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貍驚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男子，連畫上的仙君都沒有眼前人這般風(fēng)姿熠熠。

    高冠束發(fā)，紫衣銀線，袖口勾云紋，一塵不染，雙眸溫和含笑，淺淡輕柔，如月之清輝。

    只是這溫和之中又透著一絲清冷，就如他的滿頭銀發(fā)，寒冽溫潤。整個人讓人又想親近又不敢靠近。

    他看著少女，口中喃喃，“其實一點兒都不像。不過……隨你去一次倒也無妨?！?/br>
    時荷眸光癡癡的，直到眼前人消失了也還愣愣地跪在那里。

    名作北樂的紫衣青年一直站在門口，看見葉流白走出來，才緊緊跟上來，“師父，徒兒覺得此中有詐，和顧師姐一模一樣的少女拿著顧師姐的鳳鳴春曉劍，這難道不是很蹊蹺么？還有當(dāng)年……”他頓了一下，“您最好還是不要去鶴川?！?/br>
    紫薇花瓣香香地落了葉流白一肩，他站在臺階上，負手望著流云，自言自語一般地道：“長生府，陰鳳歌，時蓮，時荷，鳳鳴春曉劍，有趣得很?！?/br>
    北樂也知道師父是鐵了心思要下山，他明知是陷阱，明知對方是有意誘他，也要去上這一次。

    雖千萬人吾往矣。

    大概只是因為她吧。

    顧師姐當(dāng)年叛出師門，師父依然對她無怨無恨，北樂想自己以后也要成為師父這樣溫和寬厚的師長，愛護徒弟，讓他們都成為可造之材。

    ……

    三日后，南楚鶴川的官道上行著一隊車馬，幾千名背弓持劍的兵士護衛(wèi)著紅色車架在大雨中艱難行進，似乎是一隊送親的隊伍。

    忽地主位車架陷入了泥坑，車上的女子一扶珠冠，柳眉蹙成一團，她挑起車簾，沖著雨網(wǎng)高呼：“顧琛！顧思遠！顧小九！本公主遇到危險了！你還不速速救駕！”

    “來啦來啦！”大雨之中，一個披著斗笠的人在泥濘中跋涉著急急而來，腳步雖亂，卻不飄忽，很有力勁。他斗笠之內(nèi)身穿輕甲，腰間攜劍，向臉上望去，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中還微微隱著一絲艷麗，倒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一個漆黑，一個黛藍，不似凡人。

    他三步兩步來到車架窗前，一邊忙著落車簾給公主擋雨，一邊干笑道：“我的公主大人，小姑奶奶，您可坐好了，被雨淋濕了，臣等可擔(dān)待不起。”

    “顧小九，不把本公主穩(wěn)穩(wěn)地送到葵山，小心你的……”金城公主威脅地瞟了一眼少年腰下的某個部位，然后沖著顧琛做了個鬼臉，縮身回車架之中。

    少年無奈地搖搖頭，招呼著兵士們一同推車，只是腳下一滑，右臂被車架上的釘子劃了一條大口子。

    他一呲牙，并沒有多疼，只是雨水滲進皮膚的感覺不那么舒服。

    少年還尋思著忍上一忍，忽然左臂被人抓住，旋即整個人被拉到一旁，有人溫聲道：“思遠，別硬撐，跟我去包扎一下?！?/br>
    顧琛摸摸鼻子，“國師大人果然親民得很?！?/br>
    那人轉(zhuǎn)腕捏住少年的袖子邊，壓低聲音，微微含笑，“阿貍，你早晚都是要嫁我的，護送公主的事情不要那么拼命，我心疼。”

    ☆、第16章 龍鳳花

    顧琛一愣，“大哥……”

    南相柳松開他的袖子，臉頰微紅，“果然，這些話我還是說不習(xí)慣?！?/br>
    大雨如天河傾瀉，噼噼啪啪地落在男人手中的三十六骨油紙傘上，他身著墨綠色常服，腰間寬帶綴著七寶勾玉，長發(fā)束在掐絲銀環(huán)之間，向臉上望過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雙不知如何神彩的眼睛隱在黑色暗紋緞帶之后。

    他便是周國國師，九州十二國四圣之首，巫圣南相柳，這次全權(quán)負責(zé)護送金城公主到小葵山的行列。本來此事不必他插手，只是顧琛不知抽了什么風(fēng)討了這給魔王送媳婦的燙手山芋，他放心不下才巴巴地跟了過來。

    聽他這么一說，顧琛才長吁一口氣，拍拍自己的前胸，“大哥，我還以為你中邪了呢，你……”他正說著，一個千夫長忽然急匆匆跑過來，似乎遇到了大事，顧琛下意識地截了自己的話尾，只聽千夫長道：“國師大人，顧大人，前方探兵來報，香積山泥龍大泄堵住了官道，雖然已經(jīng)派人前去清理，但不時還有泥龍，恐怕今晚不能繼續(xù)前行了?！?/br>
    顧琛望向南相柳，等他來做決定。

    南相柳道：“最近的落腳之地是何處？”

    千夫長立刻回道：“回大人，咱們的行列三日前已進入南楚境內(nèi)，向前再行三里便是鶴川?！?/br>
    “鶴川？”南相柳摸摸下巴，似乎在考慮這個陌生的名字。

    “國師大人，小人有個遠方親戚在鶴川一家大戶做管家，小人想不如先去那大戶家借住一日？”

    雷聲轟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顧琛看看天，“大哥，這次去小葵山借道南楚事先通過文牒，為今之計到鶴川借住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南相柳點點頭，對千夫長道：“既然這樣，你且拿著本官的印綬到那大戶家，看他是否樂意接待?！?/br>
    “若是他們拒絕呢？”千夫長問，畢竟這幾千號人馬借宿一晚也不是嘴上說得那么容易，就算人家是大戶，兩國之間也交換過文牒，但對方也沒有這個義務(wù)。

    “若是人家拒絕，咱們也得有大國的樣子，恃強凌弱，遠交近攻非大國所為，”南相柳笑笑，緩緩道，“人家若堅持不愿意，咱們就只好勉強他們了。”

    顧琛一挑眉，這么明目張膽地坑大戶好么……

    “遵命！”千夫長領(lǐng)命退下。

    待到千夫長的身影消失在雨簾之中，南相柳依然持傘站在原地，飄進傘內(nèi)的雨絲染濕了他的黑發(fā)和衣袍，整個人如同氤氳在薄霧中的水墨畫。

    顧琛也站在傘下，不去打擾他，他知道大哥一旦安靜下來，半響不說話便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南相柳勾唇一笑，回手摸摸顧琛的發(fā)頂，就像她曾經(jīng)摸他一樣，“阿貍，我知道了。怪不得鶴川二字如此耳熟，這鶴川確實有個了不起的人物?！?/br>
    顧琛抬頭道：“是誰？”

    南相柳掏出帕子輕輕拭去顧琛面上的雨水，雖然隔著黑緞，一連串的動作卻做得行云流水，在外人看來和常人無二，他把手帕塞回懷中，笑著道：“這次，大哥帶你去看看活財神?！?/br>
    顧琛再問，“活財神？不就是財主么，他再有錢，還能點石成金，化水成銀？”

    說話之間，南相柳已經(jīng)帶著少年上了自己的馬車，他一邊給顧琛包扎傷口，一邊溫聲道：“阿貍，你見過有錢人，那你又可曾見過乞丐一夜暴富，坐擁金山，富可敵國的？”

    臂上涼涼的，顧琛想還好有那個金臂釧擋了一擋，若不是它，自己方才就要被釘子劃到骨頭。他落下袖子，“莫非這世上真有點金之術(shù)？”

    南相柳手托著下巴，黑色緞帶后是怎樣一種眸光，顧琛看不出來，只聽他道：“三百里燕王宮，住不下鶴川長生府；白玉堂錦衣馬，珍珠如土金如鐵。若我沒猜錯，千夫長所說的大戶便是這位曾經(jīng)位居南楚大司空之位的陰大人了?！?/br>
    風(fēng)掀車簾，遠處的香積山隱在水霧之中，高不見頂，忽隱忽現(xiàn)。

    ……

    很快，行列就進了鶴川，待到馬車停駐，南相柳先下了去，顧琛隨后，他剛開挑開車簾，就看見南相柳還站在車下，很自然地伸開雙臂將他從馬車上接了下來。

    南相柳雙手觸到顧琛腰間的時候，他忽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這樣把他從高處托下來。

    白雪，梅樹，少年……畫面交錯著迅速閃過顧琛的腦海，他皺了皺眉，抓不住，那稍縱即逝的畫面，他抓不住。

    只是還不等顧琛多做懊惱，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面前這連綿的一大片宅院真的是民宅？

    水榭樓臺，瓊樓玉宇，復(fù)道行空，虹橋臥波，無論是向左向右，還是向前，都看不到盡頭。

    有錢人。

    顧琛的腦海里只有這三個字。

    他們腳下的數(shù)十級白玉臺階直通大門。

    向上望去，金釘大紅門之上掛著牌匾，上書三字——長生府，行書剛勁有力，走筆驚鳳游龍。

    吱吱。

    紅色大門緩緩而開，先出來的是兩隊□□家將，步伐穩(wěn)健，衣裝整齊，頗有國家正規(guī)軍隊的風(fēng)范，再接著是兩行紅妝女武士，她們手持黃花梨長桿，桿頭上方似乎還嵌著什么布料，隨著最前方的女子到達臺階底處，一道九云紗頂帳泛著流光溢彩，旖旎著天地鋪將下來。

    鶴川九云紗，遇水不濕，逢火不燃，十分珍貴。

    據(jù)顧琛所知，每年南楚進獻給燕國的貢品之中也只有一匹九云紗。

    這位長生府的主人真是對得起活財神的名號。

    一夜暴富的小乞丐。

    三百里連綿不絕的長生府。

    白玉堂錦衣馬，珍珠如土金如鐵。

    宇之宏大，宙之無窮，這世上竟真有活財神么？

    顧琛也不禁對這個陰鳳歌好奇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朗聲道：“國師大人，迎接來遲，還望海涵?！?/br>
    謙虛客套的話卻含著說不出的狂傲和不可一世。

    顧琛循聲望去，一個白衣紅袍的男子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出現(xiàn)在臺階之上，負手而立，衣袂飄飛。

    衣著打扮像是一位貴族。

    還是一位很有氣質(zhì)，很漂亮的貴族。

    顧琛曾經(jīng)一度以為首富之類的男人必定是個挺著大肚子，還色瞇瞇的老頭兒，如今一見……現(xiàn)實還真是殘酷。

    顧琛向上看見了陰鳳歌，陰鳳歌向下也看見了顧琛。

    四目相對。

    顧琛愣了，陰鳳歌也愣了，連帶著顧琛身后的燕國士兵還有長生府的家將全都愣住了。

    他們的心中大概都盤旋著相同的一句話，世間怎么會有如此……

    南相柳明顯感到顧琛不大對頭，他連忙低聲問：“阿貍，怎么了？”

    顧琛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恍恍惚惚地道：“這個陰鳳歌，很像我。”

    世間怎么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南相柳也是一皺眉，“幾分？”

    “八分，”顧琛喃喃道，“不，有九分，”他的目光從陰鳳歌臉上移開，看向身邊的男人，聲音有些顫抖，“他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樣。”

    ☆、第17章 問劫灰

    長生府有蓮水塢。

    一般府中接待貴客都會在這里，荷風(fēng)習(xí)習(xí)，頗有情調(diào)。

    雨還在下，已經(jīng)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鶴川的百姓早就習(xí)慣了不見太陽的日子，因為這雨已經(jīng)下了足足三個月。

    濕衣服只能用火盆烘干，農(nóng)作物全部澇死，靠著從周圍郡縣運來的糧食為生，人們平日里苦中作樂互相打趣，說是再下個幾月鶴川都能看海了。

    南楚在內(nèi)陸，鶴川更是內(nèi)陸的內(nèi)陸，尤其是地處香積山的盆地之中，較為閉塞，這里很多人一生都沒看過海，看海便成了不少孩童小時候最大的夢想。

    “九州十二國，七權(quán)五師四圣，數(shù)巫圣南相柳最為風(fēng)姿卓人，如今一見，傳言不欺我也?！标庿P歌說著親自斟了一盞酒，放在南相柳面前。

    “天上青云殿，人間長生府。陰大人生財有道，誠不我欺。今日有緣相會，南某三生有幸。”南相柳莞爾道。

    紅衣黑發(fā)，低眼人間，揚眉覆手便握盡南楚金銀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