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聞聲而來的保安把他從曉芙的眼前連拖帶拉地弄走了,整個場子都安靜了片刻,只聽見在倆保安手里不停掙巴的男孩的罵聲越來越遠(yuǎn):“你們他媽當(dāng)年不是從學(xué)生做起的呀?你們他媽個個是211,985畢業(yè)的呀?……” 隔壁展臺前的一個排隊面試的年輕男孩拿手機一路對著他拍,旁邊人鬧著要看,他邊收手機邊壞笑道:“哥們兒,網(wǎng)上見吧您吶!” 周圍人都笑了。曉芙?jīng)]笑,她還沉浸在剛剛的震撼中,那男孩的話在她的耳朵里回響,也在她的腦子里回想。 收簡歷的女人邊坐回原位,邊沖她身后的同事冷笑道:“跑這兒撒野來了!就沖他這點兒素質(zhì),怪我們只要211,985的嗎?怪我們不給他機會嗎?” 她沖著還沒緩過神來的曉芙充滿底氣地喊了一聲:“下一位!” 收簡歷的女人發(fā)現(xiàn),迎接她的眼神里沒有她習(xí)慣了的怯生生,而是愣頭青似的不屑。 曉芙就這樣愣頭青似的看了她一會兒,走開了。她在一個不遠(yuǎn)處的一個窗臺上坐下,打開文件夾,拿出里面的簡歷數(shù)數(shù)。 “發(fā)出去幾份兒???”曉芙的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坐過來一個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 “四份兒?!睍攒嚼蠈嵳f,“估計都沒戲。” “這年頭工作不好找??!”那人感慨。 “人家只要211,985的?!睍攒娇嘈Γ瑔柕?,“您是陪您孩子來的吧?” “哦,不是。鄙人姓馬,做紅酒生意的?!蹦侨苏f著遞上來一張名片。 曉芙一聽說他姓馬,心里立刻掀起一小陣漣漪。她接過那人的名片一看:故都國際大酒店紅酒銷售經(jīng)理馬志遠(yuǎn),電話xxx,郵箱:xxx 她覺得腦子都要炸了,雖然此馬非彼馬,她的心里還是翻涌起一陣又一陣的浪花。 破壞軍婚 這位馬經(jīng)理見她盯著名片看了半天,便從旁說:“我這名片可是真的,不信你可以來我們酒店看看,我們正在招一批銷售員,不懂紅酒沒關(guān)系,我們提供帶薪培訓(xùn)。我今天來這兒就是這個目的。我在邊上看你半天了,我們就招你這樣兒的?!?/br> “哪樣的?”曉芙警覺道。 “長相成熟的,會打扮的,洋氣點兒的?!?/br> 曉芙?jīng)]留心到馬經(jīng)理拿余光迅速而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她那高聳的胸口,只聽到他說:“你要有跟你長的類似的朋友都叫上,我們都要。那種長得太嫩的,像小孩子的就算了?!?/br> 曉芙又警覺地瞅他一眼。 他立刻解釋:“你別亂想!我們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不然我也不會來人才市場找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了。我們的客戶群都很高端,都是政府部門啊,大企業(yè)的老總啊,還有一些外企駐華的高管什么的,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一批銷售員。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上班時間也很固定,周一到周五,朝九晚六?!?/br> 曉芙心中略有所動,但還是沒說話。 馬經(jīng)理說:“要不然這樣,姑娘,我這名片留給你,你實在不信,可以回家上網(wǎng)查查。愿意的話,后天下午兩點,來我們酒店找我,當(dāng)場面試,當(dāng)場上班。” 結(jié)果曉芙還沒等到回家,就用手機上網(wǎng)把他給查了,確有其人其事,她松了口氣。 人才市場走的這一遭兒,讓她極度不樂意卻又不得不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拋開一切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她張曉芙和她那三本畢業(yè)證兒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比鴻毛還輕。 第二天下午,妝容一新的她如約來到故都國際大酒店,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由內(nèi)之外都裝潢得古色古香的地方。馬經(jīng)理親自來前臺接她,把她領(lǐng)進(jìn)辦公室,給她說了一下月薪、銷售提成和一些基本注意事項,又給了她一份跟葡萄酒相關(guān)的資料,最后拿出合同讓她簽署。 如他事先承諾的那樣,曉芙當(dāng)天下午就入職了。 推銷紅酒這事,她不敢告訴她爹媽,別看他們在家宴上讓她敬這個敬那個鬧得起勁兒,真讓她干和煙酒、娛樂場所沾邊的工作,二老一準(zhǔn)兒聯(lián)手卸了她。 她是在入職后的第一個周五的晚上決定把離婚的事擺上日程的。 那天,馬經(jīng)理要去上海出差,三點就讓她回家了。 剛進(jìn)家不久,她就聽見有人說笑的聲音,她覺著奇怪,循聲來到了書房門口,走近了,才從半開的書房門內(nèi)看見鴻漸正坐在電腦前跟人視頻呢。 她趕緊閃到了一旁,心跳得像擂鼓。 鴻漸用一種她從沒聽過的口吻說:“……孩子,你真的又瘦了,你看你那小臉黃的,快成黃臉婆了。” 一個女孩嬌嗔的聲音從視頻里傳出來:“討厭!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看你黑的,跟地里插秧的似的。” 兩人都笑了。 “你今天怎么這個點兒就回家了?”那女孩又問。 “嗨,豆芽菜昨天訓(xùn)練的時候把老腰給扭了,在總院住院呢。連長給我放了半天假,讓我去看看他,給他端端尿壺什么的!” “哎呀,你真惡心……” 曉芙聽不下去了,想回主臥,可那就得經(jīng)過書房。她猶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陽臺,關(guān)上了拉門。 她的動作很輕,可鴻漸還是聽到了響動。他并不知道曉芙新工作的事情,以為她回家陪她爸去了。他沒想到她這個點兒回家,這時候想去關(guān)書房的門,也已經(jīng)晚了,況且,視頻那一頭的蘭蘭肯定也會疑心。他借口尿急,出了書房門,一眼就看見了正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出神的曉芙,他知道她一定聽見了。 他嘆了口氣。 曉芙是讓角落里一個小花盆上的“水冰月”的舊貼畫弄出了神,小花盆上有一道不明顯的裂縫,不知道誰這么別出心裁,將一張“水冰月”的貼畫給粘了上去,遮擋住那裂縫。她們這撥八零后女孩,對《美少女戰(zhàn)士》都不陌生……她想,她已經(jīng)鳩占鵲巢很久很久了,再占下去她都不好意思了。 她差不多一夜沒睡,在網(wǎng)上看了半個晚上的租房信息,第二天就和鴻漸攤了牌。 鴻漸接到曉芙電話的時候,正在軍區(qū)總院陪著豆芽菜閑打牙,曉芙在電話里說得很簡單:“你晚上回來吃頓飯吧,我們好久沒一塊兒吃飯了?!?/br> 他應(yīng)允了,心里卻很意外。曉芙可太久沒和他說話了,發(fā)短信她不回,打電話她也不接。更讓他意外的是她聲音里的那點兒陌生的客套。曉芙跟他客套! 那晚回到家后,她的客套在他眼前更為具體化了:在她給他的笑臉里,在桌上擺放的十分齊整的四菜一湯里。他想:讓她做這么多菜,一定費老功夫了。后來才知道,那是她事先從館子里定好的。 飯桌上,她還把上回豆芽菜他們來吃飯時拎的那瓶五糧液也打開了,潑潑灑灑地給他倒了一小杯酒,開門見山地說:“找個時間,我們把手續(xù)給辦了吧?!?/br>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而是喝干了那杯酒,讓它在心里燙出一條路,才問:“你想好怎么和你爸媽說了?” 曉芙苦笑了一下:“沒??墒俏蚁脒^了,咱們可以先把手續(xù)辦了,以后再一點一點告訴他們?!?/br> 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獨立作出的最重大的決定之一,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她只是和手榴彈象征性地“商量”過一回。 她主要是想問問萬事通的手榴彈,知不知道現(xiàn)役軍人離婚手續(xù)如何辦理。 可人手榴彈什么洞察力,立馬就投射過來兩道炯炯的目光:“好么樣兒你問這個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 曉芙打哈哈:“嗨!我一朋友要離婚了,來問我意見。我不是在律師事務(wù)所工作過嗎?” “哪個朋友???” “嗨,你不認(rèn)識?!?/br> “你張曉芙的朋友有幾個我不認(rèn)識的?還這么湊巧也嫁了個軍人!” “你真不認(rèn)識,我一大學(xué)同學(xué)?!?/br> 手榴彈當(dāng)胸抱起兩只因懷孕而日益粗壯的胳膊:“說來聽聽,她干嘛的?為什么要離婚?她丈夫是哪個部隊的?文職武職?什么級別?不認(rèn)識也就認(rèn)識了?!?/br> 曉芙一下口拙起來。 手榴彈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編瞎話,再往下編!你這圈兒繞得夠大的,你找得著回來的路嗎?是你要離婚吧?” 曉芙不說話了。 手榴彈可不會因為她不說話就放過她:“我問你,你爸媽什么意見吶?” 曉芙的嘴角不自在的抽搐了一下。 這個表情上的小變化逃不過手榴彈的火眼金睛:“我打賭,你沒膽兒跟你爸媽說!你這究竟是為什么呀?你這婚才結(jié)了幾個月???想趕時髦玩閃婚閃離是不是?” “你不懂,我們倆之間出了些問題!” “什么問題?無非就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嘛,只要不是敵我矛盾,都可以和平解決!” “你怎么知道不是敵我矛盾?” “夫妻間哪有敵我矛盾?。砍怯械谌摺!?/br> 曉芙看她一眼,又不說話了。 “真有第三者?”手榴彈有點兒驚訝,立刻又笑道,“不可能,你家那晚熟男,這么不解風(fēng)情,肯定不會出軌!” 曉芙嘟囔了一句:“你又沒跟他說過幾句話!” “性格太沉悶,不會跟女的搭訕。其實要出軌,也是我們家那位幾率較大,性格太活絡(luò),見人自來熟!好在我暫時還拿得住他!將來他要有膽兒出軌,我就上軍區(qū)告他跟那小三兒破壞軍婚!讓她比劉冰清還慘!” 釣魚巷的鳥籠子 信息工程大學(xué)的人對劉冰清都不陌生。 劉冰清原是軍區(qū)文工團(tuán)的獨唱演員,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數(shù)學(xué)教研室的光棍老于,因此也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地搬來了信息工程大學(xué)。老于長得其貌不揚,還是個少白頭,人們都說,劉冰清之所以嫁了這么個男人,是因為她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大幾,且也不是處女了。 九十年代末,劉冰清和老于的離婚在大院里頭鬧得滿城風(fēng)雨。 一來,那是九十年代末,大院的學(xué)術(shù)氣氛還是很濃厚,又是軍校,人們的思想比地方上更為正統(tǒng)保守;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她實在長得好看。有一種女人的好看是溫潤的,讓人舒心踏實的。劉冰清的好看是有殺傷力的,讓思想覺悟低的男人看一眼就想干壞事的那種。有人說,劉冰清睡過的男人有一打。也有人說,攀著老于頭上的綠帽子都能上月球了。 老于不理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直到某日捉j(luò)ian在床。老于暴怒了,以前不相信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現(xiàn)在全信了,要告這一對jian夫□□破壞軍婚。據(jù)說劉冰清下跪磕頭,痛哭流涕,也沒打動老于。他只是冷冷地甩給她一句:“不告你可以,你給我轉(zhuǎn)業(yè),脫下這身軍裝。你不配!” 劉冰清極不情愿地轉(zhuǎn)了業(yè),離了婚,到了地方上的一個小歌舞團(tuán),偶爾走走xue,再后來聽說她淪落成了某合唱團(tuán)的成員。 人們后來常說,劉冰清太點兒背,轉(zhuǎn)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是副營級了,要不為床上那點破事兒,這會兒怎么說都是個正師。當(dāng)時還是倆初中生的曉芙和手榴彈,從大人們對這段風(fēng)流舊事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記住了四個字:破壞軍婚。 此刻,手榴彈一臉的決絕仿佛已經(jīng)看到大蔥背叛了她:“我要告得他聲名狼藉、身敗名裂、臭名遠(yuǎn)揚,告得他解(xiè,卸)甲歸田……” “是解(jiě,姐)甲歸田吧?再說人老于是軍人,你又不是?!睍攒郊m正,她是故意借機岔話題。 果然,手榴彈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的嘴立刻轉(zhuǎn)移了掃射方向:“張曉芙,你成心氣我是不是?我當(dāng)年要是肯剪個□□頭,毅然決然地上了子女班,現(xiàn)在起碼是個排級干部!……” 曉芙一個勁兒地稱是,她其實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但此刻她把它們都咽了下去。 ……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五糧液下去了小半瓶。 “咱們要是離婚的話,你是不是得先往上打個報告啊?”曉芙問。 “嗯?!兵櫇u自斟自飲。 “行,那你周一回部隊就去打吧。等你打好了,我就回家偷戶口本兒?!?/br> 她好像早把一切都計劃好了,這么想著,鴻漸覺得心讓什么刺兒扎了一下似的。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都沒什么胃口了,看著一桌菜發(fā)呆。曉芙忽然又問:“你說,我是不是得順手把我爸的□□也給偷出來?” 軍人的戶籍參軍前都讓注銷了,改了軍籍,□□就是他們的“戶口本”。 鴻漸看她一臉認(rèn)真詢問的表情,又想起了從前那個常常不說人話的大泡芙,不由笑了:“你離婚偷你爸□□干什么?” 曉芙也笑了。兩人互看一眼,又都不笑了。他的眼光復(fù)雜起來,復(fù)雜得她都不敢再看。她于是挪開了視線,故作輕松地問了句:“你那柴火妞空姐什么時候回來呀?” 他也挪開了視線,說:“還有小半年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