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情第十次在鏡子里看這張臉。

    這是一面橢圓形的玻璃鏡，嵌在雕花木框中，宋意情看不出來這是什么木頭，只覺得光澤細(xì)潤，雕鏤精秀，還有幾顆不大的綠松石做點綴，闊氣得很。這鏡子比她想象的要清晰得多，湊近一點連臉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半點不比現(xiàn)代的工藝差。

    鏡中的宋意情鼻梁上有一顆痣，臉頰也有一顆，比鼻梁的略小一點，若抹上粉底液，就能遮得七七八八——哦，這個地方好像還沒有粉底液，倒是有差不多的東西，叫鵝蛋粉，杭州貨，就在她的抽屜里。

    雖然五官一模一樣，可從這兩顆痣，宋意情依舊認(rèn)為，這不是她的臉，更不是她的身體。

    盡管，她們都叫宋意情。

    牌館里烏煙瘴氣，漂浮的白煙快要把人眼睛給熏瞇了去。被嗆到的客人一邊咳嗽著拿手撥開，一邊還不放手中麻將?！扮垭u?！甭牭接疫叴虺鲆幻叮焙鸷鸬貖Z來，與面前的牌湊在一起，推到旁邊：“杠了?！边@都是他第二次杠牌，另外叁人見著，“喲呵”地直抖肩膀，連問他這是想翻個幾番。

    “不求大的，就是個清一色。”這把手氣不錯，他喜上眉梢，就連嗆鼻子的煙味也沒那么厭煩了。這牌館上頭有人罩著，經(jīng)營得還算正規(guī)，面積逼仄了點，環(huán)境尚佳，沒人敢抽大煙。來這打牌的大多是家里有親戚在四大家族做伙計討生活，收入可觀，他們稍微沾點裙帶關(guān)系，分到田地。比大富大貴差得遠(yuǎn)，比巷尾小民略微富庶，閑暇時便來搓搓麻，喝口茶。

    對面的人吸一口香煙，家族大少爺賞的東西，滋味非凡。煙頭冒氣火星，他打出一張牌，道：“聽說了嗎，宋叁小姐，好像失憶了！”

    宋叁小姐在暉城從來都是頭條新聞，她光顧過的店鋪，次日就能生意火爆，風(fēng)頭不亞于當(dāng)紅歌星。有關(guān)她的風(fēng)吹草動，輕易能掀起城中波瀾。

    “宋叁？”牌友還不信，“那個宋叁？”

    失憶在哪個年代都是稀罕事，這樣離奇的事件，勾起諸位濃烈的好奇，一時連牌都忘了打，忙不迭地問。

    發(fā)起這話題的人將茶杯舉到嘴邊，賣關(guān)子似的猛喝一口，“呸呸”往地上吐掉茶葉渣，終于肯道：“我嬸子她兒媳婦的小妹叫如珠，在宋家給送宋叁小姐當(dāng)貼身丫鬟，親口說的。那日宋叁午睡，她見時間差不多，照例去喊醒她，怎知她睜眼以后，一開口就問‘你是誰？’，鞋也不穿往外跑。如珠當(dāng)時嚇壞了，忙叫人來。后來宋家請了好多醫(yī)生，誰也看不出門道，又送到醫(yī)院檢查腦袋。你猜怎么著？醫(yī)生說沒毛病，也沒受刺激，要說有什么特別的，無非是上個月被宋大老爺帶出暉城玩了一趟，宋老爺安然無恙，她卻成這樣?！?/br>
    “嘖嘖嘖?！庇腥寺牶蟾袊@，“她下月就要結(jié)婚了，現(xiàn)在這事鬧得……”

    “可不是嘛，她現(xiàn)在除了自己，什么人都不認(rèn)識，也就爹媽還記得清點。但說失憶吧，她腦子倒是清醒，學(xué)的那些嘰里咕嚕的英文一句沒忘，算數(shù)還挺明白，就是不認(rèn)人?！?/br>
    怪哉怪哉。

    暉城這地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什么奇聞都上演過，現(xiàn)在又添一樁。

    可大家族的事，只要工錢照發(fā)，說到了與他們這些小市民無關(guān)，權(quán)當(dāng)個桌上談資講完，便同這滿室煙氣一樣，推開窗，便散得無影無蹤。個中真實滋味，只有當(dāng)事人知曉。

    宋意情醒來之前，在一家劇本殺游戲館里。

    她和五個朋友約好，一起來玩新出的本子，名為《奇怪的宴席》。網(wǎng)上已有這個劇本的測評，據(jù)說邏輯感偏弱，故事感稍強(qiáng)，只要認(rèn)真分析線索，都能找到真兇，但是劇情跌宕起伏，不斷反轉(zhuǎn)，每個角色的劇情線都很豐滿，所以無論是普通角色還是狼牌，游戲體驗都會不錯，適合全水平玩家。宋意情只能算劇本殺入門，對推理類題材有些愛好，周末閑暇無事，便來試試。

    拿到劇本沒多久，人物還不熟悉，就聽見朋友說：“宋意情，你死了。”

    宋意情還以為她說的是角色，直道“不可能”，說好的所有人都有游戲體驗，她不會一上來就演個死人吧？她速速翻到劇本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她的人物祝嫻仍在，可死者“宋意情”倒在血泊之中。

    好巧不巧，她和故事中的死者同名，一字不差。

    其他朋友也翻到最后，發(fā)現(xiàn)真是如此，開玩笑道：“小心穿書啊?！?/br>
    身為21世紀(jì)生人，宋意情從小接受馬克思教育，信奉唯物主義，當(dāng)然沒當(dāng)真，嘴上說著“一定一定”，繼續(xù)翻弄她的劇本，把嫌疑人和玩家對上號。六人中還有個朋友因為堵車未到，他們讀完劇本，了解自己大概的故事線，喝著飲料等人。宋意情昨晚沒睡好，趁這機(jī)會補(bǔ)覺，暈暈乎乎地趴到桌上，在他們的談?wù)撀曋兴恕?/br>
    沒多久，她被輕輕推醒，耳邊有人喚：“叁小姐?！?/br>
    宋意情以為游戲開始，緩緩睜眼，眼前的人卻完全不認(rèn)識。她茫然地從床上坐起來——床上？她打量周圍，空間已全然換了模樣。完全不符合時代的裝潢，古老的喇叭花唱片機(jī)，木制桌椅，仿歐式的真皮沙發(fā)，銅色臺燈，窗簾擋著陽臺……哪一處都不像她熟悉的地方。

    “這是哪？”她自言自語，被旁邊的如珠聽見。

    她只當(dāng)宋意情在打趣，笑著說道：“叁小姐從外頭回來也有大半月了，先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個兒一覺醒來，連房間都不認(rèn)得？”

    “叁小姐……”

    宋意情口中念著這個稱呼，很是耳熟。

    “宋叁？”

    “我當(dāng)睡糊涂了，叁小姐原來還記得自己是誰?！?/br>
    那時宋意情還不認(rèn)為自己遇到穿越這種事，聽如珠真敢應(yīng)，掀開被子跑出房間。長廊盡頭的窗戶開著，刺眼的光晃到她的眼睛，就連空氣的味道都如此陌生，拂面而來，她光腳踩在這木地板，掠過一個個或開或閉的房門，被吹得清醒，步伐漸緩。樓梯就在前方，她伸出腳時，發(fā)現(xiàn)連衣服也被換過，里面空蕩蕩的，不著內(nèi)衣。

    先闖入腦中的情緒是憤怒，宋意情覺得這是一場惡作劇。不經(jīng)同意，將她丟到不熟悉的地方，再找來群眾演員，暗中藏著針孔攝像頭，測試她的反應(yīng)。如果她當(dāng)真，跟著玩下去，沒多久就會有工作人員跑過來告訴她只是玩笑。

    楚門的世界？

    宋意情回頭，如珠果然跟著出來。

    “叁小姐怎么鞋也不穿就下床了，這是急著去哪……”如珠拎著她的鞋，蹲下放到宋意情腳邊，“地板涼，受寒了可怎么辦?！?/br>
    宋意情怎樣都看不出她的表演痕跡，真實得讓她不敢相信，問：“你是誰？”

    如珠這下真的慌了。

    她趕緊站起來拍拍身子，以為自己哪里惹到這大小姐，竟同她說這樣的話：“叁小姐別開玩笑了，我是如珠呀。”

    如珠？她記得這個名字。

    劇本里，她是宋意情的貼身丫鬟。太奇怪了，宋意情低頭望向地上那雙鞋，再昂頭仔細(xì)看這棟建筑。能在現(xiàn)代找到這么原汁原味，又保留得宛如新修的民國風(fēng)建筑，應(yīng)該不容易。那墻壁和橫梁如此結(jié)實，不像臨時搭建的地方。影視城？

    “這是哪年？”

    “哪年？”如珠被她問得一愣，“今年是暉歷20年?！?/br>
    暉歷是個什么歷，宋意情所學(xué)過的歷史里，沒有這種東西。

    不出多久，聽見異動的人也趕上樓，打頭的是宋夫人，后方跟著一干丫鬟小廝。她動得匆忙，披肩從肩頭耷拉下來，流蘇在肘上歪歪曲曲地掛著，旗袍雖勾勒身段，也限制她的行動，步伐又急又碎。她聽到宋意情在樓上大聲，忙問“發(fā)生何事”，順欄桿而上，與樓梯口的宋意情四目相接。

    這位宋夫人與宋意情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請到群眾演員容易，請到她的生母來一起參加這場惡作劇，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她的氣質(zhì)與宋母還略有不同。

    人群吵吵鬧鬧，宋意情腦內(nèi)響起一個聲音。她無比確信，這聲音從她身體內(nèi)部傳出，并非廣播，并非來自外界，并非通過耳朵。哪怕是她生活的時代，也沒有普及過這樣的技術(shù)。

    那聲音無情又冷漠，像上帝宣布審判。

    “請找出殺害你的兇手。重復(fù)一遍，請找出殺害你的兇手。最后重復(fù)一遍，請找出殺害你的兇手——”

    “游戲開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