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她那天連晚飯也沒在家吃,就垂頭喪氣地回了樓蘭路的小家。外面的風很冷,她的心更冷。 曉芙挨她爸訓的時候,她媽從不幫腔,也不救火。像每次一樣,她等到曉芙不在眼前了,才說:“大過年的,你也悠著點兒!再說曉芙都是人家的人了,你怎么還這么說她?” 曉芙爸沒好氣道:“我愿意老這么說她么?我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恨兒不成器!你說她這一晃都要三十歲的人了,怎么還老這么不著調(diào)呢?” “什么不著調(diào)?我看你是聽說老周女兒拿了個洋文憑回來,又心理不平衡了吧?” “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恨我自己女兒沒出息,你別亂攀扯別人!” “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們曉芙讀書是沒她小螞蟻好,但我告訴你,張海濤,以后的路長著呢!你看看是咱們曉芙活得舒心,還是她小螞蟻活得更舒心!再說了,現(xiàn)在出國讀書的孩子多了去了,海歸成海待一大把,有個洋文憑也沒什么了不起!”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那你讓你女兒也去掙個回來?。 ?/br> “我女兒不稀罕!” 婆婆的緊箍咒 曉芙早就發(fā)現(xiàn),四表嬸和她媽一樣,有嚴重的潔癖。家里讓她打掃得絕對可以用窗明幾凈來形容,因此三百度近視還老不愛在家戴眼鏡的張曉芙往露臺上走,一頭撞在玻璃拉門上的事常常發(fā)生。 曉芙還發(fā)現(xiàn),四表嬸和她媽一樣,常常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彎下腰用手指頭粘起地上的一根頭發(fā),然后扔到垃圾桶里頭去。有一天,她就彎下腰去粘頭發(fā),然后就起不來了,說右腳有點麻。曉芙扶著她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等她不麻的時候,她就自己回家了。 但是第三天,曉芙下班到家后剛卸完妝,鴻漸也跟著從部隊趕回來了。說四表嬸住院了,血栓閉塞性脈管炎,需要截肢。司令員太太托關系把她從地方小醫(yī)院轉到了軍區(qū)總醫(yī)院,然后立刻打電話給兒子,讓他趕緊帶著曉芙一道去探病。 曉芙一聽說要出門,自然又重新在臉上鼓搗開了。鴻漸很不耐煩地催道:“你快點兒行不行?張曉芙,人家是要截肢。沒功夫看你!” 曉芙繼續(xù)慢條斯理地打扮:“我不能就這么出去,我絕對不會蓬頭垢面地出門!誰讓你這么遲回來?你要在我卸妝以前回來,我不就不用重新化了!”差不多半個多鐘頭,兩人才動身。 開始,兩人都慪著氣,坐在車子里不說話。車開到半道,正趕上上下班高峰期,堵了,兩人又開始斗嘴。前后磨磨蹭蹭了兩個小時才到醫(yī)院。 一出電梯,司令員太太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劈頭蓋臉地就罵兒子:“怎么回事?這么遲?我兩個小時以前就打電話給你了。你爬也爬過來了吧?你小時候四表嬸對你那么好,身上rou能割都恨不得割下來一塊給你吃,你就這樣????要是你們團長軍長住院,你敢這么怠慢?不像話!” 曉芙第一次見婆婆發(fā)火,雖然不是沖著她,仍大氣不敢出。以前她無意中聽見媽說過一次,鴻漸媽在家是大佬,司令員和鴻漸對她幾乎是言聽計從,叫他們到東,他們不敢到西,周蘭蘭特別怕她云云。她當時還特別不以為然,現(xiàn)在總算領教了。 那晚回家后,曉芙在心里掂量了好久,琢磨著:鴻漸媽這句話是不是指桑罵槐,那句話是不是殺雞給猴看?以后見到婆婆,便主動給自己套上緊箍咒,比癟三還乖。 一進病房,四表嬸一家老小忍著淚眼強笑招呼,四表嬸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隔壁兩張病床上的老人們也都因為同樣的病癥,已經(jīng)被截了胳膊或下肢。病房氣氛慘淡。曉芙覺得很過意不去,偏偏她身上的香水味進了有暖氣的病房還四散開來了,她自己都聞到了。 回家的路上,曉芙明知道鴻漸不想搭理她,還是賠笑問了一句:“你今天晚上還回部隊嗎?”鴻漸就跟沒聽到一樣,立刻把車內(nèi)的廣播打開。 曉芙?jīng)]生氣,閉上嘴乖乖地坐在一邊。 一到家,鴻漸就到露臺上坐著吹冷風。 廚房里乒乒乓乓傳來一陣響動,鴻漸不用看,也知道,大泡芙又在燉什么補品了。天塌下來也不耽誤她享樂人生。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曉芙忽然很殷勤地端了兩碗冰糖梨子水過來,把其中一碗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鴻漸很詫異,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早就發(fā)現(xiàn),大泡芙從不在臉上做什么面膜,就是每天早上做糖水雞蛋的時候漏一點蛋清糊在臉上,把臉繃得像吊死鬼一樣再洗掉。但是七七八八的湯湯水水,她喝得很多。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她都能想法子煲弄成湯水喝下去。但她很自私,每次只做一個人的份量。 最可氣的是,有一天她讓鴻漸下班路過超市捎帶點冰糖回來給她做冰糖梨子水用,鴻漸給她買了,結果她燉好后只給自己盛了一大碗坐在那兒喝。鴻漸拿了個碗也要盛,揭開電飯煲蓋子一看,差點氣暈過去,曉芙連塊梨渣子都沒給他剩下。 所以鴻漸警覺地看了她一眼:“你又動什么花花腸子呢?” “孝敬大爺您的?!睍攒胶苷~媚地笑道。 鴻漸想了想,說:“那我要你那碗!” 曉芙二話不說,立馬和他換。 鴻漸見狀改口:“算了,我還是要這碗吧!” “我不會害你的!” “阿福姐你會這么賢惠?” “我是謝謝你沒把我供出來!” “嗯?” “你媽罵你的時候,你居然沒拖我作墊背!爺們兒!純的!” “阿福姐,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我們家長輩訓話的時候晚輩都不許回嘴。家規(guī)!懂不懂?” “不管怎么說,阿福姐我也是個講義氣的人!從今天起,只要我吃口干的,就絕不讓會你喝稀的!” 他看著她捧著碗,讓冷風吹得縮脖子的俏模樣,冷不防在她額頭上彈了一指。 沒有防備的曉芙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似的,立刻從碗里騰騰升起的熱氣中抬起了雙眼,這回碰上的居然不是他捉弄完她的幸災樂禍的眼神,而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一抹笑讓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打了個秋千,她罕見地沒有以牙還牙。 爸,媽,以后我養(yǎng)她 四表嬸住院的第一個星期五,鴻漸從部隊回家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就愣住了: 四五雙女士鞋靴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中間還偶爾穿插一兩只拖鞋。茶幾上是吃剩的湯碗,里頭飄著浸爛的面巾紙。廚房池子里的臟碗堆得有山高,砧板上有一種鴻漸不認識的中藥材的殘渣,估計又是大泡芙研制出的什么新補品,她大概把自己當作大長今了。推開主臥的門:被子沒鋪垛在床上,新拆的一包衛(wèi)生巾也敞口在床上,地面上散亂著好幾本書籍雜志,家里到處能找到沾染了黑色眼線膏和咖啡色眉筆余韻的棉簽。 讓他大跌眼鏡不光是一個年輕女孩的邋遢,而是一個像大泡芙平時出門那么注意形象的女孩子的邋遢。鴻漸記得,有一次她人都出門了,又踅回家,就因為覺得一條脖子上的圍巾顏色顯得膚色太暗沉,換一條亮眼的。這么作怪的一個人,居然能夠在豬圈里吃喝拉撒睡。以前有四表嬸定期來打掃,還真沒覺出來。 大泡芙什么時候干過家務事?鴻漸想破了腦袋才想起一件,是結婚第二天,大泡芙挽起袖子把主臥衛(wèi)生間的按摩浴缸仔仔細細地擦洗了一遍,因為她要泡澡。 鴻漸原來也對居住環(huán)境沒那么挑剔,因為他媽從來不干家務事,家里實在亂得讓人沒法下腳了,就喊四表嬸去打掃一下。但是和蘭蘭同居了大半年以后,他開始習慣在一種溫馨整潔的環(huán)境中生活。 蘭蘭是個喜歡把家打理得像韓劇里一樣整潔的女孩,只要時間允許,她一天能拖上兩回地。此外,她還喜歡搞一些讓人愉悅的“歪門邪道”,比如用烤過的檸檬皮去除家里的異味。這個大泡芙,不制造異味就不錯了。 鴻漸不顧寒冷,把家里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通風,因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霉味。 真的是時候要好好和她談談了。 走到主臥門口,透過虛掩著的房門,他一眼就瞅見了兩眼無神地靠在床沿邊的大泡芙。 “在家呢你?”鴻漸推門而入,走到她面前,才發(fā)現(xiàn)她哭得腫桃似的雙眼。 鴻漸這一驚可不?。骸鞍⒏=悖@是怎么了?誰招惹你了?” 曉芙已經(jīng)干涸的雙眼又汪出一窩淚水:“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我捅大婁子了!” “你捅什么大婁子了?” “我引咎辭職了!” 曉芙放聲痛哭。鴻漸卻差點笑出來,都什么時候了,她還拽文! 他拼命憋住笑,把床頭柜上那盒面巾紙遞給她:“嗨,多大點事兒!我當你殺人放火了呢!反正缺了你這打雜的,人律師事務所也這樣開張!”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已經(jīng)習慣用反諷的語氣和大泡芙說話了,但今天他的本意還真是想安慰她。 要換平時,曉芙一定踹他一腳,再補上一句:“你才是打雜的呢!我可是沈律師的助理!”這會兒她已經(jīng)顧不上了。 曉芙哭哭啼啼但條理清晰地把事情說給了鴻漸聽。 原來早上她一到所里,就看到所有的同事都圍在劉律師的辦公桌邊。劉律師的辦公桌就在她的后面。她一來,本來說話的人們都沉默了,這樣的場景曉芙遇到過幾次。她猜想他們一定是在背后議論她來著。她為此苦惱過,但在職場也算摸爬滾打了一段日子的曉芙經(jīng)過她媽和手榴彈的點撥,已經(jīng)圓滑多了。這時候,她強裝笑顏地跟大家說“早上好”,大家很不情愿似的回了她一個“早上好”。 接下去就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只有劉律師的抽泣聲。曉芙驚了:“劉姐你怎么了?” 劉律師并沒回答。辦公室主任發(fā)話了:“曉芙啊,你昨天粉碎文件的時候,看到‘雅沁’的股東大會決議報告沒有?” 曉芙愣在了那里,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雅沁’的上庭文件之一,劉律師下午要用的。”小艾在一旁注解。 曉芙還是愣在那里,她這兩天粉碎了很多過期不用的卷宗,根本沒看那些卷宗上的內(nèi)容。反正看也看不懂。 很久以后,曉芙想到,當時她可以簡單地回答“沒有啊”,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小艾“我這兩天粉碎的文件都是你給我拿的”,或者質問一句“劉姐,你把那份文件放哪兒了”。但那一瞬間的她想了半天,居然一臉迷茫地冒出了一句:“我不知道,應該沒有吧?!?/br> 大家都沉默地看向地面,曉芙卻清晰地聽到每個人都在心里說了一句:我真他媽無語! 不知誰提議了一句:“行了行了,那什么,這不是小事兒,給老沈發(fā)封郵件,讓他趕緊回來吧啊!都什么時候了,別跟黃金海岸曬那啤酒肚了!” 劉律師一聽到要給沈律師發(fā)郵件,好像重刑犯聽到法官下達的死刑判決書一樣,不顧形象地放聲痛哭起來。大家趕忙又去安慰她。 曉芙也想哭,但她不能哭。因為劉律師已經(jīng)哭了,她要再哭,搞得跟人同臺競技似的,而且肯定還沒人同情她。于是,她趁大家圍過去安慰劉律師的時候,悄悄地拎著包回家了,忍了一路的淚在回家關上門的瞬間像尼亞加拉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好事從來不出門,壞事永遠傳千里。 曉芙爸媽幾乎是當天下午就從曉芙舅舅那兒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曉芙爸氣得砸爛了他用了十年的一把紫砂壺,要曉芙當晚就回家。曉芙不敢一個人去,鴻漸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去!” 曉芙爸媽對鴻漸還是一如既往的客氣,又是讓座,又是泡茶。曉芙也趁機沾沾光,悄沒聲息地緊挨鴻漸坐下。 曉芙爸鐵青著臉不發(fā)一言。 曉芙媽嘆氣道:“我和你爸的老臉都讓你丟盡了!你說!給我把整件事都說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曉芙本來對整件事情就是稀里糊涂,這時候見了她爸,唬得腦子更是一盆漿糊,不知從何說起。 “說?。≡趺床晦D詞了?你不是挺能的嗎?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一出點事你就把腦袋埋在沙子里頭當鴕鳥!”曉芙媽邊說邊拿眼睛偷掃曉芙爸的臉色。她這明里是罵,暗里是給曉芙爸滅火。 曉芙爸這時候忽然發(fā)話了:“你明天一早就給我去省人才市場蹲著!找不到工作你別回來!” 眾人皆怔。 曉芙一向覺得人才市場是給小地方來省城讀書,畢業(yè)后不想回到小地方,家里無財無勢無背景的人設置的。前不久她陪已懷孕的手榴彈逛街買孕婦裝,路過比肩接踵的省人才市場的時候,還放言:“人才市場是專門給外馬設置的!” “外馬”是省城的人對外地人的蔑稱,讓她去和“外馬”搶工作,那不是人生的倒退嗎?她哭了:“我不想去?!?/br> 曉芙爸瞪著的兩只眼珠子都快要放出子彈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曉芙當然不敢再說一遍,只是哭。她毫不懷疑,若不是因為她是個女孩,若不是因為一只腿上還打著石膏,她爸會毫不猶豫地沖上來揍她。 一直沉默著的鴻漸忽然說:“爸、媽,你們別逼她了,以后我養(yǎng)她!” 屋子里另外三個人都傻了似的看著他。 手榴彈的馭夫術 曉芙的全職太太,也就是她爸眼中的家庭婦女的生涯從此正式拉開了帷幕。 司令員太太聽說了以后倒是很高興,對媳婦說:“不上班也好,成天面對電腦輻射,會降低生育能力的。我說你結婚到現(xiàn)在肚子里一點動靜兒都沒有呢,正好趁現(xiàn)在好好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身子。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鴻漸都抓周了!” 曉芙紅著臉唯唯應是。 鴻漸說到做到,當天回家就把工資卡給了曉芙。當時曉芙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捧著大碗吃韓國的辣菜泡面看電視,不由讓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一愣的,整個人像被定格了一樣,不知接是不接。 手榴彈早就唆使她收繳鴻漸的工資卡,手榴彈的原話是:“不按時繳黨費,這就是要背叛組織的一大征兆!我們孩兒他爸結婚前就把工資卡放我這兒了!”自打懷孕后,她和大蔥已經(jīng)互相改口稱呼對方為“孩兒他媽”“孩兒他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