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焦氏這才稍稍平一口氣，嘴角露出譏諷的弧度：“照我說，四娘哪里欠顧家了？當(dāng)年先帝賜婚，她便嫁了，這樁婚姻為顧家掙來了多少榮華富貴，沒有她，顧家早就沒落了，哪里還等得到今日，這些阿翁怎么不說？后來陛下想降妻為妾，娶嚴(yán)家女兒，這事咱們改變不了，但本來也不該摻和，去傷四娘的心，結(jié)果呢，阿家居然親自去當(dāng)陛下的說客，勸四娘心甘情愿自降為妾！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當(dāng)親娘的么？我若有了女兒，必然如珠如寶，寧可自己受過，也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阿家倒好，對親生女兒也如此狠心，我還真是不敢茍同！”

    雖然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但父母到了妻子嘴里變得一文不名，顧凌還是有些不舒服：“我爹娘也是為了顧家著想，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如果顧家沒有派人去勸四娘，陛下一定會覺得我們也心懷不滿的，再說后來四娘不是也沒聽么？”

    小焦氏淡淡道：“我若是四娘，易地而處，說不定我也要走，明媒正娶的妻子，轉(zhuǎn)眼卻成了妾室，你們男人有你們男人的天下胸懷，可難道女人就是可以隨意處置的物品不成？四娘這一走，反倒走出一個錦繡燦爛來了，當(dāng)年她若是留在魏國，甘愿為妾，今日又是個什么下場？阿翁怕是連個能寫信求救的對象都沒有了?！?/br>
    顧凌投降：“好好好，我說一句，你就說十句，我說不過你，吃飯，吃飯！”

    小焦氏一人撐起家門，縱是手里能騰挪的錢再少，她也毫無怨言，顧凌看在眼里，心中對妻子也多了不少敬佩，成婚之初那些爭吵別扭逐漸遠(yuǎn)去，沒了衛(wèi)氏或其他什么妾室橫在中間，兩人的感情反倒比從前更好些。在外人看來，顧凌似乎變得有些“懼內(nèi)”，然而若沒有愛護珍惜作為前提，自然也談不上畏懼了。

    阿容捧著雞湯罐子進來，小焦氏親手給顧凌舀上，顧凌見碗里還有個雞腿，便道：“這個你吃，我喝湯便可以了。”

    小焦氏笑道：“我吃翅膀，那雞我讓人分作兩半，還有一半留給大郎晚上回來再燉湯給他?！?/br>
    顧凌點點頭，剛捧起碗，忽而想起一事：“阿寶的親事，昨日父親問起，你心中可有什么合適的人選？”

    小焦氏苦笑：“這可問倒我了，眼下局勢動蕩，誰個有心思嫁女兒，還是等等罷！”

    顧凌也覺得父親想一出是一出，不禁搖搖頭。

    說到局勢動蕩，小焦氏心里便有些不安。雖說魏臨先前沒遷怒顧家，那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一旦走投無路，他會否怨恨顧香生，從而將怒火發(fā)泄到顧家身上，也是未知之?dāng)?shù)。

    雖然是魏國人，可再早幾十年，天下一統(tǒng)的時候，哪里還分誰是哪國人，小焦氏沒興趣關(guān)系最后誰當(dāng)皇帝，也不想為了誰的江山去殉國，她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都只想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罷了。

    無論如何，希望這場仗能快些結(jié)束罷！小焦氏暗暗嘆了口氣。

    ……

    大政殿內(nèi)，也有不少人正有著與小焦氏類似的想法。

    但他們沒有一個敢主動開口，俱都靜靜正坐于座席之上，低垂著頭，任令人窒息的氛圍在殿中蔓延開來。

    形勢發(fā)展至今，勝負(fù)已經(jīng)顯而易見，魏國獲勝的一點點希望，也在開陽縣的戰(zhàn)事中被徹底打碎。

    所有人都明白，擺在朝廷面前的，如今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死戰(zhàn)到底，要么投降。

    千古艱難惟一死，能選擇活著，沒有人愿意死，更何況他們不是皇帝，不用背負(fù)江山社稷，更不用背負(fù)將祖宗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出去的負(fù)罪感和罵名，所以許多人嘴上不說，內(nèi)心未嘗不盼望著自己的身家性命最后能得以保全。

    但這些話，大家都在等著別人先說，免得自己被扣上未戰(zhàn)先降，沒有氣節(jié)的罪名。

    皇帝沒有說話。

    有人偷偷抬眼朝他那里看，發(fā)現(xiàn)皇帝平視前方，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好像是在發(fā)呆，又好像在思考，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過神來，心中不免哀嘆一聲，動了動身子，看看別人沒有動靜，只好重新低下頭，也裝出沉思狀。

    王郢跪坐在下首最前方的位置，將眾人的表情和小動作悉數(shù)收納眼底。

    他上了年紀(jì)，這樣的場合即便是坐著，對他而言也是折磨而非樂事。

    想想魏國今時今日的局面，他也不由暗暗嘆息，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微微顫抖，一如他風(fēng)燭殘年的人生。

    平心而論，魏臨登基以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一日不勤政，更無先帝好逸惡勞，驕奢yin逸等毛病，在內(nèi)政處理上，他的表現(xiàn)也比較出色，這得益于他從小受孔道周朱襄等名士的教導(dǎo)，又在登基之前有過處理政務(wù)的經(jīng)驗，若是放在天下太平的大一統(tǒng)時期，毫無疑問，他足以擔(dān)當(dāng)一位出色的守成中興之主。

    魏臨出生時，既是皇后嫡子，又是皇帝長子，身份顯赫，無以復(fù)加，彼時魏國強盛，與齊國并駕齊驅(qū)，魏臨則是實實在在的天之驕子，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他會投胎，生下來就在帝王家，還從小立為儲君，然而等他漸漸長大，卻得了父親的猜忌，從云層之上高高跌落泥底，又天之驕子變成廢太子，當(dāng)人人覺得廢太子沒有希望時，他又掙扎著從泥沼里爬起，又從思王變成淮南王，從淮南王再等上皇位，這其中的傳奇跌宕，只怕?lián)Q作另外一個人，要么被廢太子時就一蹶不振，要么隱忍不夠中途夭折，都沒法如他一樣，成為最后的勝利者。

    只可惜故事到這里并未算完結(jié)，雖然登上皇位，可等待魏臨的，依舊是內(nèi)外交困的威脅，外有齊國虎視眈眈，兄弟自立為王，內(nèi)有嚴(yán)家把持兵權(quán)，魏臨必須在倚重嚴(yán)家與戒備他們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既不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嚴(yán)家身上，又暫時不能與嚴(yán)家撕破臉，還要依靠嚴(yán)家打退外敵，而且還得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不讓自己成為嚴(yán)家的傀儡，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王郢旁觀者清，對這一切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在他看來，嚴(yán)家之所以坐大，魏臨自己也并非全無責(zé)任，只是這些事情現(xiàn)在再追究起來，也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眼下最為關(guān)鍵的，自然還是魏國將要面臨的困局。

    自己身為百官之首，三朝元老，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本來就應(yīng)該出面當(dāng)這個罪人的。王郢如是想道，顫巍巍起身，彎腰拱手：“陛下，臣有話說。”

    魏臨并沒有神游物外，聽見王郢的話，他順勢將目光收了回來，面色淡漠，看不出絲毫波動。

    “講?！?/br>
    王郢正要開口，卻聽外面宮人高聲道：“報————前方加急奏報，參將裴繆求見！”

    魏臨對這個人名有點印象，隱約記得對方是在嚴(yán)遵手底下打仗的，但因性情過于剛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得嚴(yán)遵重用。

    “讓他進來?！?/br>
    這話說完之后過了一會兒，門口便出現(xiàn)一名武將，發(fā)鬢凌亂，沒戴頭盔，周身彌漫著一股血腥氣，當(dāng)他大步流星走進來時，那股血腥氣便跟著飄蕩進來，令兩邊的官員禁不住都抬袖掩了鼻子。

    單是這個細(xì)節(jié)，便讓魏臨唇角微微露出一抹嘲諷。

    這樣一個朝廷，要如何與齊人抗衡？

    “陛下！”對方走到半途，忽然撲通跪了下來：“嚴(yán)遵率軍投敵了！”

    “什么？！”

    “嚴(yán)遵怎敢如此！”

    嗡的一聲，原本平靜的大殿如同一鍋水沸騰開來，眾人臉上或驚愕，或恐慌，一下子七情上面，不復(fù)方才的平靜。

    魏臨冷冰冰的面具終于裂開一條縫，他的面容痙攣了一下，藏于袖下的拳頭握緊，語氣卻還是平穩(wěn)的：“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那參將以頭搶地：“就在昨夜！末將聽聞嚴(yán)遵的打算之后，趁其不備偷跑出來，騎上一匹馬便連夜趕回來報信！”

    王郢當(dāng)先反應(yīng)過來：“陛下，嚴(yán)遵一降，京城危殆，宜早作打算！”

    其他朝臣紛紛響應(yīng)：“王相說得不錯，還請陛下早作決斷！”

    魏臨沉默半晌：“除王郢之外，都先退下?！?/br>
    眾人面面相覷，卻不敢再說什么，只能起身行禮，陸續(xù)離去。

    偌大殿內(nèi)，僅余帝相二人，連宮女內(nèi)侍都被屏退了。

    魏臨道：“王相事君盡忠，無可指摘，如今反倒是朕要累你晚節(jié)不保了。”

    王郢原是還算平靜的心情，聽了他這句話，卻忍不住悲從中來，語調(diào)也帶上了泣音：“陛下……”

    魏臨也算是他打小看著長大的，誰能料到今日君臣竟要走上這樣一條路？

    大難臨頭，魏臨的反應(yīng)卻比誰都要平靜：“你覺得朕是降好，還是戰(zhàn)好？”

    王郢的嘴唇顫動半晌，吐出一句話：“若是要降，還請讓老臣出面，請陛下在人前也說此事為老臣一手促成，是老臣竭力勸說陛下歸降，與陛下無關(guān)！”

    魏臨搖搖頭，沒說話，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罷了，你先下去罷，讓朕再好好想想?！?/br>
    看著王郢微弓著腰離去的背影，魏臨目光沉沉，片刻之后，閉上眼睛。

    “陛下？”楊谷從外頭進來，悄無聲息上前，壓低了聲音。

    魏臨復(fù)又睜開眼睛。

    這種時候，就算他不想聽不想看，也總會發(fā)生許多事情。

    楊谷：“陛下，皇后帶著兩位殿下在外面?！?/br>
    魏臨：“她不在交泰殿，來這里作甚？”

    楊谷：“皇后穿著素服，去了頭冠，奴婢看著，像是來請罪的?！?/br>
    魏臨：“讓她進來罷?！?/br>
    他瞇起眼，看著逆光走進來的皇后嚴(yán)氏，她身后還跟了一男童一女童。

    “妾拜見陛下?！眹?yán)氏素服披發(fā)，朝魏臨跪下，行了個大禮。

    女童手里牽著弟弟，見母親跪下，忙也跟著跪，小小的面容沒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魏臨淡淡道：“你知道你父親率軍投敵的事情了？”

    嚴(yán)氏：“是，父親投敵叛國，其罪當(dāng)誅，妾身為嚴(yán)家女，卻未能勸諫父親，以致他鑄成大錯，妾有罪，特來向陛下請罪?！?/br>
    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哀愁，如同一曲動聽的琵琶調(diào)子，即便素面朝天，也依舊不掩國色。

    然而魏臨并未有一絲動容，反是哂笑：“你既是來請罪，為何還帶著兒女？可是想以兒女來令我心軟么？”

    嚴(yán)氏嬌軀微微一震：“妾斷不敢有此念！”

    她落下淚來：“妾自入宮以來，從不倚仗父兄權(quán)勢驕橫無狀，侍奉陛下恪盡本職，妾所作所為，陛下自當(dāng)看在眼里，可出身如何非我所愿，陛下又何必以此誅心之論，來傷我的心！”

    美人流淚，自是更加賞心悅目，縱然生育過兒女，嚴(yán)氏的姿色依舊能令人怦然心動。

    跪在后面那雙兒女見母親哭泣，都上前給她拭淚。

    嚴(yán)氏滿心悲愴，見狀愈悲，忍不住將他們摟入懷中，放聲大哭。

    然而魏臨卻還只是坐在那里冷冷看著，仿佛事不關(guān)己。

    他心里有一股熊熊燃燒的怒火，叫囂著讓他過去，親手將這個女人掐死。

    這個女人的父兄，把持魏國的兵權(quán)，如今又直接向齊人投降，拱手將魏國數(shù)萬兵力送給敵人。

    但另外一個聲音，卻在告訴他：這不能怪她，畢竟她也是受害者，她的父兄拋下家眷投向敵人，壓根就不管他們的妻女在故國會如何，更不必說這位在深宮里的皇后了。

    兩股聲音在內(nèi)心交戰(zhàn)，令魏臨溫雅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猙獰。

    小孩子敏感，這絲猙獰被男童捕捉到了，他嚇了一跳，根本不敢上前喊人，反是往母親身后躲。

    作為皇后嫡子，魏雋本該受封東宮，但魏臨除了給他與其他皇子那樣的王爵之外，并沒有更加特殊的榮寵，即便嚴(yán)家向他施壓，他也找了借口推脫過去。

    “你……”魏臨深吸口氣，緩緩開口。

    嚴(yán)氏抬起頭，滿面淚痕，楚楚可憐。

    魏臨心底那股無名火又冒出來了：“你出去，在交泰殿待罪，朕不想看見你?！?/br>
    嚴(yán)氏咬住下唇，沒有辯駁，帶著兒女默默退下。

    然而她不在跟前，魏臨非但沒有冷靜下來，那股火氣反而愈燒愈烈，直有將一切都破壞殆盡的欲、望。

    為什么會是這樣？

    他明明已經(jīng)足夠努力了！

    為什么連上天也不給他機會！

    既然不想給他機會，為何當(dāng)初又要讓他生為皇后嫡子，為什么不讓他托生在劉氏或李氏那些人的肚子里！

    書案上所有東西都被掃落在地，他雙目通紅，望向楊谷。

    “去，給朕拿一樣?xùn)|西來?！?/br>
    楊谷：“陛下？”

    魏臨：“要鳩酒?！?/br>
    楊谷一震，跪了下來，失聲喊道：“陛下！”

    魏臨：“還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