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以財產(chǎn)被盜為開場,元府的這一天注定雞飛狗跳。而別院這頭,就算是水紅上門來要人,也沒人對此感到驚訝。 “……就是這樣,大娘。”水紅把老夫人要她來的目的吞吞吐吐地說完了,眼神十分閃爍—— 元光耀都沒向兩個弟弟要地契,老夫人偏抓著水碧的身契不放。地契可比身契貴重許多,這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水紅這么想,并不意味著她就覺得水碧應該留在大房。畢竟,老夫人現(xiàn)在手底下只有她一個可使喚;有什么壞事,都劈頭蓋臉得糊她個徹底。若是水碧跟她回去,以后肯定有人分擔! 對啊,憑什么她受苦受累,水碧卻可以吃香喝辣?這不公平! 這么想著的水紅當然不會意識到,因為跟在老夫人身側(cè),前些年她拿到手的好處可比水碧多得多了。而由于元非晚那時一直忍氣吞聲,水碧的日子更是難過。 所以,真要說公平,水碧比她有資格得多! 這個時候,早起的元光耀已經(jīng)去了州學,也監(jiān)督著元非永去上課。只有元非晚沒什么事,自顧自地喝她的楊梅湯,一眼也不瞧地上跪著的人。 嶺南什么都不好,但時令水果真是一等一的好。整個五月都是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個個顏色鮮艷,汁水飽滿,散發(fā)著誘人的酸甜氣息。廚房邱大叔前幾日一來就注意到了外頭成片碩果累累的楊梅林,在征得元非晚同意后,便每天去向農(nóng)戶買一大籃子新鮮楊梅,換著花樣吃。 比如說這楊梅湯,便是清晨和著露水剛摘的。用鹽水洗干凈,浸入糖水,再放入瓷罐,在河水里沖刷小半個時辰;最終享用時,楊梅不僅帶著晨露的芬芳,還沁著一些若有似無的涼意,正適合入夏的天氣。 元非晚不疾不徐地把那一小碗楊梅糖水都喝完了,輕輕把碗一放。 谷藍觀顏察色,輕聲問:“大娘,您可要再用一晚?左右不是很涼,再吃一些也沒太大干系?!?/br> 水紅正松了口氣,覺得總算跪倒頭了;一聽到谷藍的話,頓覺眼前一片黑暗——搞什么,繼元光耀態(tài)度強硬地分家后,元非晚的派頭也大了起來?“大娘……”她猶猶豫豫地出聲,指望快些擺脫現(xiàn)在這種窘境。 但元非晚依舊沒分給水紅一個眼神。“那就去再添一碗?!彼愿拦人{,后者便愉快地端著空碗去廚房了。 水紅有些著急,又不敢對元非晚說什么,只得頻頻向水碧打眼色??伤塘⒃谝贿?,眼觀鼻鼻觀心,注意力似乎已經(jīng)完全被她面前的那塊木質(zhì)地面吸引走了。 谷藍很快就回來了,而元非晚進食的動作依舊慢條斯理。期間,元達和元雅分別站在門側(cè)。雖然一聲不吭,但水紅依舊感覺壓力如芒在背,心里更慌張了—— 怎么辦,瞧這陣勢,大娘是不打算放人啊!要是她今天不能把水碧帶回去,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但元非晚依舊看也不看水紅。等這一碗楊梅糖水也喝完了,她才道:“收起來吧,早上吃這些便夠了。” 谷藍脆生生地應了句“是”。想了一想,她又道:“大娘,您覺得這楊梅是不是不錯?” “確實?!痹峭睃c頭肯定。 谷藍眼神亮了亮?!霸蹅儙X南,多的是這種水果!再過一些日子,荔枝熟了,您便可以大飽口福了!” 元非晚笑著點頭?!安挥眠^些日子,現(xiàn)在就有熟的荔枝了吧?只不過,趕頭熟的荔枝不如正中間的,是不是?” “就是這樣!”谷藍拼命點頭。“晚熟的荔枝個大又甜,皮也很??!等它們上市,我給您挑!” “只負責挑嗎?”元非晚笑瞇瞇地問。 谷藍的拼命點頭立時變成了拼命搖頭?!爱斎徊?,我會一個個地給您剝好皮!” “這聽起來還不錯?!痹峭斫K于滿意了。 聽著這種毫無營養(yǎng)的對話,水碧依舊保持著她原先的模樣,一動不動。而跪著的水紅呢,幾乎要驚呆了—— 不給她回復,不叫她起身,反倒是有津有味地討論起了楊梅和荔枝……夠了啊,這一定是下馬威吧! 可就在水紅這么想的時候,元非晚終于給了她一個正眼。“噢,水紅,你剛才說,祖母想要水碧回去,是吧?” 水紅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點頭吧,怕元非晚給她好看;不點頭吧,怕老夫人給她好看。前狼后虎,不免瞻前顧后。既然如此,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吧? 所以,雖然水紅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然而,出乎水紅的意料之外,元非晚并沒有破口大罵,更沒有憤而動手。實際上,她吐出口的話,連一點煙火氣都沒沾?!八?,你可聽見了?” 一直在扮演木頭人的水碧終于有了反應。她屈膝行禮,低聲回道:“婢子聽見了?!?/br> 聽了這回答,元非晚便朝著水紅小幅度點了點下巴?!八讨懒?。” 嗯?水紅被這發(fā)展弄得一頭霧水。她要的可不是水碧知道,而是水碧整個人跟她走?。 按竽铩?/br> 沒等她這話說完,水碧就出聲打斷了她。“婢子多謝大娘這些年的悉心照拂。”她又向元非晚行了個禮。而再轉(zhuǎn)向水紅時,那臉上的表情就又重新變成了空白的冷漠?!八tjiejie,咱們走吧?!?/br> ……啥?水紅更加迷茫了。 晾了她好半天,又輕易答應了她,這是耍她玩嗎?但是,不管真相如何,水碧跟她走,那她的任務就完成了! 一想到這里,水紅就把自己的疑問統(tǒng)統(tǒng)咽了回去。開玩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等元非晚改變主意,她回去就要倒霉了! 本以為成功率接近于零,結(jié)果有驚無險。水紅滿心以為,除去不得不花錢買的豌豆糕外,她最近幾日的壞運氣已經(jīng)到了終點。只可惜,她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她興沖沖地回去時,面對的是從老夫人到張婉之的五張黑臉—— “水紅!”老夫人剛見到人影就高聲喝罵,“這事是不是你干的?” 這明顯氣急敗壞的聲音再加上屋子里幾乎已經(jīng)具現(xiàn)化的繚繞黑氣,水紅連邁步進去的膽子都沒有了。“……怎么了,老夫人?”她猶疑道,腳下和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 “還有什么別的事?”老夫人厲聲道,“昨晚我屋里進了賊,你不知道?” “什么?”水紅被嚇了一大跳。而等她想到這意味著什么時,渾身簌簌發(fā)抖,立刻就跪下了:“老夫人明鑒?。℃咀诱娌恢肋@回事!婢子連老夫人您把東西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么會去偷呢?” 此時,一邊的元光宗卻涼涼地開了口?!斑@可說不定。作為母親的婢子,你就該好好地照料母親房里的一切。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就說你不知道?” 水紅的臉頓時全無血色?!岸坷删@話,婢子可不能認!雖說人心隔肚皮,但婢子好歹服侍老夫人這么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況且,婢子剛從外頭回來,連老夫人丟了什么都不知道!失職是一碼事,偷竊又是另一碼事了!” 元光宗本來也就沒什么證據(jù),便冷哼一聲:“嘴皮子倒是很利索?!?/br> 這擺明了還是懷疑,水紅差點要暈過去了。“老夫人!”她膝行到老夫人跟前,一下一下地磕頭:“老夫人,您還不知道我嗎?我哪有那個熊心豹子膽?況且,若是我干的,我早就拿著那些財寶逍遙去了,哪里還會老老實實地回府里來?” 老夫人本也不是特別懷疑水紅。此時見婢子腦門上磕出了青紫,再加繃帶,她只覺得滲人?!靶辛耍瑒e磕了!左右我已經(jīng)讓人去報了官,到時自見分曉!” 這話聽著語氣不對,元光進不免插聲問:“‘自見分曉’?母親,您的意思莫不是,府里的所有人都要被訊問?” 老夫人甩給他惡狠狠的一眼。剛才元光進和張婉之互相證明昨夜他們院子里沒人出去,白瞎了她一定要把臟水扣到張婉之身上的心。 而且,不管是三房仆人還是院子前打雜的,都一口咬定什么異常動靜都沒有?,F(xiàn)在水紅自己回來了,也就說明水紅確實沒偷…… 但肯定有人偷了?否則她的珠寶自己長出翅膀飛走了嗎? 被一瞪,元光進又縮回了頭?!皼]關系,”他低聲和張婉之咬耳朵,“咱們什么都沒干,誰來都不怕?!?/br> 張婉之本就面如金紙。剛扛過一輪惡意打擊,此時身形有些搖搖欲墜。但聽到元光進的話,她還是勉力點頭,露出個“沒事”的笑模樣來。 不管是老夫人還是元光宗,都注視著這二人。 老夫人自是氣得咬牙切齒——這不下正經(jīng)蛋的母雞,都毀成這樣了,還是個狐貍精! 而好色的元光宗自然看不上一個干癟身材、病氣怏怏的女人。他看自家弟妹的原因完全是,他聽到了元光進的話。 事實上,他是準備反對的。好歹他也是個公職人員,被人訊問,臉上哪里過得去? 但如果其他人都無所謂,就他一個堅決反對,不是會顯出做賊心虛的樣子嗎?不如忍一忍,徹底摘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沒錯,為了能拿出一份像樣的聘禮,元光宗鋌而走險,趁夜摸走了老夫人數(shù)十年來積攢下來的小金庫中的大部分。 而且元光宗一點也不感到后悔。誰讓老夫人不自己給他呢?反正她也五十多了,活不了幾年,還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帶到地底下去,不是暴殄天物嗎?若是用在給他娶妻身上,說不定又會再抱一個孫子呢! 抱著水碧回來就再難下手的想法,元光宗抓準了老夫人房里最空的時候行動。并且,就算真查起來,他也早把東西轉(zhuǎn)移了——他偷東西的時候沒人看到,贓物也找不到,那他到底怕官衙查什么? 這么想想,元光宗更鎮(zhèn)定了。“那行,”他道,“今日我就不去衙門了,等他們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母親的東西找出來!” 黃素本就對官府有些敬畏,這時一聽掘地三尺,身上不免抖了一下。別介啊,她房里床下還有她自己的私房錢呢!若是被翻出來,是不會被當做贓物,但暴露了就保不住了! 怎么辦?怎么辦! 黃素一時間急得腦門上都見了汗。 水碧站在門外,從頭到尾被當做背景板,徹底無語了。白費她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設,準備迎接老夫人的各種挑剔刁難……結(jié)果就給她看這個?當然不是說不好,可這種混亂程度,真的需要她再添一把火嗎? 與此同時,盧陽明和公孫問之正蹲在城東頭的亂林子里。準確地說,他們正蹲在一棵看起來平淡無奇的柳樹前。 “是這個嘛?”盧陽明問,一鐵楸挖下去?!拔艺f你趕緊記起來,不然我們要把這片林子都挖掉了!” 公孫問之表示他很冤枉。“夜里那么黑,周邊又安靜,我不敢跟他太近??!本想著等他走掉后我看看哪里有新土,結(jié)果他把邊上一片兒都挖了一遍!” 盧陽明哼了一聲?!案蓜e的不行,偷雞摸狗的事情倒是很順溜!” 這話無疑是在說元光宗,公孫問之贊同地點頭。成年兒子偷老母的私房錢什么的,說出去可真長臉!老母的私房錢來路也不正當就是啦……“簡直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彼锌卣f,不能說沒有諷刺。 盧陽明又挖了幾鐵楸,確定這棵還是元光宗的障眼法。“行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我們現(xiàn)在得趕緊找到那些東西,不然等元光宗回來就晚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在哪里,但肯定就是這一小片?!惫珜O問之篤定地說。元光宗在某個地方停留最久、包袱也隨之消失,他還是分辨得出的?!拔覀兛隙ň鸵健?/br> 砰! 盧陽明換了棵樹,又一鐵楸下去,就感覺撞上了什么硬東西。他和公孫問之交換了個眼色,急忙你一下我一下,撥開了表層的浮土—— 底下是個很大的黑布包。因為盧陽明用力過猛,那布面已經(jīng)被捅穿了一個口,露出里頭金燦燦的顏色來。 “找到了!”盧陽明迫不及待地把東西翻出來。因為太多,他不得不把一部分塞到公孫問之手里?!摆s緊拿走,地面平好!” 公孫問之依言照辦。元光宗把偷出來的東西埋在這里,只是為了躲避一時的檢查;等風頭過去,他就會拿著這筆錢去娶那個小寡婦—— 開什么玩笑?元光宗哪來的資格花這筆錢?那個寡婦哪來的臉收這筆聘禮?還有老夫人,她能拍著自己的胸脯保證她的這些東西都是她應得的? 在答案都是否定的時候,剩下的唯一肯定就很明顯。被偷走的東西自然要還回到它的主人手里,而且是它真正的主人! 兩人動作飛快,不一會兒就把地面恢復成了原樣。 “我忽然也不想離開嶺南了?!北R陽明一邊踩實地面——當然,隔了一層木板,免得留下腳印——一邊似乎很遺憾地說。 公孫問之不明白,只疑惑地瞅著他。 “因為我不知道,元光宗什么時候才會來拿東西??!”盧陽明道,半是促狹半是惡意地笑道,“他發(fā)現(xiàn)地下埋著的東西從珠寶變成了石頭時,表情一定很夠味!” 公孫問之無奈了。同儕的這種惡趣味真是……不過當然了,用在那種人身上還算是輕的!所以他什么也沒反駁,只道:“弄好了就趕緊走吧,不然被人看見就不好了?!?/br> 于是,兩人達成了城外會面的統(tǒng)一意見,一左一右地鉆出了亂林。路上,他們完美地規(guī)避了正向元府進發(fā)的幾個衙門差役,順利地把東西帶出了城。 當窩在樹干上的蕭欥見到盧陽明在下頭對他招手時,他并不覺得意外。因為昨晚他們就說好了,盧陽明給他帶早餐出來。 “起遲了?”蕭欥溜下樹干,接過油紙包著的、還熱乎的蔥餅油條。這太陽都老高了! “哎,七郎餓過了?我的錯我的錯?!北R陽明道,但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 蕭欥剛啃了一口餅,聞言覺得怪怪的?!霸趺戳耍砍隽藙e的事?”他詢問地望向公孫問之,“所以你們才一起出來?”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他就注意到,公孫問之提著一個更大的包裹?!笆裁礀|西?” 公孫問之也不廢話,直接把包裹放在地上解開了。陽光照下來,頓時滿目金光銀光珠光,耀眼生輝。 蕭欥毫無防備,差點兒被閃瞎?!澳銈儚哪睦锔銇淼倪@個?” 盧陽明也不直接說。“你看里頭的簪子,”他提示道,“是不是很適合元家娘子呢?” 兩個下屬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地給元非晚買簪子這種東西。況且,里頭除了女子頭面,還有些通寶飛錢珍珠寶石。 蕭欥素來聰明,此時想了想,忽然就悟了?!啊@是之前那些人從元家娘子那里拿走的東西?” “沒錯,”盧陽明笑嘻嘻道,“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