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打小在大院里就習(xí)慣了各路方言的曉芙尷尬地笑著解釋:“奶奶這是夸你們長得可愛?!?/br> …… 此刻,雙棒兒正把眼珠瞪得溜圓,瞅著“上海奶奶”變戲法似的從胳膊上挎著的竹籃子里拿出六個紅彤彤的雞蛋,擱在mama找來的一個瓷碗里。 小孫女兒剛滿月,劉家阿媽這是挨家挨戶送喜蛋來的。 她一面把還殘有滿是莧菜湯一樣紫紅的手指伸到曉芙面前,一面笑道:“我自己買紅曲米回來染的,你們放心吃,?。俊?/br> “mama,你剛剛是不是說爸爸在納尼亞?”弟弟忽然問,他太喜歡《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和魔衣櫥》了。 這混小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曉芙咽了口唾沫:“呃……一會兒mama再給你說,?。俊?/br> 劉家阿媽笑了:“弟弟想爸爸了?!?/br> 曉芙笑笑不說什么。 劉家阿媽忽然把曉芙往邊兒一拉:“小張,你搬來也有大半年了,孩子爸爸怎么也不來看看你們?” “他可忙了?!?/br> “再忙也不能不管老婆孩子!”劉家阿媽很是不以為然。 “怎么能不管呢?上回不跟您說了嗎?我們一天兩個電話?!睍攒桨蛋缔嘧⌒睦锏牟荒蜔?,仍笑著。 “唔,”劉家阿媽的目光忽然有些狡黠,“他那個納尼亞和我們這里的時差是幾個小時?。俊?/br> 曉芙答不上來,笑干在了臉上。 劉家阿媽輕緩地拍拍曉芙的胳膊,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你不要怪劉家阿媽話多,街西頭的吳根寶,就是老紡織廠燒鍋爐的那個。他家大兒子早年間就是在津巴布韋搞進出口生意,把老婆孩子丟在這里,一走十幾年,后來發(fā)了,不是在那邊跟別的女的軋上姘頭了?還是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個高材生,吳根寶大兒子自己也不過才中專畢業(yè)……” 曉芙馬上截斷她的話:“您放心,晚上我和我們孩子他爸電話的時候,一定把您這忠告轉(zhuǎn)達給他!” 劉家阿媽臉上立刻訕訕的起來:“那我去隔壁毛老太家了?!?/br> 曉芙等她出去了,才迅速反身開了衣櫥正中的抽屜的鎖,拿出一個包好的紅包,追上還沒走遠(yuǎn)的劉家阿媽,遞過去:“您看我把這茬兒給忘了,給你們小寶寶的,我的一點小意思!” “喔唷,小張你這是干什么!”劉家阿媽馬上把錢推回來。 曉芙不由分說就把紅包揣進劉家阿媽上衣兜里:“應(yīng)該的,街里街坊的?!?/br> 劉家阿媽這才滿面堆笑地收下來:“那哪天你沒工夫帶囡囡和弟弟,就送到我家里去!” 曉芙臉上笑著應(yīng)著,心里卻說:八婆你以后別這么事兒就行了! 剛回到飯桌邊,雙棒兒就急不可耐地問:“mama,你怎么才來?!”“mama,我們可以吃這個紅色的蛋了嗎?”沒有mama恩準(zhǔn),他們不敢隨便吃外人拿來的東西。 曉芙看看正盯著瓷碗里的喜蛋快流涎水的一雙兒女,忽然很慶幸他們聽不懂“上海奶奶”的話。她在心里暗自發(fā)揮了下張曉芙式的阿q精神:“管他呢,反正姐也不是要在這兒住一輩子!愛誰誰!”然后就坐回桌邊去給倆孩子一人剝了個喜蛋。 倆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上去—— “mama,這個蛋和雞蛋是一個味道。”jiejie一臉失望。 mama笑了:“這就是拿雞蛋染的?!?/br> “上海奶奶為什么要把雞蛋染成紅的呀?”jiejie問。 “奶奶家的小陸阿姨上個月生了個小meimei,所以染紅蛋送給我們吃,把他們的喜悅也分享給我們?!?/br> “那你生我和馬仲陽的時候,有沒有也拿紅蛋分享喜悅?”jiejie問。 “分享了,當(dāng)然分享了?!睍攒侥檬种竸幍魞鹤幼旖堑牡包S渣子。 “咦,我怎么就不記得了呢?”弟弟皺著眉頭努力回想。 “傻瓜!你那時候還小嘛!”jiejie很老居地說。 曉芙忍不住笑起來。 她和致遠(yuǎn)是在給“雙棒兒”擺滿月酒的時候給眾親友裝的紅喜袋里頭一人裝了個紅蛋。 那絕對是她人生最晦暗的一天之一。 我有話說: 謝謝年華、mx、檀香等等等等的回歸:)我爭取保證一周更一次。 過去和過去 那年的三月實在太冷,曉芙媽不想讓女兒月子期間拋頭露面的,兩家老人一商議,就將雙棒兒的“滿月酒”后移到了“五一”黃金周,也算借機昭告天下,致遠(yuǎn)和曉芙早已結(jié)成并蒂蓮,如今還產(chǎn)出并蒂果了。 因為有了“雙喜”臨門的意思,有日子不修邊幅的曉芙?jīng)Q心要好好打扮一番。孕前尺碼的時裝她是怎么都塞不進去了,萬般絕望之際,手榴彈建議她試試環(huán)肥燕瘦都相宜的旗袍,還雪中送炭地給她找了個自詡是“宋子文老婆旗袍師傅后人”的老裁縫。本來純屬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沒想到新旗袍拿回來一上身,曉芙馬上換了個人似的,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箍桶腰居然有了曲線,連小肚腩都不那么礙眼了。她忘情地在鏡前左照右照,做女人的興趣在沉寂了幾個月后又高漲起來。 “滿月酒”那天,她精益求精地找來一套修身內(nèi)衣,死命地把自己束進去扎緊,然后才換上新旗袍。曉芙媽在一旁觸目驚心地瞅著:“作丑弄怪的東西!那是rou又不是真空棉被!” 曉芙充耳不聞,心滿意足地坐在梳妝臺邊對鏡貼了半個下午的花黃。 致遠(yuǎn)下班回來接她們?nèi)ゾ频甑臅r候,老二在睡覺,坐在外婆腿上的老大馬上笑得跟朵太陽花似的,朝爸爸伸出雙手要抱抱。曉芙媽嗔罵:“小沒良心的!外婆每天起早貪黑地帶你,爸爸一回來就不要外婆了?。 庇謱χ逻h(yuǎn)笑道,“這鬼丫頭,你每天進門換鞋的時候,她這倆耳朵就豎起來聽門口的動靜兒!” 致遠(yuǎn)嘿嘿笑著抱著女兒進了主臥,已經(jīng)妝成的曉芙正在當(dāng)窗理云鬢做收尾工作,致遠(yuǎn)一下就讓許久沒這么光彩照人的老婆驚艷了,晃了半天神,才彎著小括弧,把女兒送到老婆耳邊:“閨女,趕緊問問mama,你咋又鬧妖了?” 老大果真對著曉芙嗚哩哇啦了一串,曉芙帶笑側(cè)過臉,頂了頂女兒的鼻子:“小叛徒!” 致遠(yuǎn)趁丈母娘不在近旁,湊過去在老婆腮上啄了一下,好久沒這么親昵了,她居然有些嬌羞地躲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在她耳后補了一下,她就兩眼水汪汪地望著他。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出發(fā)了,曉芙媽和女兒一手一個孩子,坐在后頭。 這是雙棒兒頭一回出街,不免興奮得咿咿呀呀。曉芙對他們說:“寶貝兒啊,趕緊跟爸爸說,得空兒咱該換輛suv了,您這小驢車很快就坐不下我們所有的家庭成員了!”致遠(yuǎn)就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看著她的唇紅齒白,很有內(nèi)容地笑。 自有孩子來,倆人還沒這么發(fā)自肺腑地愜意過,連四周因堵車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聽起來都跟歡樂頌似的。 到了酒店停車場,車多得跟煮餃子似的,致遠(yuǎn)繞了一圈無果后,索性把丈母娘和老婆孩子先放下來,自己接著去找停車位。 母女倆走進宴會廳的時候,曉芙爸正熱火朝天地招待著先到的客人們,簇?fù)矶系钠叽蠊冒舜笠虃凂R上把雙棒兒抱走了。 人們都圍著母女倆夸:“曉芙這月子做得真好,你瞅她這氣色!”“這身紅穿她身上都絕了!……” 曉芙就怪不好意思地“嗨”了一聲。 曉芙媽自認(rèn)厥功至偉:“可不是?我隔三差五地?zé)踹@個燉那個的給她調(diào)理,鹽我都是數(shù)著粒兒放!”她猶嫌不夠似的補充,“奶水也好,我那倆小外孫拉出的粑粑都油乎乎的!” 曉芙就哭不是笑不是地悄悄朝她媽翻翻白眼。 表妹忽然湊了過來:“芙姐,那男的誰呀?長得特像仙道!” 曉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桃花眼正玉樹臨風(fēng)地站在門口。 曉芙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去,畢恭畢敬地招呼了句:“周總您來了?”她禮節(jié)性地發(fā)了請柬,但根本沒指望人會給面子賞光。 “啊?!碧一ㄑ圻€是桃花眼,“啥時候給我洗車?” 曉芙愣了一下,才想起生產(chǎn)那天羊水淚水流人一車的事,就抓脖撓腮地紅著臉笑。心想:此人也有幽默的時候。笑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人家沒笑,且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便趕緊正色道:“呃……那個……就……明天?!” 桃花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挑了挑眉毛,就自己找到了坐滿下屬的那一桌坐下,本來插科打諢的一桌瞬間就鴉雀無聲了。 曉芙紅著臉帶著點兒不可思議地余笑走回自己那桌,竟發(fā)現(xiàn)她媽正笑不吃吃地盯著前方的某個點,她順著她媽的眼光看過去,不由嚇了一跳——她媽看的居然是和她們這桌面對面坐的桃花眼。 盡管隔得挺遠(yuǎn),她還是趕緊小聲喝止:“媽,往哪兒看呢?我怎么覺著你有點兒老不正經(jīng)啊?” “漂亮玩意兒誰不愿意多看兩眼?!”曉芙媽頗為激動地拉住女兒,“他怎么一個人來的?沒對象???” 曉芙不覺好笑:“您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 “他要沒有,我打算替他張羅個女軍官,你爸教研室新分來的那個女研究生小盧,長得那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兒的,要不一會兒就安排他倆一桌——” 曉芙趕緊截斷她媽的話,聲音又低了兩個分貝:“您可千萬甭cao這份心,人不喜歡女的!”說罷,便揚長而去,留下她媽在那兒一臉震驚。 致遠(yuǎn)姍姍來遲,曉芙裊裊婷婷地端著一杯斟好的茶水迎上去,柔聲問:“真這么久?。俊?/br> “嗯,還是在隔壁交行后頭找了個車位?!彼麘?yīng)了一聲。 “喝口水吧?!彼咽掷锏牟杷f給他,“剛剛門口服務(wù)員說了,今天光來辦酒席的就有三四家,咱這正對面就有一家在替老人做壽?!?/br> 那晚,他倆出奇得和諧,周旋于賓客之間的時候,時而手挽著手,時而胳膊挽著胳膊,不知是不是因為人聲鼎沸的緣故,致遠(yuǎn)時不時附在她耳邊給她介紹這個介紹那個。夫妻倆各自端著一杯茶水,曉芙在哺乳,不能喝酒。致遠(yuǎn)的一撥老同學(xué)就起哄要致遠(yuǎn)喝酒,他不肯:“哥兒幾個,今兒真不行,我一會兒還得開車帶老婆孩子回家,改天陪你們喝個痛快!”有人就鬧:“你丫老實交代,弟妹是不是妻管嚴(yán)?”他馬上攬住老婆的腰:“怎么會?我老婆如此溫厚,你們看不出來嗎?” 曉芙笑得比桃花還燦爛,心里升騰起一種自豪,沒什么比愛人當(dāng)眾宣布自己的地位更讓人窩心的了。 窗外已是夜幕初起華燈溢彩,她無意間抬眼瞥見自己搖曳生姿地依偎在致遠(yuǎn)身邊的樣子正清晰地顯現(xiàn)在窗戶上,不遠(yuǎn)處的宴會廳正中心放著一雙笑得福娃似的兒女的巨幅照片——她有種苦盡甘來之感,幸福和滿足井噴一樣在心里一涌一涌的,腦子里還冒出一句挺文藝的酸話:“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她就這么幸福滿足地回到位子上靜好安穩(wěn)地吃著喝著聊著,偶爾還跟正和一撥男賓客天文地理地海侃的致遠(yuǎn)相視一笑、二笑、三笑,兩人都有些隱隱期待回家之后的那個良宵。忽然,出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的牛胖子把致遠(yuǎn)喊到了宴會廳的一個角落,然后偷偷遞給致遠(yuǎn)一個紅包,附在致遠(yuǎn)耳邊說了些什么,致遠(yuǎn)很快地揣起那個紅包,臉色凝重地出了宴會廳。牛胖子想叫住他,似乎是想阻止他。結(jié)果沒叫住,只好匆匆尾隨他出去了。 將這一切收錄眼中的曉芙心下覺得蹊蹺,在第六感的驅(qū)使下起身跟了出去。她的高跟鞋無聲地踩在酒店的紅毯上,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來到宴會廳另一端。那兒零散地分布著幾個包間,空寂得全然不同于走廊對面宴會廳的喧囂。 致遠(yuǎn)在靠西的一間門口忽然停下了匆匆的腳步,隨后而來的曉芙趕緊閃身躲進墻壁的凹處,心臟一氣亂跳。 她聽見致遠(yuǎn)說了句:“胖子,你去替我叫一下!” “我說你這人——唉!”牛胖子的聲音滿是無可奈何。 曉芙大著膽子探出半個腦袋去,看見牛胖子進了那個包間,不一會兒居然從里頭攙出一個氣度雍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見著致遠(yuǎn),便握住了他的手:“遠(yuǎn)子啊!” “剛剛就聽說有老人在這頭做壽,沒想到是您!”致遠(yuǎn)頗為感慨,“一晃您都七十五了,身體還硬朗?” 老太太點點頭,竟有點兒無語凝噎的意思。 致遠(yuǎn)沉吟了一會兒,把手里的紅包遞過去:“我不能要您的錢。” 老太太馬上給他推回去:“這是我們老輩兒人給孩子的一點兒心意。”說罷又笑道,“我剛剛還問服務(wù)員對面怎么那么熱鬧,她說是‘龍鳳胎滿月’,我還說誰家這么有福分。你看看,要不是剛剛撞見小牛,我還不知道是你的倆孩子?!?/br> 致遠(yuǎn)沒再推辭,只是點點頭。 “遠(yuǎn)子,你有新生活了,mama為你感到高興。”老太太說得有些傷感,“平平配不上你!下作東西前段時間打電話跟我說心里苦,也不肯再找,說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寧愿不找。我說你咎由自取!她就哭!” 致遠(yuǎn)不說話,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摩挲著老太太的手背。 短暫敘舊后,老太太又回到了她的包廂,致遠(yuǎn)和牛胖子也往回走。 曉芙急了,正左顧右盼地尋思往哪兒躲,忽然就聽到致遠(yuǎn)停下了步子,聲音低沉:“胖子啊,你先回去,我跟這兒待會兒!” 牛胖子嘬了下牙花子:“何必呢?叫你別來!” 致遠(yuǎn)的聲音都沒了精氣神似的:“要是平平問起來,你就說我遇上個在這兒吃飯的老同學(xué),和人 打聲招呼就回去。”牛胖子一懵,致遠(yuǎn)自己也跟著一愣。 曉芙只覺得耳朵里好像讓人放了一槍似的,把她整個人都震傻了。 用了幾秒,牛胖子才悟過來他指的是曉芙,便拍拍老友的肩,語重心長:“哥們兒,過去的都過去了,別忘了你老婆孩子還在那邊等著你!”良久,致遠(yuǎn)才無奈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