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他原想過來興師問罪的,但礙于公主在場,不好太過無禮。 顧香生笑了一下:“有你們照看著,還會被打么,怕是你們打人家才差不多罷?” 聽她這樣說,對方的面色便難看起來:“滕國公信任濟寧伯,方才將小郎君送至這里來進學,卻沒想到第一天就被打,這事小人回去之后定當據(jù)實稟告!” 滕國公府家大業(yè)大,顧香生卻只是個空頭爵位,還是婦道人家,兩相對比,連下人也不免有所看輕。 顧香生卻只笑了笑:“我又沒有攔著你,你想怎么說,自然是你的事,馮家若是不滿意,大可將貴公子領(lǐng)回去,也不至于在我這里受委屈?!?/br> 她說罷起身:“公主稍坐,我去隔壁瞧瞧。” 嘉祥公主點頭:“你去罷。” 那些世家小孩子雖然是庶出,來的時候自然也是乘坐馬車,仆從成雙的,此時見小主人挨揍,自然要挺身而出,不過這畢竟是別人的地盤,他們還不至于敢鬧出人命,只是那些書案座席全都因此遭了殃,連書本都被當成攻擊的工具,一時間雞飛狗跳。 此時距離雙方吵起來,到顧香生出現(xiàn),也才過了短短一刻鐘。 她將時辰火候掌握得剛剛好,不至于出現(xiàn)難以收拾的局面。 “住手?!?/br> 大伙打得正起勁,這樣溫溫柔柔的聲音自然是沒人聽的。 邊上一個世家小女孩將手上的千字文直接砸向正在和馮頤打架的小孩兒頭上,書本在半空劃過一條拋物線,弧度優(yōu)美地正中目標,那小孩兒哎呀痛叫一聲,馮頤趁機一拳揍上去。 小女孩拍手叫好:“馮六郎用力點!打他,打他!” 顧香生:“……”你這么興奮怎么不自個兒上呢? 她直接將手上的茶杯扔出去,青光從馮頤耳邊堪堪掠過,直接在他身后砸出朵花,當啷一聲,碎瓷四濺,又正好在邊角,被高幾擋住,不會傷到人。 眾人驚了一下,動作隨之頓住。 片刻的寂靜中,顧香生依舊慢聲細語:“我姓顧,是學堂的先生,你們也許聽過我,也許沒有,不過不要緊,打從今日起,我們就算認識了。來京城之前,我曾在邵州上過戰(zhàn)場殺過人,七尺壯漢的脖子,咔擦一下就扭斷了,還有,我射箭的準頭也不錯。方才你們也見識到了,若是還不停下來,等會兒茶杯可就直接換成別的了?!?/br> 什么扭斷七尺壯漢的脖子一類,頂多只能嚇嚇小孩子,但在場還當真都是小孩子,所以幾乎全被嚇住了。 馮頤回過神,反應(yīng)最快:“你騙人!你才不敢殺我們!我是滕國公家的六郎,你若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讓我阿翁阿爹殺死你!” 顧香生抿唇一笑:“說得好嚇人,我是陛下親封的濟寧伯,品級雖及不上你阿翁,可也不是你阿翁一句話說殺就能殺的罷?我只知道,你為什么會被送來這里,因為你是庶出,又是最小的,最不起眼,馮家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就算被我失手打死了,你阿爹怕也不會如何惋惜罷?” 馮頤臉色旋即漲得通紅,想說什么,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這個年紀,雖然頑皮,但出身豪門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已經(jīng)慢慢知曉一些事情了,出門前母親殷殷叮囑,讓他好好在學堂里表現(xiàn),別丟了馮家的臉,又說自己若是表現(xiàn)得好,說不定傳回國公府來,祖父和父親會對他另眼相看。 結(jié)果在這里進學的第一天,他就跟別人打架,如果傳回去…… 想到這里,馮頤登時小臉煞白。 如果傳回去,迎接他的肯定不是贊許,而是藤條了。 顧香生只想讓他們安靜聽話,沒想把小孩子嚇傻,點到即止,見好就收,轉(zhuǎn)而對那些仆從道:“今日書案學堂的損失,以及那些被你們打的孩子的傷,我都一并算在你們那里,回頭讓你們家主人送來賠償?!?/br> 有些人心頭不服,忍不住道:“先生,可不是我們先動手,是那些孩子先打我們家小郎君的!” 顧香生不為所動:“我就在隔壁,誰是誰非,聽得一清二楚,不勞你轉(zhuǎn)達。朱砂!” 她聲音方落,朱砂便捧著藥箱帶著兩名仆婦進來,開始給屋子里受傷流血的孩子清洗包扎傷口。 眾人一看,果然世家的孩子們都沒怎么受傷,平民家的孩子卻有些額頭青腫,有些則手肘擦破流血,幸而都沒什么大礙。 這并非他們打架不如人,而是因為有那些仆從的加入,方才呈現(xiàn)一邊倒的局面。 等朱砂幫他們上藥包扎好,顧香生便讓那些仆人將被推倒的書案一一擺好,又令他們退出去,只余一眾小孩兒與她大眼瞪小眼。 大家打架的時候是痛快了,現(xiàn)在冷靜下來,就開始知道后怕了,女孩兒中一些膽小的,雙目已經(jīng)出現(xiàn)淚光,咬著唇要哭不哭,此時若是有個人忍不住哭出來,保管學堂里登時汪洋一片。 顧香生微微一笑:“好啦,我知道你們彼此看不順眼,可是如今架也打了,力氣發(fā)泄完了,就該上課了。若是你們今日表現(xiàn)得好,我非但不會向你們家里告狀,也會讓你們帶來的人守口如瓶,你們不必擔心回去受責罰,但若表現(xiàn)不好,那就不要怪我客氣了。” 想哭的人聞言連忙收住淚水,瞪大了眼睛瞅著她。 顧香生:“學堂門口掛著一幅聯(lián)子,誰還記得,誰能讀出來?” 一群五六歲的小屁孩,好一點的,讀過《三字經(jīng)》《千字文》,很能認得一些字了,差一點的,一個字都還認不得,不過大伙進門的時候,都顧著看門口飛來飛去的蝴蝶了,誰會去注意那一幅聯(lián)子? 馮頤腦海靈光一閃,居然想起來了:“是,是讀天下可讀之書,行世間能行之路!” 這小子居然記性不錯?顧香生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吝嗇贊許:“馮頤答得很好,今日打架的事便揭過了,回頭我還會派人去你家說明,讓你免遭懲罰。” 見答對聯(lián)子還有這等好處,馮頤眼睛一亮,小臉放光,也沒有之前的沮喪了。 顧香生道:“你們出身不同,所以很難處到一塊兒去,這很尋常,我原本也沒打算教這么多人,可人既然已經(jīng)來了,自然會一視同仁??追蜃诱f過,有教無類,即便出身不同,但做人的道理卻是一樣的?!?/br> “這里有些人,自幼長于公卿世家,有些人則出身尋常百姓之家,出身不一樣,讀書的目的也不一樣,有人僅僅為了明理,有人卻還要從書中尋找向上的途徑,養(yǎng)家糊口,甚至出人頭地。但無論以后你們功成名就也好,默默無名也罷,只要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便算是學有所成,也是我要教給你們的道理?!?/br> 這番話著實有些深奧,小孩兒們似懂非懂,一臉迷茫地瞅著她。 顧香生卻沒有再詳細解說的意思,她道:“陳弗,你進來?!?/br> 出身不同,□□不同,從小的環(huán)境也不同,人生觀自然完全不一定,顧香生不會因為自己的靈魂來自后世,就天真地認為“人人生而平等”,上天的確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下來就身有殘疾,家徒四壁,有些人生下來則是金枝玉葉,仆從如云,這都不是他們自己可以選擇的,今日這幫小孩子,如果沒有意外,是絕對不可能湊在一塊讀書的。 顧香生本來也沒打算挑戰(zhàn)世俗觀念,把這兩種出身的小孩放到一塊讀書,但這些世家想要討好皇帝,就把家里不受重視的庶子庶女送過來,導致馮頤等人被迫和附近農(nóng)戶家的平民小孩共處一室,反倒給她惹了不少麻煩。 馮頤他們瞧不上平民孩童的出身,自以為高人一等,殊不知他們自己的出身,在權(quán)貴圈子里卻也是低人一等的,被別人歧視,卻還不自覺去歧視別人,這本身就是一種病態(tài),任其發(fā)展下去,即便長大了,也不會有什么大格局的。 陳弗從外面走進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半大少年了,清秀文靜,臉上還帶點可愛的小酒窩。 作為顧香生僅有的兩名入室弟子之一,這兩年他跟著師兄席二郎,奉顧香生之名尋覓流落在外的典籍,順道四處游歷,增廣見識,氣質(zhì)風度早已與幾年前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顧香生道:“這是我的學生,叫陳弗,比你們大好幾歲,你們該叫陳師兄?!?/br> 小孩兒們便稀稀落落地喊起“陳師兄”,聲音稚氣可愛。 顧香生:“陳弗也是平民百姓人家出身,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讀過許多書,也在外頭闖蕩過,他不僅熟讀諸子百家各種典藏,還能倒背如流,這說明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肯努力,就能學有所成,和陳弗一樣?!?/br> 馮頤等人原先還覺得這位陳師兄長得好看,氣質(zhì)也好,一定是其他國家的世家出身,沒想到從顧香生口中聽見不一樣的答案,當下便人忍不住嚷嚷:“我不信!平民怎么可能那樣厲害,你會背《誡子書》嗎?” 說話的是個小女孩,顧香生認得方才便是她在旁邊起哄起得最厲害。 顧香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歪著腦袋:“你想向我家里告狀嗎?我不是馮六郎,我不怕你?!?/br> 顧香生失笑,她看樣子應(yīng)該也才五六歲,說話就鬼精鬼精的。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姓紀,應(yīng)該是壽陽郡主的孫女,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小女孩大驚失色,一句話露了餡。 顧香生沒告訴她,對方一張圓圓臉,和她祖母壽陽郡主長得挺像,而上回公主府宴會的時候,她才見過壽陽郡主。 “你和她說罷。”顧香生對陳弗道。 陳弗點點頭,回答小女孩方才的問題:“《誡子書》我背過?!?/br> 紀蕓蕓絞盡腦汁搜羅自己見過最難的書,給他找麻煩:“那不算什么,許多人都會,我祖父也會,你會背《貞觀政要》嗎?嗯,嗯,就背其中的論務(wù)農(nóng)第三十!” 一個六歲小孩兒居然還知道《貞觀政要》里的其中一章名目?顧香生不由得對她有點刮目相看,覺得她刁鉆歸刁鉆,倒還真是讀過不少書的。 可如此聰穎,卻還依舊被家里送到這里來啟蒙,要么就是紀家比她聰明的小孩數(shù)不勝數(shù),要么就是紀家壓根不重視這個庶女,顧香生估摸著還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陳弗長他們幾歲,卻已經(jīng)歷練得風度絕佳,聞言含笑點頭,便開始背起里頭的篇章。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凡事皆須務(wù)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 紀蕓蕓沒想到對方還真能張口就背,小嘴不由微微張開,眼睛也不眨地瞪著陳弗。 陳弗一篇論務(wù)農(nóng)背完,顧香生道:“瞧見了嗎,你們陳師兄如此厲害,若是你們好生讀書,以后說不準能比他還厲害,可要是不肯好好讀書,便索性回去,不必再來。若是非要來,又要搗亂,還哭哭啼啼的……” 她撿起方才散落在地上的一塊碎瓷片,又指著外頭一朵杏花:“看見那朵粉色的花了嗎?” 眾小孩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卻見一塊瓷片飛快自他們頭頂掠過,直接就將那朵花打落在地。 顧香生還笑瞇瞇:“那我就會像打這朵花一樣打你們哦~” 眾小孩:…… 在場一半人的心思:嚶嚶嚶,好可怕,我要回去,我不想在這里了! 另一半人的心思:哇哇哇,好厲害,隔這么遠也能打中! 總而言之,顧香生先兵后禮,先武后文,威逼利誘,恫嚇安慰,諸般手段上陣,總算鎮(zhèn)壓住一干小屁孩,使得他們暫時不敢再造次。 學堂開張的第一天,她首戰(zhàn)告捷,贏得了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清靜。 ☆、第127章 馮頤回到家,母親宋氏便將他找過去,想問他今日學得如何,誰曾想竟看見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當即又驚又怒,拉著兒子反復詢問。 馮頤起先還不肯說,但他畢竟是小孩兒,被問了幾遍就忍不住吐露真相。 在學堂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打架,先生不單沒管,反而還訓了他們一頓,又將馮頤從家里帶去的仆人趕出來,然后還摔東西威脅他們要聽話。 宋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時候就該直接離開,為何還繼續(xù)坐在那里聽課,不行,此事我定要告知你父親才行,讓他出面去與老國公說!” 她雖然是妾室,但在馮頤父親面前還算是比較得寵的那種,當初聽說顧香生想要在京郊道觀里開辦蒙學,而馮頤又正好到了開蒙的年紀,這讓她意識到其中的機會,所以當馮家想要挑一個庶子去那里上課的時候,宋氏從中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最后去的不是馮頤年紀相仿的兄弟,而是馮頤本人。 但這不代表她會坐視兒子受傷,盡管馮頤名義上的母親是馮頤父親的正室,但馮頤與宋氏的血緣關(guān)系是無法切割的,他依舊是宋氏的依靠。 馮頤卻拉住她,跳腳道:“別去!不準去!” 宋氏氣急敗壞:“你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讓我不準去!那女人哪來那么大的膽子,竟敢打你,難道她不知道你是滕國公馮家的子弟嗎!” 馮頤嘟囔:“又不是她打的,是別人打的,我也打他們了,他們傷得比我還嚴重!” 宋氏:“那能一樣嗎!你可是馮家六郎,那等低賤百姓,打了便打了,有什么了不得!” 馮頤依舊不同意:“辛三郎他們也都挨打了,您若是說了,別人又沒說,單是我一個人告狀,那多丟人啊,別說了,別說了!” 不過他的反對無濟于事,當天晚上,宋氏就將這件事告訴馮斐,求他讓老國公進宮去找皇帝告狀,卻直接被馮斐罵了一通狗血淋頭。 “我沒臉為了這種事情去求父親,更何況還要鬧到陛下跟前去,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當初你執(zhí)意要讓六郎去,現(xiàn)在些許小麻煩,就該當作是磨礪,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一點小事便咋咋呼呼,他若是連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打不贏,以后長大了還怎么做大事!” 宋氏還待辯解:“可是……” “不必說了,你若再羅唣,今夜我便去隔壁院子歇去!”馮斐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氏不敢吭聲了。 但馮家沒動靜,不代表其它家也沒動靜,那些孩子回去之后也不乏告狀的,其中有些人便趁著隔日進宮奏事的機會,狀若不經(jīng)意地向皇帝陛下提及此事,言下之意,暗示顧香生沒有為人師的資格,也教不好這些孩子,更還將平民百姓的孩子招進來與公卿世家的孩子一起上課,龍蛇混雜,不成體統(tǒng)。 誰知皇帝的反應(yīng)大大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