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了，您吃吧?！?/br>
    爸扒拉了兩口飯，忽然拿起手邊的一個空瓷盆，往里頭撥拉飯。

    曉芙驚訝道：“就這點(diǎn)飯您都吃不完？”

    爸又嘆一口氣：“唉，我怕吃了上頓又沒下頓，省點(diǎn)留著明天吃！”

    曉芙也嘆一口氣：“唉，您這簡直比舊社會要飯的還慘！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

    “嘿！趁機(jī)落井下石是不是？我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br>
    “落井下石就不給您打飯去了！”

    “你媽這是存心要整我！”

    “你怪誰？你那喀秋莎會有我媽這么扒心扒肝地對你好？會給我奶奶太奶奶做羽絨服？會年年過年跟你往鄉(xiāng)下跑？人要看到我奶奶家那茅房，一準(zhǔn)兒嚇得立馬就卷鋪蓋，跑回蘇聯(lián)去了！”

    “跟你說了，那是我小說中虛構(gòu)的人物?！碑?dāng)?shù)囊还P帶過后，忙岔話題，“你今兒吃什么了都？”

    曉芙半老實(shí)地交代：“回來的時候遇上馬主任，去他姥姥家蹭了一頓飯?！?/br>
    她現(xiàn)在特別喜歡和一個對他知根知底的人談?wù)撜務(wù)撍约昂退嚓P(guān)的一切。

    爸爸一提到老太太也是一臉佩服的神色，說老太太的出生和喜兒挺像，她爹比楊白勞黑，為了幾塊水田，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許給地主做小姨太，不過老太太很有主心骨，沒跑進(jìn)山林里頭當(dāng)白毛女，而是逃婚鬧革命去了，遇上了老頭。老頭年輕的時候也風(fēng)流倜儻，把老家的原配給休了，在陜北又離了一個志同道不合的革命伙伴，遇上老太太才安分下來。

    父女倆正一臉神往地回顧別人的激情燃燒的歲月的時候，曉芙媽回來了，曉芙爸立刻腆著臉陪笑：“回來啦？你媽怎么樣啊？”

    曉芙媽的臉立刻掛搭下來，像沒聽見似的，只跟女兒說話：“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把老太一人擱醫(yī)院，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曉芙“哼”了一聲，說：“問她自己！”

    正說著，曉芙媽身后忽然閃出一人，曉芙的臉也立刻掛搭下來。

    制服的誘惑

    是鴻漸。

    岳母大人在一旁說：“鴻漸去醫(yī)院找你，沒找著。你也是，也不跟人打個招呼?！?/br>
    鴻漸和岳父互打了一招呼，沖曉芙笑了笑。

    曉芙跟沒看見似的，立刻起身去了廚房。正挽起袖子要洗碗的時候，她媽忽然過來了，拉住她的胳膊說：“別動！不然待會兒他準(zhǔn)以為是我洗的！”

    曉芙一臉的哭笑不得。媽把一疊錢塞進(jìn)她的口袋：“外婆一定要給你的，你就拿著吧?！?/br>
    曉芙立刻一撇臉：“不要！”

    曉芙媽笑了：“不要白不要，她這段日子沒少折騰你吧？！”

    曉芙想想也是，就不擰巴了，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那四條腿見著我小姨了？”

    “見了，沒戲！”媽提起這事就噗嗤一樂，“我在旁邊看得真真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四條腿那么優(yōu)秀，這么年輕就是科室主任，享受□□特殊津貼，什么陣仗沒見過？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小姨？不過你外婆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到黃河心不死了，她非張羅著出院以后請人吃飯！”

    那邊廂，曉芙爸也正和鴻漸坐在客廳里也高談闊論著，這段日子，他因為腿腳不便，多數(shù)時候呆在家里；曉芙媽在家的時候也不和他說話，可把他憋得夠嗆，逮著個人就唾沫四濺地往死里說。

    曉芙媽朝客廳的方向一抬下巴頦，問：“鬧別扭了？小夫妻兩個斗斗嘴也正常，但是不能有隔夜仇！要求大同，存小異！”

    曉芙好笑道：“你不以身作則，我上哪兒找榜樣去啊？我爸連飯都吃不上了！”

    曉芙媽臉一黑：“他活該！這是一個性質(zhì)的事兒嗎？！”

    自打外婆心臟病發(fā)住院，曉芙媽最初堅決離婚的熊熊烈火早已燃成了一堆灰燼。

    離開曉芙爸，她這世界的燈興許還能微弱地照亮她度過余生，曉芙反正成家了；但要是女婿成了前女婿，老太太那世界的燈興許就真不亮了，因為一談到離婚，老太太就以死相逼。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吧。

    這會兒她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嘆氣道：“媽這輩子算完了，你要給媽好好爭口氣，不然媽可就真沒什么指望了。鴻漸是多好一孩子？！我和你爸的事，他在你公公婆婆面前愣是一個字都沒透風(fēng)！再說你一個無業(yè)游民，人家一點(diǎn)兒都不嫌棄你，你就知足吧，知足常樂……”

    曉芙滿心煩躁地一甩頭：“別跟這兒煽情啊，我心理素質(zhì)不好！”

    母女倆正說著話，鴻漸走了過來：“媽，我開車帶你們出去吃吧?！?/br>
    曉芙媽笑道：“不用了，他行動不方便，我這兒上一天班也累了，又在醫(yī)院折騰了老半天。實(shí)在不想動了，你倆隨便上哪兒找飯轍去吧！”

    “想吃什么？”兩人坐上車的時候，鴻漸問。

    “我不餓。”曉芙?jīng)]好氣地說，“不是讓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嗎？你怎么跟塊狗皮膏藥似的，揭都揭不下來呢？我走哪兒你貼哪兒？”

    他調(diào)皮一笑：“沒辦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在一起久了，皮也厚了！”

    曉芙根本不接他的話茬，扭臉看向車窗外。

    這時候，他忽然又說了一句：“你這忽然不跟我抬杠了，我還真不習(xí)慣！”

    曉芙在心里微動了一下，可也還是沒理他。

    晚上睡覺前，她去主臥抱了一個枕頭，一床被子就往外走。

    他拉住她：“你上哪兒去？”

    “上隔壁屋睡去。”

    兩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新婚之夜，他們一開始也是打算要分床睡的。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現(xiàn)在想想，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半晌，他接過她手里的被子，說：“那屋空調(diào)壞了，冷得很，我去。”

    她想說：那你多蓋一床被子。但是出口的確是：“我還沒想好怎么跟我爸媽說我們的事！”

    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她的唇上：“不是說好了么，這事緩緩，咱們現(xiàn)在不提！”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地別過臉去，躲開他的手。

    這一夜，獨(dú)自躺在軟和的一米八乘兩米的雙人大床上的曉芙終于可以伸展開手腳美美睡上一覺了。然而，她卻失眠了。

    她想念那些戴著一對耳塞，憋屈在病房那張翻個身就嘎吱響的破折疊床上的夜晚；想念那個站如松、行如風(fēng)的高大身影；想念每天晨光熹微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刷牙洗臉，收拾得頭光臉凈，等著他來查房的日子……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個沒完，好像有千萬只蟲子在她身下啃噬她一樣。

    她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jī)，進(jìn)入網(wǎng)頁瀏覽器到“百度”的網(wǎng)頁首頁，把“馬致遠(yuǎn)”三個字輸入“搜索”一欄，最先跳出來的是那個著名的元代戲曲家。她想想，往“搜索”一欄里重新輸入“馬致遠(yuǎn) 軍區(qū)總院”的字樣，這下，她終于搜索到了與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相關(guān)的頁面。

    她點(diǎn)擊進(jìn)入最上面的那一個，是軍區(qū)總院自己網(wǎng)站上的心血管科主任醫(yī)師介紹。

    一張紅底的兩寸大小的他的半身戎裝像跳入她的眼簾，她覺得自己的心瞬間化作了一池春水。底下環(huán)繞的那大串介紹他的文字：什么“xx大學(xué)畢業(yè)，xx年讓特招入伍，發(fā)表xx論文，享受xx津貼”之類的她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了，光盯著那張照片。

    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她從來就覺得，這世界上沒什么男人比穿軍裝的男人更器宇不凡。連她爸那類白面書生套上軍裝都有一種颯爽英姿，更不要說肩寬背厚、眼神剛毅的馬致遠(yuǎn)了。

    什么叫制服的誘惑，這就是！

    她把那張相片下載到手機(jī)的相冊里存著，想他又見不著的時候，就翻出來看看。當(dāng)然，這是后話。

    三月底，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從醫(yī)院回來的馬致遠(yuǎn)帶著滿身的寒氣一跨進(jìn)姥姥家小院，就讓眼前的那副其樂融融的景象給意外了一下：姥姥正坐在院中的那顆老柿子樹下，身后站著個正手拿一把桃木篦子給她篦頭的曉芙。

    倆人有說有笑。

    致遠(yuǎn)走到她們面前：“說什么呢？這么樂呵？”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見是他來了，不由都眉開眼笑。

    曉芙說：“姥姥正在和我說，她和姥爺年輕時候的事兒。”

    致遠(yuǎn)佯怒地瞪她一眼：“你倒不會把自己當(dāng)外人，什么時候成你姥爺了？”

    曉芙嗔怒地回瞪他一眼，臉上卻一副得意的神色。

    “你瞧瞧這閨女多有心，上回聽說我胃口不好，也不知從哪兒給我尋來的櫻桃。剛上市的，多新鮮吶！你也嘗嘗！”老太太把手里的一小塑料盒櫻桃直送到外孫眼前。

    致遠(yuǎn)沒接，只說：“姥姥，這玩意兒吃多了上火！”

    等曉芙篦完頭，老太太戴好小線帽，拄著拐往屋里走的時候，致遠(yuǎn)一把拉住了也要跟著回屋的曉芙，口氣很沖地問她：“你大白天沒事兒怎么串這兒來了？”

    曉芙一臉理所當(dāng)然地清理著手中篦子上的頭發(fā)：“上回姥姥說的，讓我沒事就來串串門，陪她嘮嘮嗑。你不也在呢嗎？”

    “嘿！姥姥客氣你就當(dāng)福氣？”

    曉芙立刻沖屋里大聲嚷嚷：“姥姥，你上回說讓我沒事來串串門是客套話不是？”

    他趕緊把她拉到院子另一角：“臭丫頭，成心的是不是？我那天就不該帶你來！”

    曉芙故作委屈道：“你沒功夫天天來看姥姥，我替你來瞧瞧，還不落好了我！”

    他簡直拿她沒了辦法：“趕緊把東西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家！”

    她卻詭譎一笑：“姥姥說，讓我留下來吃了晚飯再走！”然后就顛兒顛兒地進(jìn)屋找老太太去了，留下致遠(yuǎn)一人在院子里干瞪眼。

    山川和胸大肌

    他發(fā)現(xiàn)這還不算完。

    沒幾天，他像往常一樣天還擦黑就出門晨跑，也像往常一樣去故都遺址公園打了個圈兒。然而，老遠(yuǎn)他就看見老城墻根的路燈下站著個年輕女孩，一邊心不在焉地抻胳膊壓腿，一邊四處張望。

    還沒近身，他就認(rèn)出那是曉芙。雖然他沒多看，也沒多想，但曉芙那比大街上多數(shù)女孩兒更有起伏的身條兒實(shí)在讓人過目不忘，好像在平原上走得好好的，忽然有座山川映入了眼簾。

    “馬主任！”她一臉驚喜地喊道，“多巧?。　?/br>
    他不知道她為這個“巧”，凌晨四點(diǎn)就出了家門。

    “你怎么上這兒來了？”他可沒她那么驚喜。

    “我天天上這兒跑步呢?！彼鲋e都不臉紅。

    他不理她，接著跑他的。

    她追上去：“看來，你天天雷打不動的事，不光是聽新聞，還有晨跑呢?！?/br>
    他還是不理她。

    她一點(diǎn)兒不計較：“刮風(fēng)下雨怎么辦？”

    “照跑不誤?！彼淅涞?。

    她忽然想證實(shí)一下外婆從小護(hù)士那兒聽來的流言，便說：“你知道嗎？聽人說，晨跑完洗冷水澡不錯，我也打算試試?！?/br>
    “晨練完洗冷水澡，容易心肌梗塞?！彼€是冷冷的。

    她想，她就知道，女人之間嚼舌根子的話不能全信。

    他忽然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黑漆漆的城門洞。

    曉芙急了，停下步子，沖他喊：“嘿喲，你別忘城墻洞里頭鉆吶！我媽說這兒鬧鬼，六百年前的冤魂都埋在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