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當年太后還說我不爭氣,不上進,沒能立足朝廷,為沈家爭光,可她老人家那會兒肯定沒想到,我不當官,不照樣能把那些官兒玩弄于股掌之間么?什么宗室子弟,還不如我一個外戚呢!” 鳳竹咯咯一笑:“南平宗室那么多,郎君卻只有一個,他們如何能與郎君比?” 沈南呂聽得通體舒暢,拈了顆葡萄往她嘴里送:“就你這張小嘴會說話!” 鳳竹:“那郎君還去不去刺史府?” 沈南呂:“當然要去,你還不知道罷,我先前提出,讓徐澈用邵州稅賦來抵債,他先時不肯答應,這回怕是要服軟了!” 鳳竹很吃驚:“用稅賦來抵?” 沈南呂哼笑:“現(xiàn)在州府沒錢賑災,朝廷又撥不出錢,他除了向商人開口,還能向誰借?在這邵州城里,如果我不開口,有誰敢借錢給他?借了錢,當然要還債,我讓他拿賦稅抵債,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嘛!那些愚民將前任刺史趕走了有什么用,到頭來邵州還不是我說了算!” 鳳竹挨著他,嬌聲道:“那郎君能不能也帶上妾,妾還從未去過刺史府呢!” 沈南呂斜睨她一眼:“你是看上了徐澈罷?” 鳳竹心頭一驚,忙想說點什么話來辯解,卻聽得外頭下人來報,說周家藥鋪的當家求見。 沈南呂也顧不上教訓小妾了,聞言就挑起眉頭:“她來作甚?” 下人道:“周當家?guī)Я硕Y物,說是要來給郎君賠禮道歉的?!?/br> 沈南呂明白了,周枕玉肯定是看見新刺史對他的態(tài)度,心知無法與他抗衡,終于要來低頭了。 想及此,他哈哈一笑:“讓她進來!” 又對鳳竹道:“你不必避開,正可瞧瞧,那周氏先前何等硬氣,還不肯屈從于我,這會兒還不是要乖乖過來認錯?” 這話說了不一會兒,沈家仆從便領入兩人,一個是周枕玉,一個是跟著他過來的穆掌柜。 沈南呂端坐不動,懷里依舊摟著鳳竹,態(tài)度十足輕佻,也不讓人奉茶:“周當家,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周枕玉勉強笑道:“沈郎君貴人多忘事,半月前慶生宴上,我們方才見過的?!?/br> 沈南呂哦了一聲,慢吞吞道:“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我記得,當時你非但不肯跟我合作,還說要買下焦氏的藥草,是罷?” 周枕玉:“我這人生性沖動莽撞,常常得罪人,今日是特地來賠罪的,還請沈郎君不要放在心上?!?/br> 說罷她起身行了一禮。 沈南呂當然會放在心上,他本來就是一個記仇的人。 “周當家說笑了,我這人最討厭的,一是有人搶我看中的買賣,二是有人自作聰明,偏偏你兩樣都占全了。女人本來就應該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你卻毫無自知之明,明明沒有做生意的本事,偏還要強出頭!我于心不忍,提議周家與沈家聯(lián)姻,你卻將我一番好心當成驢肝肺,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現(xiàn)在后悔了罷?我告訴你,遲了!” 周枕玉藏在袖下的手悄悄攥緊了拳頭。 什么好心好意,沈家當初提出聯(lián)姻,分明是覬覦周家密不外傳的那幾分獨家丹藥方子,結果到了沈南呂口中,卻都黑白顛倒了! 她隱忍道:“昔日少不經(jīng)事,不知經(jīng)營艱辛,以致于讓周家在自己手中一日日衰落下去,身為周家子孫,我著實寢食難安,每每思及沈郎君當初的提議,就覺得自己的確是不識好歹,還請沈郎君給我一個賠罪的機會!” 看著她低聲下氣的模樣,沈南呂大感快意,他就喜歡看別人在自己面前求饒,尤其是那些一開始自詡骨氣不肯屈服的人,求饒的聲音就更美妙了。 “焦氏的買賣,你還搶不搶了?”他慢條斯理地問。 “如今再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與沈郎君搶了?!敝苷碛衩嫔n白。 沈南呂:“聯(lián)姻的提議呢?” 周枕玉沉默片刻:“沈郎君的意思是?” 沈南呂:“你別怕,你這種姿色,我還看不上,我也沒興趣收你當小妾,從前提議的那樁婚事,我那堂兄如今已經(jīng)成了親,也只好作罷,不過呢,我還有個堂弟,經(jīng)常跟在我身邊做事,叫沈南秋,想必你也見過的,他正室兩年前死了,如今還差一個打理中饋的,若是你愿意,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姻緣,你看呢?” 周枕玉的臉色更白了一點,沈南秋她的確是見過的,生得膀大腰圓,一雙色瞇瞇的眼睛成日不安生,見了女人就往對方身上瞟,身邊的妾侍也不知有多少個了,周枕玉都懷疑他的元配是被活活氣死的,只因沈南秋對沈南呂言聽計從,且辦事勤快,很得沈南呂的喜愛,在邵州城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若換了往日,以周枕玉的脾氣,她估計直接就隨手抄起點什么東西朝沈南呂扔過去了。 但此刻,她也只是咬咬牙,低下頭,聲如蚊吶:“妾……沒什么可說的?!?/br> 這就是默許的態(tài)度了。 穆掌柜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急道:“當家……” 周枕玉打斷他:“別說了!” 沈南呂呵呵一笑:“周當家何必作出這等不情不愿的架勢,我沈南呂可沒有逼良為娼,你若不愿意,我也沒有強迫的意思啊!” 周枕玉忍氣吞聲:“多謝沈郎君的抬舉,我,我只怕自己年紀大了,不太合適……” 沈南呂擺擺手:“年紀大些也無妨,反正我那堂弟是娶繼室,他也不是不缺女人,你這樣的,正好?!?/br> 評頭論足似的語氣,讓周枕玉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可她還不得不道:“那就……聽憑沈郎君作主?!?/br> 沈南呂拍拍手:“這就對了,識時務者為俊杰嘛!” 周枕玉很是明白他要什么:“……周家祖上流傳下來幾張藥方,憑著它們,方能維持周家這么多年的聲譽和地位,若沈郎君不棄,我愿將這幾張藥方列為嫁妝之一,還請沈郎君高抬貴手,幫忙保全周家,周家不能在我這個不孝女手上敗落。” 沈南呂笑吟吟道:“放心罷,等你嫁入我們沈家,成了周家婦,周家的事自然也是沈家的事,我不會袖手旁觀的!你看你,早點開竅不就好了,非要吃了苦頭才知道后悔,早些嫁進來,周家就還是邵州城的四大家,保你榮華富貴,一樣不差!” 正事談妥,他也沒興趣再對著周枕玉,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行了,那你走罷,婚期我會和南秋商量,你就在家等著準備嫁妝好了!” 周枕玉起身,默默行了一禮:“那我就不叨擾沈郎君了。” 竭力控制自己的步伐更沉重一些,直至出了沈府,上了馬車,方才長長松了口氣。 馬車上坐著另一個人,見她如釋重負,不由笑道:“周jiejie的演技可比徐使君好多了,不必這么擔心!” 周枕玉沒聽過演技二字,但也能明白大致意思,嘆道:“方才我真怕自己控制不住,一巴掌摑了過去,到時候就壞了大事了!” 顧香生撲哧一笑,相處越久,她就越覺得周枕玉是個有趣而且不錯的人,行事堅強獨立,雖然處處被打壓,骨子里依舊有股不輸給男人的韌性。 “沈南呂提的條件,你都答應了?他沒起疑罷?” 周枕玉點點頭:“他素來就瞧不起我,之前提出聯(lián)姻,也是因為看中了我們周家?guī)讖埖に幏阶?,現(xiàn)在的情勢,任誰看來,我都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除了向他低頭妥協(xié)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他對我的來意,并沒有起疑?!?/br> 說罷,她還是有點擔心:“不過你們的辦法當真可行么?沈南呂是太后侄兒,若他出了事,朝廷肯定會追究徐使君的責任……” 顧香生笑道:“所以我們準備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是為了能夠收拾將沈南呂扳倒之后的局面?!?/br> 周枕玉不解:“難道你們派人去京城賄賂朝中重臣,讓他們到時候能為徐使君說好話?” 顧香生:“求人不如求己,那些人說上一萬句好話也沒用,關鍵在于沈太后現(xiàn)在有沒有能力對付我們。” 周枕玉搖搖頭,表示沒有聽懂。 顧香生:“我且問你,前任刺史鬧得民怨沸騰,當時朝廷除了將刺史撤職之外,可有調兵過來鎮(zhèn)壓?” 周枕玉:“那倒沒有,當時僅僅是命邵州長史暫時充任刺史一職,然后讓他安撫下屬,又命邵州府兵去平叛,后來邵州長史不得不開倉放糧,又抓了兩個賊首,砍頭示眾,其余的人方才被鎮(zhèn)壓下來?!?/br> 顧香生:“那便是了,我也聽徐使君說,如今各州府暗地里不聽調遣,朝廷如今在京兵力不過五萬,要用于拱衛(wèi)天子太后尚且不及,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兵力來鎮(zhèn)壓地方叛亂,所以只能讓各州府自行平叛。所以,就算到時候沈南呂被抓,只要有正當?shù)淖锩?,朝廷頂多也只能申飭訓斥,又或者免了徐使君的官職,卻無法為此大動干戈,派兵過來的?!?/br> 周枕玉啊了一聲:“朝廷會免了徐使君的官職?那他豈非白白受連累?” 顧香生:“到時候,徐使君走不走,是由邵州百姓說了算,而非朝廷說了算?!?/br> 周枕玉聽了這語焉不詳?shù)脑挘李櫹闵麄円欢ㄊ橇碛写蛩悖阋矝]有多問。 她此刻更擔心的,自然是沈南呂到底會不會倒霉,如果沈南呂不倒霉,那倒霉的可就要換作她自己了。 顧香生仿佛看出她的憂慮,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周jiejie就算不相信我,也該相信徐使君才對,我們既然請你合作,就不會讓你身犯險境的?!?/br> 周枕玉聞言反是一笑:“其實比起徐使君,我對你更信任一些。” 顧香生奇道:“這是為何?” 周枕玉:“徐使君固然比前任刺史好上太多,但我看得明白,他做事怕是少了些魄力,若非你極力說服,說不定現(xiàn)在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對付沈南呂。徐使君畢竟是宗室,就算被沈南呂逼得無路可走,大不了去職回京就是,于性命無礙。我卻不同,如今周家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間,正如背水一戰(zhàn),沒有任何退路,我也輸不起。” 說到這里,她朝顧香生微微笑道:“畢竟徐使君可沒有陪著我去赴鴻門宴,單憑這一點,我就得領你的情?!?/br> 顧香生故作無奈地攤手:“周jiejie說得我頓感責任重大,若是此事失敗,我可沒法變出一個周家來賠給你,看來只能硬著頭皮全力以赴了!” 馬車行至半路,她與周枕玉說了一聲,先行下車,帶著柴曠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刺史府上下對她早已熟悉,見她到來,也無須通報,直接就引著人朝花廳方向走去。 “使君沒在書房么?”她問。 “焦娘子,使君說了,您一來,便讓您過去?!边@仆從是跟著徐澈從京城過來的,叫徐厚,忠誠度毋庸置疑,許是徐澈之前吩咐過他什么,他對顧香生的問話素來是爽快得很,有問必答的。 徐厚低聲道:“照您的吩咐,使君將司兵參軍事宋暝,都尉于蒙等人都召過來了,不過好像因為俸祿的事情,談得有些不愉快?!?/br> 這事之前徐澈曾經(jīng)跟顧香生說過,朝廷國庫現(xiàn)在沒錢,俸祿也沒能發(fā)夠足額,只發(fā)了七八分,連續(xù)數(shù)月都如此,加上前任刺史虧空,徐澈剛上任的時候也發(fā)不出錢,府兵們早就心有不滿。 這半個月里,席大郎和林泰等人從魏國那邊回來,成功將鹽賣了出去,又買了不少農(nóng)具種子帶回席家村。 對于顧香生將鹽洞盈利的大頭交給邵州官府這件事,村民們并無不滿,反是感激,因為他們都明白,若非顧香生從中斡旋,以后被官府發(fā)現(xiàn)這個寶藏,他們就一分錢都別想得到了,如今還有三分盈利,等于坐地收錢,已經(jīng)足夠好了。 經(jīng)過老村長的事情之后,席大郎也成長起來了,他非但沒有反對顧香生的決定,還幫忙勸說村民,讓他們心悅誠服接受這個結果。 有了賣鹽的這一部分錢在手,徐澈現(xiàn)在也能補足俸祿給底下的人了。 按理說,能夠發(fā)足俸祿,韶州府的屬官兵員們應該歡天喜地才對,又怎么會談得不愉快? 顧香生有些奇怪。 她讓徐厚領著自己從花廳后門進去,在屏風后面站定,朝徐厚作了個手勢。 徐厚心領神會,點點頭,悄聲退下。 廳中的人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依舊在繼續(xù)對話,從語氣上聽,的確不那么愉快。 “使君,我于蒙是武人,說不來文縐縐的那一套,請恕我直言了,你愿意自掏腰包給我們發(fā)薪俸,我們不是不領情,也不是不感激,但若是要讓我們與沈家作對,卻是辦不到的!” 徐澈的聲音也有些生氣了:“沈家不過一商賈耳,沈南呂在邵州城作威作福,至今無人敢管,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他趁著旱災抬高藥價,又威脅我以邵州賦稅抵藥錢,這等無法無天的行徑,換作旁人,早已砍頭十次不止了,緣何還能毫發(fā)無傷,爾等身為邵州官員,自該為邵州百姓著想!” 于蒙冷笑一聲:“使君,您說的這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您得罪了沈南呂,屆時朝廷一紙敕旨下來,您拍拍屁股就能走,我們卻還是要在邵州繼續(xù)混下去的,得罪了沈南呂,到時候讓折沖府的弟兄們去喝西北風么?” 邵州地處南平與魏國邊境,原本應該設有軍鎮(zhèn)邊防軍的,但因為南平國小力弱,朝廷國庫空虛久矣,目前跟魏國也沒有戰(zhàn)事,南平就將這一支邊防軍給裁撤了,又因兩國邊境商貿(mào)往來頻繁,南平又不足為慮,魏國那邊索性也就撤去關口盤查,只余邊防駐守,也就是說,從玉潭鎮(zhèn)進入邵州,有軍隊駐守,但無需盤查,這是顧香生為什么當初選擇從這里走的原因,因為很方便。 那么問題就來了,沒有軍鎮(zhèn)邊防軍,邵州就剩下一支軍事力量,也就是于蒙現(xiàn)在統(tǒng)領的折沖府。 徐澈來上任的時候,自己也帶了數(shù)十人,足可信任,但他在邵州,以后不可能長期依賴這幾十個人,有事還是得靠于蒙這樣的武官。 但于蒙的態(tài)度很明確:有錢領,很好,我們要,但讓我們去抓沈南呂,沒門。 眼看氣氛有些僵凝,宋暝打圓場道:“于蒙,使君在此,豈可無禮?使君,您不要與于蒙一般見識,他說話就這樣,直來直去,您初來乍到,不太了解邵州的情況,沈南呂雖為一介商賈,但他有太后撐腰,且在邵州經(jīng)營多年,軍中也頗有人脈,許多事情,不是我們說了算。抓人的事情,還需從長計議,不急于一時。” 他慢條斯理,說話的確比于蒙要讓人順耳多了,但兩個人的意思其實都一樣:他們不想摻和徐澈與沈南呂之間的恩怨。 徐澈沒有想到,之前手頭沒錢,他寸步難行,如今手頭有了錢,卻依舊沒法發(fā)號施令。 邵州府屬官不少,各成一派,大家都有各自的小算盤。 這些日子徐澈也不是光閑著,他仔細觀察了底下的人,發(fā)現(xiàn)于蒙和宋暝這兩個人,并沒有和沈南呂勾搭到一塊去,還是屬于可以拉攏收用的那一撥。 誰知道,人家壓根就不想蹚這趟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