所區(qū)別的話，他現(xiàn)在也徹底失望了。他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到頭來他卻是這個家里最不值得信任的人？呵呵，何其可笑！

    然而，元光進的話還沒有說完?！岸?，我無憑無據(jù)，和你說了，你就會信嗎？除非親耳聽見，否則誰都不會信吧？若是你信了，家里因此鬧崩，還不都是我的錯？這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也是受害者！我只希望這事不會再發(fā)生！”

    不該是你的錯，就合該是我的錯了？

    因為怕自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安穩(wěn)生活受到影響，就幫人藏污納垢、幫人騙我騙得團團轉(zhuǎn)？要不是女兒無緣無故得了水痘，拔出下面一大堆黑幕，我就合該被這些白眼狼騙下去？

    “很好，”元光耀一邊點頭，一邊說，“原來你們都是這樣看我的，很好?！彼F(xiàn)在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平靜到令人心冷：“那行，現(xiàn)在就和我去娘親房里吧。我還有幾句話要說，你們最好聽一下。”

    見大哥臉上毫無表情，元光進心里咯噔一跳，忽而覺得自己剛才那些話說多了?！啊€有什么事？”他勉強維持了剛才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語氣，但心里又開始發(fā)顫。完了，他好像徹底把他大哥惹毛了！

    元光耀深深地盯了三弟一眼，沒直接回答?！拔乙呀?jīng)派人叫光宗回來了。你去了就知道?！痹捳f完，他便大步邁出了門檻。

    至于元光宗，他說是天天去縣衙，但實際上只有上午懶洋洋地當(dāng)班。左右小山城沒什么事，大部分時間都在磨洋工。要不，他怎么能有時間包養(yǎng)外室？

    今天比往常還要清閑，元光宗便琢磨著，早退去找惠兒。

    黃素早就人老珠黃，同房他都提不起興趣。節(jié)夫人的欲拒還迎那一套，他也吃膩了。惠兒雖然是個寡婦，然而年輕貌美，在床上浪起來的勁兒，十個黃素加節(jié)夫人都比不上。他食髓知味，恨不得天天膩在她身上。

    黃素只道他天天夜里宿在節(jié)夫人那里，她又哪里知道，這男人早在白日里就把每天的存貨都喂到一個寡婦的身子里去了？

    想著惠兒的大紅肚兜，米分嫩藕臂，還有那兩條白溜溜滑膩膩的長腿，元光宗身下就是一熱。他再也忍不下去，便尋了個空當(dāng)，想悄悄地出門。

    只不過，他還是晚了一步。在真的出縣衙大門前，元達便尋了進來，說元光耀請他回去議事。

    乍一聽這話，元光宗腦袋嗡地一響，還蠢蠢欲動的下半身頓時就消停了。他大哥回來了？這個時候？最近破事一籮筐，怎么可能有好事！

    當(dāng)元光宗進門的時候，正好碰到黃素在三房外伸頭探腦。他這時也顧不得和黃臉妻子較勁，走過去就問：“阿兄在里面？”

    黃素正估摸著是自己進去還是等人出來，未曾想后面一道聲音，頓時被嚇了一跳。等她聽出是元光宗，臉立刻拉了下來。

    這臭婊子，給臉不要臉！元光宗見她沒回答的意思，心中便罵了句臟話。唯一阻止他破口而出的理由是，元達還在邊上，而里頭也隱隱傳出走動的聲音。

    元光耀剛走出來，便看到元光宗和黃素的四只眼睛都望向自己。換做是心情好，他還會笑一笑。但這當(dāng)口，他就算是個心大的神仙，也笑不出來了?！岸蓟貋砹耍俊彼渎暤?，“那正好，一起走吧。”

    “阿兄……”元光宗還想問問到底是什么事，元光耀就徑直從他面前走了過去，眼神都不分給他一個。

    元光宗心中那種不妙的預(yù)感達到了頂峰。見元光宗從后面出來，他急忙問：“今天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痹膺M略有些心虛地搖頭。他才不會說，他剛才似乎往元光耀本來就很旺的火上澆了一桶油呢！

    這個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老夫人在床上瞇得心滿意足，這才慢騰騰地起來。“水紅，”她吩咐等候已久的婢子，“服侍我起來?！?/br>
    這老太婆吧，早上起來一次，也就裝個樣子，不一會兒便躺回去補回籠覺。只可憐服侍的婢子，被她一起一睡地來回折騰。

    頭上還有隱約的痛感，一陣一陣犯暈，可水紅一點也不敢顯出來。因為她知道，若她不能撐過去，下場會更倒霉。所以，她默不吭聲地服侍老夫人梳洗，話都不多說一句。

    老夫人自言自語很能得趣，也不在意這些小事?！耙粋€婢子就是不好使，他們怎么也不知道眼色，再買個婢子來？江婆我給出去了，水碧也給出去了，怎么就不能多要一個婢子了？”

    水紅繼續(xù)沉默。按理來說，這種情況，從院子里的婢子挑一個進屋子即可。但聽說要服侍老夫人，那些婢子沒一個愿意的。有人甚至暗自使手段調(diào)到柴火房去，為的就是避開老夫人的視線。黃素找不到人，自然也就填不進來。

    早知道這樣，老夫人說要埋眼線的時候，她就該自告奮勇地去大娘那里！可現(xiàn)在，想什么都晚了！

    只不過，今天和平時有些不同。水紅剛幫老夫人把衣服穿好，外頭就傳來一片雜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零星話語：

    “好歹讓人通報一下吧……”

    “我還趕時間。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我說完就走。”

    “誰在外面吵鬧?。俊崩戏蛉艘宦牼团?。必須得說，她正是聽出了元光耀的聲音，才氣得這么快?！斑@一大清早的就高聲喧嘩，還有沒有規(guī)矩了？”她嘲諷道，起身出去，連妝也不畫了?！皢?，這是誰啊？竟然還有臉回來？”

    老夫人那是有名的大嗓門，尤其在她一點不想掩飾的時候。人未到聲先到，元光宗元光進黃素三個心里都是咯噔一跳：這陣勢，看來真沒好事！

    反觀元光耀，聽著這含沙射影的話，居然依舊平心靜氣的?！皟鹤訑嚁_母親，這是第一次。不過，也是最后一次了。母親便擔(dān)待點吧。”

    老夫人剛掀開門簾就聽見這么一段綿里藏針的話，更加不虞：“對母親不孝，誰給你這個膽子？”

    元光耀沒說話，只側(cè)了側(cè)頭。跟進來的元信會意，立刻從包里掏出了賬本。

    乍一看那眼熟的封面，老夫人和黃素立時都僵住了。又拿賬本打臉，這是什么意思？

    而已經(jīng)有所聽說的元光宗看她們的反應(yīng)，頓時也猜出了東西是啥，笑容凝固了?！鞍⑿?，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嘛?！?/br>
    只元光進一個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狐疑著，又見大家都了解的模樣，不由上前兩步，就著元信的手翻開查看?？芍豢戳说谝豁摚淖齑骄投哙缕饋??！斑@……”十幾年前的賬本！元光耀這是和他們算賬來了呀！

    “對呀，你看我，不是在好好說嗎？”元光耀道，語氣都可謂溫柔了。“三弟也看過了，那想必大家都知道，這本子是什么了吧？”

    老夫人氣得話都說不出口，只有元光宗還能接話：“……阿兄，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問我什么意思？”元光耀反問，甚至笑了出來?！斑@話該是我問你們吧？阿晚莫名其妙地過了水痘，差點沒病死。還有三弟妹，那病也不是怪病，而是中毒。這些你們?nèi)贾懒耍桶盐乙粋€當(dāng)傻子耍著玩？”

    此話一出，四座寂靜，簡直到怕人的程度。

    尤其是老夫人。她顫巍巍地盯了低著頭不發(fā)一言的元光進一眼，知道事情敗露，頓時面如金紙，全無血色。剛才的那些嘲諷和憤怒全都不翼而飛，統(tǒng)統(tǒng)變做了不可置信——

    老大怎么會知道她下毒的？她瞞得那么好！

    元光宗和黃素的震驚也不比老夫人少。雖然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面不和心不和的狀態(tài)，但此時的想法卻是完全一模一樣——徹底完蛋了！

    “我想，事情到了這種程度，再問你們之前做了什么，也沒什么用處。”元光耀繼續(xù)道。“而且繞來繞去也沒有意思，”他稍稍停頓，語氣決絕：“既然這日子過不下去，那便分家吧?！?/br>
    ……分家？

    一票人全都被嚇住了。大房要分出去？那怎么能行？別的暫且不說，沒了最大的經(jīng)濟來源，他們難道要餓死嗎？

    老夫人臉色先青后白，又漲成了紅?！拔疫€沒死呢！這個家還是我做主！”她厲聲喝罵。

    “哦？”元光耀輕飄飄地回了一句?！案覇柲赣H，您真的覺得，以您做下的事情，還能自居一家之長的位置嗎？”

    “你……”老夫人沒想到元光耀把話說得這么直白，渾身都哆嗦起來?！胺凑也辉S！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就告訴所有人，你不奉養(yǎng)老母！”

    不孝是個很難聽的罪名，鬧大了絕對影響仕途。她自以為這是個很有力的威脅，但元光耀根本不把這放在眼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已經(jīng)失去了那么多，還有什么可失去的？

    “那您大可以去說，隨便說，我無所謂。您若是要您的奉養(yǎng)費，賬本里已經(jīng)記得一清二楚了?！痹庖p描淡寫地道?！叭缛裟X得不夠，我便把這些刻印幾份，掛在縣衙和州衙外面，讓大家看看，到底夠是不夠?！?/br>
    老夫人這下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拿了多少，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要是真掛出去，老臉還要不要了！

    事關(guān)重大，元光宗和元光進的表情也十分難看。如果說老夫人拿元光耀的錢還情有可原，他們兩個成年的弟弟算什么？吃軟飯的？一旦曝光，那不是要不要臉的問題，那是徹底沒臉！

    “阿兄，你消消氣?！痹庾诮┯驳嘏阒δ槪皠e因為一時意氣，就……”

    “我是不是一時意氣，等你看到賬本掛出去就知道了。”元光耀冷冰冰地打斷他?！坝只蛘?，你們想要先看我去掛，再同意分家？”

    ……那怎么可能？！

    “阿兄……”元光進也軟了?！拔覄偛挪辉摵桶⑿终f那樣的話，阿兄你別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咱們坐下來談?wù)劇?/br>
    “阿晚被你們欺負時，沒聽你們說我們是一家人；對家人下毒的時候，也沒想我們是一家人。等到這時候再來說，你們不覺得，已經(jīng)太晚了嗎？說出那種話，你們自己信嗎？”元光耀冷聲道。

    沒一個人說話，沒一個人敢動。

    “沒話了？就是都同意了吧？”元光耀抬起手，元信立刻遞上早就準備好的紙筆。“既然這樣，這里是分家協(xié)議，大家都簽個字吧?！?/br>
    連這個都準備好了？老夫人、元光宗、黃素、元光進四人眼前頓時一黑。

    但沒等他們其中的哪個人“暈”過去，元光耀便好心提醒道：“我還帶了印泥，別白費功夫了?！?/br>
    ☆、第50章 報怨

    就算真有人失去意識、然后元光耀直接摁著他們留下手印，他們也有苦說不出——那么大一條把柄在元光耀手里捏著呢！元光耀讓他們往東，他們敢往西？

    不過片刻功夫，元光宗就咂巴出味道來。

    元光耀這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徹底要和他們撕了；如果他們不同意，那就不僅僅是里子沒掉了，面子也會徹底沒有！

    然而，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有什么除了簽字以外的辦法？

    “這個……”元光宗試探性地出聲，“阿兄，這事實在太過突然，咱們再考慮考慮？”

    “沒什么好考慮的，該說的我都說了?！痹庖翢o感情地回答?！敖裉炀蛢蓷l路，要么你們簽字，要么我把賬本掛出去。我丑話說在前頭，我現(xiàn)在耐心有限?！?/br>
    事實上，他以前對家里人有多縱容，他現(xiàn)在對分家的要求就有多迫切。一想到之前被蒙在鼓里……不，他簡直想都不愿意去想，因為一想他心里的烈火就蹭蹭往上冒，猛烈地舔舐著他的理智——

    他特么真是瞎了眼了！不僅瞎了眼，還把一顆真心巴巴兒獻上去，結(jié)果都喂了狗！

    一邊的元光進先是震驚，再是呆滯，最后變成了著急?！鞍⑿?，”他急促道，“前些日子不還好好的嗎？一定是哪里出了錯！”

    “對，是出了錯?！痹庖豢诨卮?。但沒等幾個人松口氣或者露出喜色，他就接著往下道：“是我錯了十幾年。我錯在太過天真，我錯在太過心軟……但以后，我不會再錯下去了。這協(xié)定我已經(jīng)簽了；只要你們也簽上去，我們以后就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br>
    一群人面面相覷。別人且不說，黃素都要哭了——元光耀今天是來真的啊！她指望著從元光耀那里再拿點錢，她還指望著借用元光耀的關(guān)系網(wǎng)給自家兒子的仕途鋪路……結(jié)果它們一件都沒做好，元光耀就突然砍下了和他們劃清界限的堅決一刀——

    這怎么能行呢？！

    到了這個地步，黃素也記不得和元光宗犟嘴了，一個勁兒地在背后扯丈夫的衣角，意思就是叫他想想辦法。

    元光宗暗罵一聲，站遠了點，一點不想搭理黃素。沒看他正煩著嗎？他可是答應(yīng)惠兒，再過一陣子，就抬她進門的！如果元光耀這時候撂挑子不干，他哪兒來的錢辦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

    元光耀的視線淡淡地掃過母親和兩個弟弟，覺得他給他們留下的反應(yīng)時間已經(jīng)夠充分了?！皡f(xié)約在這里，一式四份，沒有公證人。但我想，公證人也是不必的?！闭f到這里，他略微拖長音，“因為我想你們不會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里面的情況吧？”

    元光進啞口無言，臉紅了又青。他本來性子就不怎么強硬，剛才對著元光耀那一吼已經(jīng)透支了他十年的勇氣，再叫他說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至于元光宗，和人打交道比較多，面上好歹比元光進好點。事已至此，他也知道毫無回轉(zhuǎn)之地，便上前一步，拿起了自己的那份協(xié)議翻看。

    這無疑是一種暗示。黃素從喉嚨里溢出半聲驚呼，無力地軟了下去。

    “看起來總算有個聰明人?！痹庖溃Z氣里依舊毫無感情?！澳赣H，三弟，不是我說，你們還是看看比較好?！彼晕⒐雌鹱旖?，“因為這大概是你們的最后一次機會?！?/br>
    什么最后一次機會？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好嗎！

    不管是老夫人還是元光進，心里都這么惡狠狠地痛罵。老夫人依舊犟著，甚至把頭偏到一邊去，不看那協(xié)議。但元光進遲疑了一陣子，還是把紙拿起來了——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還不如早點看看，分家以后會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