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375.一線生機
詔獄,歐陽歙望著鐵窗外的天空慢慢變得昏暗,他的心也如太陽一般慢慢沉落。 他知道自己犯的是重罪,一千六百萬錢,按照律法來說,足夠他死上很多次,但以他這個級別的官員來說,貪污的數(shù)目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在皇帝下詔屯田之時事發(fā),他的行為與國家大政相違背。陛下要開墾閑田以供軍資,強占閑田者,以及包庇占田者,在此時都是重點的打擊對象。他這樣一個高官,正可用來殺一儆百。 可以說,歐陽歙在這個風(fēng)口浪尖上,犯了這么敏感的罪過,正撞在皇帝的刀尖之上。 還有一點。如果這罪過換了一個魯莽武夫,哪怕是一個堂堂侯爵,也不至于讓皇帝如此生氣。而他一向是皇帝重視的臣子,被當(dāng)作學(xué)問和道德雙優(yōu)的典范。他的罪過,直接撕破了自己道德名士的外皮,露出貪婪的內(nèi)心,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臉,是對皇帝識人眼光的極大嘲諷。 讓皇帝丟了人,是比受賄巨萬更重的罪過。一般說來,他是絕無生出詔獄的可能了。 可是歐陽歙依舊心存一線希望,這希望在于建武皇帝的仁慈,在于他的念舊。若是有人求一求情,皇帝一心軟,或許就真的能留住他一條老命。 當(dāng)然,開始時必定是要喊打喊殺的,非要折騰上一陣子,然后在大家都覺得疲憊時,皇帝的恩赦或許就來了,畢竟大漢有贖刑的先例。如果判處死刑卻允許贖死,那便是皇帝的恩典了。 歐陽歙對這些可能性都細(xì)細(xì)地考慮過了,他覺得自己有五成的可能會死,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間。 時間拖得越長,他的生還機會越大,這說明皇帝還在猶豫,有點下不去手。而他的案子,拖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 牢里的飯菜很差,一向錦衣玉食的歐陽歙卻絲毫也不嫌棄,他每天強迫自己咽下難以下咽的食物,以維持身體的需要。 他要堅持到皇帝回心轉(zhuǎn)意的那一刻,不能早早死在詔獄里。 至于自殺謝罪,歐陽歙也考慮過,像他這種德高望重的大儒,犯下這等難以向天下人交待的重罪,為維護(hù)自己的名譽和家族,早就應(yīng)該自殺謝罪了。 但歐陽歙不是這種人。 如果他真的如此愛惜自己的羽毛,也不至于伸手向別人索賄了。 歐陽歙準(zhǔn)備放下身段,不顧臉面,奮力掙扎求活。雖然他已年過六旬,在當(dāng)時算作是高壽了,但他還是沒有活夠。 他有名望,有地位,有金錢,生活如此優(yōu)渥,這么好的人生,怎么舍得輕易放下呢? 歐陽歙無事時,便望著那一方小小的鐵窗,看外面的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他想像著外面的情景,懷著復(fù)雜的盡情傾聽著外面的聲響。 每一次聲響都讓他心驚得發(fā)顫,又伴隨著巨大的期望。 因為那可能是來催他的命,也可能是來救他的命。就好像是一個命運的骰子,只有生死兩面。骰子在滴溜溜地轉(zhuǎn),歐陽歙眼看著它越轉(zhuǎn)越慢,猜測著哪一面會在上面。 今天他眼看著窗子外的天黑了,屋子里更是伸手不見五指,不覺輕輕地嘆了口氣。。。又一天過去了。 歐陽歙躺了下來,身下的稻草透過被褥,扎得他渾身不舒服,可他依舊有一絲欣慰,他又活過了一天,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突然,外面?zhèn)鱽韱茑ムサ穆曧?,那是鐵門打開的聲音。 有人來了。 歐陽歙像狗一樣倏地直起了身子,雙手踞地,抬起頭,眼睛灼灼地望著牢門。 這個時候并不是送飯送水的時間,還有誰會來呢?是獄卒,還是傳旨的黃門侍郎? 幾個人影慢慢靠近,獄卒走在前面,打開了牢門,將一盞油燈放在地上,隨即彎著腰退了出去。 在牢房昏暗的燈光下,歐陽歙看不清來人的臉,直到當(dāng)先一人彎下腰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歐陽歙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是鄧禹,鄧仲華! 他知道,鄧禹來此,必定是來傳達(dá)皇帝的詔命,他的命運已經(jīng)決定了! 在皇帝心意未決時,沒有任何一個大臣敢來獄中探望。 來的人是鄧禹,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因為鄧禹與他的關(guān)系很不錯。鄧禹極為好學(xué),經(jīng)常向他討教尚書義理,兩個人可說是忘年之交。 歐陽歙顫巍巍地行禮道:“大司徒,仲華,你來了?!?/br> 鄧禹恭敬地回禮,“歐陽公,陛下差我來看你?!?/br> 只這一句話,歐陽歙的眼淚便流了下來,他泣拜于地,哽咽道:“罪臣觸犯國法,辜負(fù)圣恩,沒想到陛下,陛下還惦記著罪臣,罪臣真是愧悔無地?!?/br> 他抽泣半晌,又問道:“陛下的身子可好?” “陛下安好,只是惦記著歐陽公,憂心你的身體,他差我送來這個?!?/br> 鄧禹雙手將手上的衣袍展開,輕輕地披在歐陽歙的身上。 歐陽歙用手摸著衣服,垂頭看去,見上面花紋繁復(fù),做工精細(xì),細(xì)觀之下,忽地大驚道:“這是,這是。。。” 鄧禹跪坐于地,說道:“這是陛下的龍袍,他擔(dān)心你在獄中受寒,特地脫下身上的衣服,讓我?guī)Ыo你?!?/br> “陛下,陛下的衣服?!睔W陽歙臉上的皺紋忽地擠在一處,淚水瞬間填滿了那些溝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聲。 當(dāng)年他初見劉秀,劉秀便解衣為他御寒,讓他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還有一種被上位者欣賞的榮耀。如今陛下又送來衣袍,這一份厚恩真讓臣子難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還念著舊情,記著君臣相遇的那段緣分,而他自己,卻辜負(fù)了陛下的信任,讓陛下陷入為難的境地。 歐陽歙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半晌抬不起頭來。 鄧禹扶起他,說道:“陛下記著歐陽公的功勞,讓我好生安慰歐陽公,并允你上書自辨,陛下還說,歐陽公的上書他必會用心去看,讓你一定要說出心里的話。” 又一個人走上前來,將筆墨和一幅白絹放在他的面前,那人低聲道:“歐陽公,您是飽學(xué)之士,有如椽大筆,可要好生自辯,務(wù)求陛下寬恕。” 歐陽歙聽了這聲音,突然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里射出異樣的光來,他嘶啞著嗓子道:“衛(wèi)宏,你,你來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隨大司徒前來,看,望,歐陽公?!?/br>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好像是在斟酌著用詞。 歐陽歙沒再說話,只低垂著頭。此時他白發(fā)蒼蒼的頭發(fā)披散著,零亂地蓋在額頭上和臉上,讓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衛(wèi)宏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仿佛飄在空中,“朝中諸位大臣讓我代他們向歐陽公致意,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朝廷不能沒有歐陽公,尚書不能沒有歐陽公,歐陽公身系天下之厚望,儒生們都看著歐陽公,請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歐陽歙還是不抬頭,一言不發(fā)。此時的他恨不得摟起地上的稻草,將自己的身體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起來,此時他寧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見眼前這張臉,聽耳邊的這個聲音。 他曾數(shù)次與衛(wèi)宏辯經(jīng),依靠著廣博的學(xué)識和極高的名望,當(dāng)然還有遠(yuǎn)超對手的老資格,歐陽歙次次占了上風(fēng)。衛(wèi)宏設(shè)古文尚書博士的提議在他的一力打壓下,一直不能通過。 歐陽歙所傳今文尚書是當(dāng)世顯學(xué),弟子遍天下,而衛(wèi)宏所主張的古文尚書還沒有得到學(xué)界的認(rèn)可。在歐陽歙看來,衛(wèi)宏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一個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在他這名滿天下的大儒面前強辭奪理,出丑露乖。 只要有他歐陽歙在,衛(wèi)宏想要成為古文尚書博士絕無可能。他只要動一動小指頭,便能將其壓倒、碾碎。他將以自己巨大的影響力,讓古文尚書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時,他犯下重罪,狼狽萬分,像狗一樣蜷縮在陰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絲垂憐。而衛(wèi)宏竟光鮮地站在他的面前,欣賞他的落魄和丑態(tài),對歐陽歙來說,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 入獄之后第一次,歐陽歙有了自殺的念頭,他簡直后悔沒有在衛(wèi)宏到來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這一番羞辱。 伴隨著羞恥感而來的,是痛苦和絕望,陛下明知他與衛(wèi)宏誓不兩立,為何還要派他前來?郎官那么多,隨便讓誰來不行,為什么偏偏是衛(wèi)宏?陛下是故意讓他受這場羞辱嗎? 歐陽歙低頭看著身上的衣袍。方才他還覺得是陛下念著舊情,借衣服來表達(dá)對他的關(guān)切,如今這件皇帝穿過的衣袍有了另一層含義,陛下也在羞辱他! 劉秀是在提醒他,他對歐陽歙有解衣之恩,將其倚為重臣,可是歐陽歙都干了些什么? 劉秀仿佛指著鼻子對著他罵道:“你對得起我劉秀嗎?你配得上朕對你如此器重嗎?你有臉穿朕的這件衣服嗎?” 歐陽歙心中怦怦亂跳,他感覺自己觸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