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非晚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叭嗽谀睦?？”

    見元非晚如此動作，元達已經(jīng)知道她要出去了。“就在廳中候著……大娘，你等著，我先去布簾子！”

    “去吧?！痹峭睃c頭。

    一邊的元非永見到這一幕，眨眨眼，又眨眨眼。“阿姊，你要出去見客？”他怎么覺得這事兒不該他姐做呢？

    “阿耶和世叔剛剛出去，怕是不會很快回來?！痹峭砘卮稹?/br>
    “那可以告訴他，讓他等下再來?。　痹怯懒⒖痰?。

    元非晚笑，這事兒有那么簡單就好了。

    右散騎常侍隸屬中書省，官銜正三品下。而國子司業(yè)呢，官銜從四品下。通俗地說，領(lǐng)導下來視察民情，可以叫他等或者改日再來嗎？就算不是直屬上司，也夠嗆??！

    “就一會兒功夫，阿姊去去就來。”這種大道理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元非晚只這么告訴弟弟?！叭羰堑任一貋?，你這一頁紙還沒寫好……”她拖長音，“后果你知道的?！?/br>
    這擺明了是威脅，元非永沒忍住對她做了個鬼臉，但還是把注意力轉(zhuǎn)回書桌了。

    元非晚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出了門，轉(zhuǎn)彎去了隔壁院子的書房，再出來時手里便拿了一個信封，這才往大廳走去。

    顧東嶺坐在大廳的實木雕花長幾后，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面的大門——沒錯，由于他品級高，下人們只能請他坐主位，其他該有的待遇也一樣不少。

    雖然聞到蒙頂石花的香味兒，知道這必定是元顧二人回長安時經(jīng)過劍南道所采買的，但顧東嶺連掀開茶杯蓋的欲望都沒有。因為他這次登門，只為了一件事——

    他弟弟，顧東隅。

    光聽名字，就能猜出兩人是兄弟關(guān)系。只要知道，顧東嶺是嫡長子，顧東隅是庶長子，差距就大了去了。

    嫡庶之間，向來涇渭分明。不說地位會像主仆一樣，但嫡子能得到的肯定要比庶出的多得多得多——比如說長輩的關(guān)愛啦，別人的注目啦，能分的家產(chǎn)啦，以及飛黃騰達所必須的人脈啦……

    最明顯的差距，就是門蔭。

    正因為顧東嶺毫無疑問地繼承了門蔭這種好處——進入國子監(jiān)讀書、再考科舉——顧東隅就只能讀讀普通官學了。不過，顧東嶺現(xiàn)在才做到右散騎常侍，顧東隅早三年就做到他頂上的中書令，兩人的才能高低十分明顯。

    換做是心眼小一些的人坐在顧東嶺這樣的位置，怕是視顧東隅如眼中釘rou中刺。然而顧東嶺并不那么想。弟弟有能耐是好事，他們便可以一起壯大顧家……

    但他現(xiàn)在焦急不安地坐在元府大廳里，就知道這只是個美好的愿望。

    顧東隅回到長安時的動靜沒有離開長安時大，但顧東嶺好歹是個正三品，這些消息早在朝堂上聽見了。前兩天，剛聽到鄭珣毓說入流官員已經(jīng)全部回京時，他還高興著，覺得下朝回去就能看見自家弟弟了……

    然而沒有。

    顧東嶺有些疑惑。但他又安慰自己，顧東隅也許有些急事，處理完便會回家。

    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家里還是沒有多出一個弟弟來。問家中下人，也說從未見到顧東隅。

    這下，顧東嶺坐不住了。他隱約有些不太好的猜想，但不敢相信。所以，今天一下朝，他便朝著元府來了——誰都知道顧東隅和元光耀是極好的朋友，更是一起從嶺南回來；那么，元光耀一定知道顧東隅在哪里。

    顧東嶺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的。到了元府，他隨便一問，就知道顧東隅不僅在元府，而且打算在元府常住下去……

    這什么意思？怎么可以？

    所以，雖然知道顧東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顧東嶺都準備守株待兔。照目前的情況看，顧東隅是鐵了心不想回顧府，他一定得把這事兒搞定！

    元非晚從后頭的側(cè)門走進大廳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顧東嶺。面前的茶一口沒動，臉上的神情頗是有些風雨欲來——

    得，顧東隅就會把這樣的爛攤子扔給她！虧她還叫顧東隅一聲世叔呢！

    “芷溪見過顧中書右散騎常侍。”元非晚立定，才出聲道。

    “……嗯？”打死顧東嶺都想不到，他竟然先等到了一位少女。事實上，元達掛簾子的時候，他還在煩惱弟弟的問題，根本沒往心里去。但元家寶樹這個稱號也不是白叫的，他馬上就回過味來：“你就是元司業(yè)的女兒吧？元家寶樹？”

    “顧常侍謬贊。”元非晚不動聲色地道?！安贿^是些虛名，倒讓顧常侍見笑了?！?/br>
    虛名與否，顧東嶺其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為什么元非晚會出來見他。“東隅還沒回來，我便等等。但你這是……”他忽而想到了一個可能——

    元光耀的家教自然不會讓女兒貿(mào)貿(mào)然見外客，除非有人之前就交代了她……不會吧，顧東隅連他的面都不愿意見？

    隔著紗簾，元非晚能看出，顧東嶺已經(jīng)想到了那種可能。她也不點破，只道：“世叔交代，若是顧常侍來，便由芷溪將這封家書交予您?！彼晕⑻?，元達立刻接過了信封，轉(zhuǎn)身走過去給顧東嶺。

    “這……”掂著手中輕飄飄的信，顧東嶺有些不可置信。上面的字確實是顧東隅的字，然而顧東隅就打算用這封信把他打發(fā)走？

    “世叔說，他覺得您現(xiàn)在就該拆開看看。”元非晚補充道。其實這句后面還有半句“免得以后后悔”，但她覺得顧東隅不是很正式地在說這個，便省略掉了——

    雖然好像不是對仇人的語氣，但總歸不是好話?。?/br>
    顧東嶺聽著這把不疾不徐的聲音，手中動作起來。信封輕飄飄，里頭也確實沒寫什么。實際上，那封信紙上就八個字——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顧東嶺嘴唇無聲地蠕動著，把這句話念了一遍。這本是一句勸說人們珍惜將來時光的良言，但為什么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呢？

    再念了兩遍，顧東隅終于明白了。東隅東隅，指的難道不是過去，而是他弟弟本身？是說，過去的顧東隅已然逝去，現(xiàn)在的顧東隅將會重新開始？

    顧東嶺拿著這封信，神色變幻莫測。好半天，他才道：“他說的，就這些嗎？”

    元非晚瞧他神色，便知道這事已經(jīng)成了一半。顧東隅不愿意主動送去這封信，不愿意自己和顧東嶺見面，偏要委托她這個外人在對方找上門來后拿出信……

    看來顧家的確有些問題，但問題的主要部分不在顧東嶺身上，或者并不是劍拔弩張的問題！

    “世叔還說，請您早些回去，有人在等您。”

    如果說顧東嶺之前還有些微期望的話，現(xiàn)在也被完全掐滅了。他嘴唇不易察覺地抖動著，仿佛傷心，又仿佛掙扎。

    又是好半天的沉默?？腿瞬粍?，元非晚也不出聲催促，只耐心等著。

    “他的好意，我知道了?！弊詈螅櫀|嶺終于站了起來?！岸嘀x招待?！闭f著，他便要朝外頭走去。

    這話說得……元非晚又掃了一眼沒被動過的茶杯?！澳擒葡腥怂湍?。”

    “不必了?！鳖櫀|嶺回答。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他現(xiàn)在看起來瞬間老了好幾歲。

    元非晚在后頭目送他的背影，不得不揣摩顧家的愛恨情仇。然而，顧東嶺走到一半，卻又回頭補了一句：“告訴東隅，我不會放棄的?！?/br>
    “芷溪明白。”雖然嘴里這么應(yīng)了下來，但元非晚更好奇了。為什么她聞到了一股大哥拿翹家弟弟沒辦法卻始終堅持的味道？這事兒應(yīng)該沒那么簡單吧？

    差不多與此同時，李庭的相府后院里。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能在花園里玩、且最讓女孩子心儀的事務(wù)，無疑是秋千。這不，一個衣著明麗的少女正坐在上面，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空氣里。

    “來來，再用力些！再高一點！”那少女顯然還沒過癮，連連呼喚給她推秋千的兩個侍女。

    靠近亭子的地方，擺放著畫架等什物。有個畫師模樣的人站在那后面，一臉無奈。“三娘，您別動。您這一動，我就畫不好了?！?/br>
    面對相府三千金，他的聲音自然大不到哪里去。李安書玩得正高興，又哪里能聽見？

    大概是聽到苦逼畫師內(nèi)心的哭聲，一個貴婦人在侍婢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了回廊那頭。秋千下有個侍女正朝向那個方向，一眼就看見了，整個人都僵在原地。而看出對面的異常，另一個侍女回頭，嚇得也趕緊停住了。

    只有李安書一個人沒立刻回神?！霸趺炊疾煌屏?？快推呀，我還沒玩夠呢！”

    兩個侍婢低著頭，還得拼命給她使眼色，難度實在太高。李安書位于高處，自然也看不見。她正待再說幾句，忽而跟想到什么一樣，往園子入口一看，臉頓時白了?！翱欤s緊幫我下來！”

    等到相府里的大房夫人長孫佩妍走到秋千附近時，李安書已經(jīng)跳下了秋千，正眼觀鼻鼻觀心做乖巧狀。“母親。”

    這怯怯的小模樣把長孫佩妍原本的怒氣打得七零八落。然而，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不是讓你好好呆著，讓畫師把你畫完嗎？再這么拖下去，拖到什么時候？當初又是誰一定纏著我要交畫像的？”

    三句話下來，李安書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母親，我只是一時忍不住嘛?！彼÷曓q解。

    長孫佩妍瞧了瞧另一側(cè)完全壓不住女兒的畫師，不由嘆了口氣?！耙艺f，不如就算了吧。我知道你和安棋在賭氣，但咱們真不需要在這件事上爭過他們?！?/br>
    這話無疑戳中了李安書的痛腳?！澳窃趺葱?！”她猛地抬頭反駁，“若是給她選上了，我以后見到她豈不是要行禮？”

    李安書不想給二房的堂姐行大禮，難道長孫佩妍想看到二房的風頭壓過他們？自然也是不想的。只不過，她知道的比李安書多，想的自然也比李安書多。“你大姊已經(jīng)嫁給了太子殿下，他們再怎么拼，也拼不過咱們的。又何必再……”

    在場有外人，她的話就沒能說完。若是普通情況，她也樂意看到自家再出一個王妃。但問題在于，太子和德王之間氣氛不太對。若她兩個女兒，一個嫁給太子，一個嫁給德王，以后一定要折損一個的?。?/br>
    然而李安書并不這么覺得。“太子殿下和德王殿下可是親兄弟！阿姊已經(jīng)嫁給了太子殿下，若我再嫁給德王殿下，以后還能做妯娌！多好呀！”

    那也要親兄弟倆關(guān)系好點啊！長孫佩妍憂郁地想。她這話已經(jīng)和丈夫李翰云說過，然而后者并不表示反對——

    “反正左右就是一張畫，交上去又怎樣？別家都交了畫像，就咱們不交，那怎么和圣人交代？說咱們看不起德王殿下嗎？你想啊，滿長安那么多人家，皇后娘娘自有考慮，怎么就會盯著咱們家安書呢？你就少cao那份心了！”

    也正因為如此，長孫佩妍沒法阻止女兒。左想右想，丈夫說的還是很對的，她便不再反對。“就你能說。還不趕緊去做好？要是今天不能把輪廓勾出來，錯過交畫像的時間，看不哭死你！”

    李安書吐了吐舌頭。“知道了！”她跑回秋千上，端正姿勢做好。

    畫師總算能騰出手來擦汗了。長孫夫人賢良淑德，真是名不虛傳呀！他也不敢多想，趕緊著筆落墨。

    見得如此，長孫佩妍便轉(zhuǎn)身進了亭子，看著他們一坐一畫。

    為了給德王選妃，滿長安的權(quán)貴都聞風而動。雖然說大家都覺得德王的處境有些微妙，但照皇帝特批他參與朝議的意思，怕也是抱著培養(yǎng)他以后輔佐太子的心，前途還是看好的。

    俗話說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太子正妃又已經(jīng)定下來了，那長安城里還有什么王妃能比德王妃更吃香？再加上皇帝金口玉言說了讓大家自己交畫像，不交的是傻瓜嗎？好歹博個露臉幾率?。?/br>
    而說到幾率，就不得不提魚皇后?；屎鬁亓假t淑，母儀天下，愛子之心拳拳，在這種事上肯定會一小心再小心，左挑挑右看看。太子和德王是親兄弟，皇后除了會考慮到婆媳妯娌這樣的關(guān)系，肯定還會考慮到勢力平衡問題。

    他們李家已經(jīng)出了一個太子妃，為了權(quán)衡掣肘，肯定不會再選他們李家的女兒做德王妃。以她知道的事實，二房李安棋其實是奔著德王側(cè)妃去的。而叫她把女兒嫁給王爺做小，她覺得那還不如另外再找個差不多的親家做正房呢！

    所以，長孫佩妍心底里其實不想讓女兒把畫像交上去。然而形勢不能讓她這么做，她只得想，左右選不上，那就隨便吧！

    不得不說，不管是李翰云還是長孫佩妍，他們都還算腦袋清楚。因為魚皇后確實沒打算再在李家女兒之中選——

    “這是李相的二孫女？”當她看到畫像上的署名時，不用問就猜出來了——琴棋書畫，多簡單?。?/br>
    一邊為她展開卷軸的宮女清脆地應(yīng)了聲“是”?！袄钕嗟男鹤?，正是工部侍郎?！?/br>
    皇后點了點頭。“本宮料想，他們也該知道，他們李家，沒法再容一個正妃之位了?！睒浯笳酗L，不怕盛極而衰嗎？

    這話皇后說得，宮女可說不得，所以沒人應(yīng)聲。

    皇后微微瞇起眼睛，又看了看李安棋的畫像?！斑@孩子，長得倒是不錯?！辈坏貌徽f，比李安棋還漂亮點。但李安棋是長房嫡女，自然不能光比臉。

    聽內(nèi)容像是夸獎，聽語氣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宮女心中打鼓，莫名覺得這位李家二娘沒希望了?！澳锬锟赐炅嗣?？婢子拿下一幅？”

    皇后放在案上的朱紅指甲微微點了一點。那宮女會意，便又抽了一幅出來。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這一幅上的姑娘，也姓魚。

    “這位……”宮女卡住了。她能不能問，這位魚姑娘是不是和皇后同宗或者同族??？

    但這話其實不用問，因為皇后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我就說呢……”她微笑起來，“把這個挑出來，放在一邊?！?/br>
    所謂挑出來的，就是初步過審。宮女急忙應(yīng)了，心中卻不免想到——哎呀大消息！原來皇后想讓德王娶自己娘家的女兒，親上加親呢！

    ☆、6759㊣

    對皇后的屬意，蕭欥不清楚。

    但他清楚一點，就是皇后絕不會選到他心儀的姑娘上去。元非晚剛跟著元光耀從嶺南回來，怎么想皇后都不可能把人放在心上?。?/br>
    也就是說，在這種前提下，皇后選誰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因為他不會想要的。

    不過，既然明知道這點，蕭欥也就不會坐以待斃，讓別人給他指一個他完全抗拒的夫人。他的確在大殿上答應(yīng)了皇帝要結(jié)婚，然而他可沒說他一定會和皇后中意的人選結(jié)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