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翩羽半推半就地進了屋,一抬頭,就看到周湛已經散了發(fā),且還換了身睡袍,正懶洋洋地坐在屏風外那張圈椅里。那睡袍下擺散開,露出其下散著褲腳的雪白中褲,兩條裹在褲腿里的大長腿,正相互交疊著。 翩羽飛快地往周湛身上瞄了一眼,卻是不敢去看他的臉,只盯著他的膝頭道:“我來給爺上藥。” 她僵著脊背,默默等著周湛發(fā)話,可周湛竟半晌都不曾吱聲。好幾次,翩羽都忍不住想要抬眼去看向他,可不知為什么又有些膽怯,便悄悄咬了唇,用力瞪著他的膝蓋。 她卻是不知道,這會兒周湛正呆呆地看著她,原本已經想清楚的腦子里忽地又有些混沌起來。 翩羽身上仍穿著那件乳白色繡銀藍流云紋的箭袖大袍。同款式的衣裳,他讓人給她做了兩套,男式的一套,女式的一套。女式的,她穿了顯嬌媚可人;男式的,卻是在嬌媚可人外,又平添了一份颯爽英氣。 他的眼緩緩移到她的臉上。 以往她看著他時,眉眼里總帶著笑,那笑靨里散發(fā)出的溫暖氣息,總叫他忍不住就想去摸摸她、碰碰她。而這會兒,她卻是低垂著眼,脊背僵挺得筆直,看得他都跟著覺得累。 是她反應過來,生他的氣了?! 盯著她那愈顯僵硬的臉,周湛忍不住就是一陣雙頰發(fā)燙,便不自在地將交疊的雙腿上下交換了一下。 見他動了,翩羽下意識地就抬頭看向周湛。 二人目光一匯,卻是都嚇了一跳,忙忙地各自又避開了眼。 見她避開了眼,周湛心頭一陣懊惱。而見他避開了眼,翩羽心頭則是一陣委屈。 她原就是個有話直說的爽利性情,這些年又被周湛寵得過了頭,那脾氣就更是見漲。見周湛避著她的眼,她心頭的火“騰”地一下就竄起老高,也不待周湛有所吩咐,過去就“咣”地一下把手里的托盤往那窗下的木桌上一扔,回身硬梆梆的道:“爺不樂意叫小的侍候,小的這就出去叫別人來侍候爺!”說著,就“咚咚咚”地,幾乎是跺著個腳往那門口去。 以周湛的脾氣,至少應該叫住她奚落她兩句的,不想直到她的手落到了門把上,那邊周湛都仍是一言不發(fā)。 翩羽的手落在門把上,卻是怎么也沒辦法叫那手把門往外拉。她的嘴唇抖了抖,忽地就是一個轉身,跺著腳怒道:“又不是我的錯,你沖我發(fā)什么脾氣!你生氣,我還生氣呢!我招誰惹誰了我?招人輕薄不說,回頭還要看你臉色!是我叫你去打架的嗎?自個兒受傷了,就沖我甩臉子,我一肚子委屈還沒地方說呢!”說到“委屈”二字,她立馬就想到了他凡事都不跟她說,那眼圈一紅,不由就啞了嗓子。 “……在你面前我算什么?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偏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這句話,頓令周湛心頭一跳,交疊著的腿頓時就放了下來——她這話是什么意思?還是說,她察覺到了他的秘密?! 只聽翩羽又道:“……說什么放我探親假,竟都是騙我的!才剛我爹說的那些話,肯定是你又瞞了我什么,偏我還是什么都不知道,連你這么會打架也是頭一次才知道……” 提到打架,叫翩羽那岔開的怒氣又收回了原來的主題,“……我又不知道那人是誰,你明知道他是你叔叔你竟還動手,你吃了虧,你生氣,你就來怪我,我……” 她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偏她又記恨著周湛老是嘲笑她那句“只哭最后一次”,便猛地往地上一蹲,抱著膝頭,把頭往臂彎里一埋,就無聲抽噎了起來。 周湛則是被翩羽這噼哩叭啦的一大串吼得一陣發(fā)愣。若說起來,他之所以會沖動得跳過去打人,一則是因為翩羽被人輕??;二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突然發(fā)現,他心底里竟對翩羽有那種不堪的心思,因此而生出的一種自悔自厭、自暴自棄,甚至還有點自哀自憐……哪怕是從酒樓里出來,直到這會兒,他滿腦子想的,仍是之前他在馬車上差點就唐突了翩羽的事。 看著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無聲抽噎著的翩羽,周湛這才明白過來,他倆怕是雞同鴨講,相互弄擰了。 于是他嘆息一聲,走過去,也同樣蹲在翩羽面前,伸手去摸她的頭。 翩羽惱火地一甩腦袋,甩開他的手,卻也叫那馬尾辮忽地刷過他的鼻尖。 頓時,那股香味便又在他鼻翼間彌漫開來。周湛覺得心跳的速度仿佛又要加快了,便忙深吸一口氣,抬頭間,憶起剛才他打紅錦身邊走過時,也曾聞到同樣的香味,可那香味卻并不曾像現在這樣影響到他。他不禁一陣苦笑——還用說嗎?影響他的,原就不是香味,而是這帶著香味的人…… 這一回,他不敢再貿然伸手了,只蹲在翩羽面前柔聲道:“我向你道歉還不成嘛,我也知道這原不關你的事,是我沖動了?!?/br> 看著那混蛋的手竟差點就碰到了他的寶貝,直到這會兒,他心里仍隱隱泛著殺氣。 他嘆息一聲,又道:“我不是氣你,我是氣他,也氣我自己。若不是我胡鬧,你也不會在人前露面,就不會遭遇這種事了,都是我的不是,你別生氣了?!?/br> 他心里暗暗決定,回去后,再也不帶翩羽出門了,他要把她好好護在家里。 直到不得不放手的時候。 可見他和翩羽是心脈相通的,他這里才想著這念頭,那邊翩羽就抬起淚眼,警惕地瞪著他道:“你不會是想送我走吧?” 那紅紅的眼圈,看得周湛心頭一陣柔軟,只恨不得把她攬進懷里好好安慰一番。偏他才剛差點就出了紕漏,這會兒也不敢輕易出手,便笑道:“你乖乖的,不跟我鬧脾氣,我就不送你走?!?/br> 翩羽被他說得臉一紅,垂眼間,她忽地就明白了,原來她不過是仗著周湛對她的好,在任性使氣罷了。 這般想著,她忽地就不生氣了。 她一向是個干脆的性子,想明白了,便抬頭望著周湛小心道:“我不生氣了,你不要送我走?!?/br> 這小心翼翼,頓叫周湛心頭又是一軟,忍不住還是伸手過去撫著她的頭頂道:“眼下我可舍不得送你走?!?/br> 翩羽仔細看著他的眼,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那抑郁的心情頓時就開朗起來??伤艅偪捱^,不好意思這會兒就換了笑顏,便咬著唇羞澀地一垂眼,又伸手抓住周湛睡袍的衣袖,望著他道:“我爹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這瞬間的羞澀,直看得周湛心頭又是一個打顫,保持著微笑道:“跟你沒關系?!?/br> “怎么沒關系了?!聽著肯定跟我有關!”翩羽又噘嘴了。 周湛沉默片刻,嘆息一聲,伸手過去捏住她的嘴,笑道:“都快及笄的人了,還這般愛噘嘴,叫人看了笑話你?!?/br> 也叫他看了難受……從心到身的難受…… 翩羽不高興地拍開他的手,皺眉道:“別顧左右而言他!上次你說放我探親假,結果從我爹那里我才知道,原來你是因為我才被人彈劾了。這次呢?你又做了什么?聽我爹的意思,你又得罪皇上了?” 聽她這么一口一個“爹”地叫著親熱,周湛心頭不由就是一陣泛酸。之前有一段時間,她都不肯叫徐世衡“爹”的,可見這父女倆的關系正在緩慢修復中。想著他終有一日要把她還回去,想著叫徐世衡真把翩羽放在心上去疼,對她也有好處,他只得忍了那醋意,撫著她的頭頂嘆道:“我說了,不關你的事?!?/br> 這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頓時就令翩羽怒了,伸手捉住他放在她頭上的手,忽地就往起一站,低頭瞪著他道:“又說不關我的事!那我爹怎么說,叫你不要帶累我?!” 翩羽站了起來,周湛則仍還蹲著,便抬頭望著她笑道:“你怕被我?guī)Ю蹎???/br> 見他又跑題,翩羽生氣了,用力一扯他的手,怒道:“你這人怎么這樣……” 她的話音未落,就聽得周湛呲著牙一陣倒抽氣。 翩羽這才想起來,他的手上還有傷,當下就忘了她要抱怨的話,忙不迭地將周湛的手拉到眼前就近去看。 就只見他那骨節(jié)清雅的手背上,赫然劃著一道血紅的擦痕,突出的節(jié)骨上更是已經隱隱泛起一層青紫——可見他剛才打人時,真是用了狠勁兒。 “嘖!”翩羽不自覺地學著周湛咂了一下嘴,手中一使勁,便把周湛從地上拉了起來,又拖著他來到桌邊,將他按在桌邊的椅子里,一邊去翻老劉的那些藥瓶藥罐,一邊不住嘴地抱怨道:“看看看看,你逞什么能?!都叫你動上手了,趙侍衛(wèi)長他們該做些什么?竟養(yǎng)著他們吃白飯不成?爺平時還知道說,什么人就該做什么活,怎么這會兒竟糊涂了?爺是那打人的人嗎?就算爺生氣,也該叫人來動手才是,偏這么不顧忌自己,竟還自己下了場子,吃了虧也活該!” 她一邊不住嘴地教訓著周湛,手頭倒是極輕極柔地往他的傷處上著藥,且還怕那藥水刺激了他的傷口,一邊還要忙著往那傷口吹氣。 那吹在傷口上的氣息,竟如春風般慢慢浸潤著那傷處,再由那傷處一點點地侵入著他的骨髓。那原本以為已深入骨髓的冰寒,竟就這么一點點地融化開來,使得那柔軟的心緒,隨著那漸漸溫熱的血液,一點一點地向周身漫延開去。 她那里不住嘴地說著,周湛這里只是默默凝視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她以紗布亂七八糟地把他的手裹成一粒粽子,他這才站起身,卻是不管不顧地忽地就將她拉進懷里。 她的個頭,正好及著他的下巴,令他能毫不費力地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他閉上眼,微微低頭,靜靜在她的頭頂落下一吻。 “怎么了?”遭遇突然襲擊的翩羽仍是對情況一無所知,便想要抬頭去看他。 “手疼?!敝苷繂÷暤驼Z著,那被裹成一顆難看大粽子的手覆著她的后腦勺,將她牢牢按在懷里,喃喃抱怨著:“疼死了。” 侍候周湛這么久,翩羽也知道,這位爺就是個怕苦怕累怕痛的嬌氣主兒,見他向她撒嬌,她忍不住一陣微笑,也伸手去環(huán)住周湛的腰,嘴里卻罵道:“活該,叫你下次再自己動手!” 周湛微微一笑,側著臉頰貼著她的頭頂,嘴里喃喃應著,“真是活該”,心頭卻是一陣酸甜苦辣咸五味皆有。 等各味泡沫泛盡,剩下的,便是擁著她的快樂,和被她那般信任依靠著的甜蜜…… 也罷,他想,只要別再冒出那樣的骯臟念頭,這點親昵,應該不算是褻瀆了她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男人味兒 第一百一十四章·男人味兒 時隔一年,景王府再次迎回主人,這主人自然又得打他所深惡痛絕的正門入府。 這一回,在府門前迎候景王殿下的,除了少了個被罰一年內不許在王爺面前露臉的內務總管長壽爺外,其他人員配制和當年翩羽第一次進府時基本未變。 雖說是人員配制未變,其中有些變化還是不小的。比如已成婚一年的無聲,如今已經不是周湛的貼身丫環(huán),而升級為管事娘子了。再比如王府里的那些屬官,雖說一個不少,人卻已經整整換過了一茬…… 涂十五把這些情況向周湛報告時,翩羽曾在一旁聽了這么一耳朵,這會兒便多少有些好奇,貼著那車窗往府前階下候著的人群里瞅。 不過,她原就沒跟這些王府屬官們打過什么交道,這么一眼看過去,也不知道到底換了誰沒換誰。階下諸人中,她唯一還認識的,只有那位有過一面之緣的新任長史官白臨風。 說起這倒霉的景王府長史大人,大概整個大周開國以來,他是頭一個上任一年多都還不曾見過正主兒的長史官了。 馬車以極緩慢的速度一點點往王府門前蹭著,就像是連駕車的馬也體會到了主人那不肯回府的心情一般。馬車上,翩羽倒是有些急切地盼望著能早點回府。她一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鄉(xiāng)間時,她是樂不思蜀,如今到了王府門前,她倒開始想念起王府里的諸人來了。比如紅繡,比如那眉間長了一粒胭脂痣的胡嬌娘——太后薨逝前,她聽說嬌娘等幾個美人兒都在議婚來著,后來不知怎么,別人的婚事都成了,就嬌娘的婚事沒成。翩羽不在府里的這一年間,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把自己給嫁出去…… 馬車車速雖慢,到底還是一點一點地挪到了王府門前。那位雖已年過四旬,看著仍是極具風采的長史大人忙越眾而出,向前迎了兩步。 隔著車窗,翩羽不由就把那位長史官大人和坐在她對面閉眼假寐的周湛一陣上下對照。 這位“尚未來得及”和周湛打過照面的白長史,說起來可是周湛的親娘舅呢,偏這甥舅二人看著竟沒一處相似的地方。 翩羽扭頭再次看向那位長史大人,心里還是覺得他跟她爹徐世衡更相像一些,都有一種道貌岸然的端正。 不過,打周湛避了他一年有余的態(tài)度就能看得出來,周湛不僅跟他出身的那個昌陵王府不親,跟他的生母這邊關系也不怎么樣。甚至可以說,他對兩邊的態(tài)度都極其冷淡。至于那兩邊對他的態(tài)度……想來也不怎么樣。至少翩羽就不曾聽過周湛和那兩邊有什么來往。 不過也不知道上面那位“老爺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當年周湛年紀幼小需要人扶持時,他不曾把跟周湛有血緣關系的人弄來給他做長史,如今他大了,不需要人扶持了,倒弄來這么個舅舅…… 唔,難道真如紅錦和鳳凰私下里猜測的那樣,是為了王爺的親事? 馬車在王府正門前停下,翩羽又看了一眼假寐著的周湛,便利落地跳下馬車,一邊極有風范地昂首挺胸而立,一邊拉開車門候著周湛下車。 那專業(yè)的素質,和那睥睨一切的高傲神態(tài),頓時贏得王府門前圍著的一眾閑幫們的低聲喝彩。 便有那熟知王府情況的人相互小聲議論著,“瞧見沒,那小子。景王就是因為他才被罰去守皇陵的。” 不管上面那位“老爺子”以什么借口罰了周湛去守皇陵,京中愛八卦的人則都相信,他之所以受罰,是因為那些彈劾奏章。因此,十個聽說過此事的人里,倒至少有八個是相信景王和那個叫“吉光”的小廝間有些什么不得不說的故事。 便有那頭一次見到“小吉光”真容的人踮著腳尖嘀咕道:“怎么瞧著這副模樣啊,看著還不如駕駛座上那個獨眼小哥兒漂亮呢!” 這會兒周湛正好下車,他原見著翩羽這正而八經的小模樣,還笑著拿扇子去拍翩羽的頭,不想忽地就聽到街道那頭傳來的嗡嗡議論聲,那原正微笑著的臉,頓時就是一沉。 也不知道是久離京城叫他大意了,還是山上單純的日子叫他松懈了,或者是他太過貪念有翩羽陪在身邊的快樂了,他原早想好要把翩羽藏在府里的,不想一時竟忘得一干二凈,叫她一回來就這般在人前亮了相…… 周湛握了握扇柄。特別是最近幾天,連他自己都能察覺到他心思的浮躁,思量起事情來也遠不如往日那般考慮周詳,偏如今他才回京,眼前的水深火熱容不得他有半點疏忽。 他垂眼看看翩羽,忽地一甩衣擺,不待那位白長史大人率眾相迎,轉身就大步流星地邁進了王府大門。 翩羽被他那高深的眼神看得一陣莫名其妙,見他大步走開,忙不迭地合上車門,轉身小跑著追了上去。沉默等人也二話不說地緊跟上去。長史大人和眾屬官對視一眼,也只得亂哄哄地追在王爺的身后。 只片刻間,原本人頭攢動的大門前就只剩下了那一隊七八輛馬車,和王府門前雁字排開的兩列守門侍衛(wèi)。 且不說周湛的迅速消失看呆了一旁閑幫的眾人,也不說屬官們如何慌慌張張緊追在王爺身后,只說那后面馬車里不曾下車的許mama,看著翩羽替王爺拉著車門,偏王爺還不客氣地一扇子骨拍在她家姑娘的腦袋上,她心頭忽地就是一陣酸澀——她家姑娘原也該是被人侍候著的人,如今卻是侍候著別人…… 紅錦這身份也不好露于人前,便也在車里看著。看到王爺伸著扇子去拍翩羽,她和許mama的看法卻正好是兩樣。許mama看到的是她家姑娘又被王爺欺負了,紅錦看到的,則是這二人間又恢復了往日的親昵,便得意一笑,暗暗把這二人和好的功勞記在了自己的頭上。 *·*·* 和往常一樣,周湛不曾跟王府屬官們有任何交流,便直直進了垂花門。 王府屬官們無召是不可以進內院的,翩羽匆匆一回頭,就正看到那位長史大人悵然若失地望著周湛的背影。她眨巴了一下眼,忙又扭回頭去。 見甩開了王府眾屬官,周湛這才放緩了腳步,一邊漫不經心地轉著手里的扇柄,一邊不知在沉思著什么。 翩羽則是一陣左右張望。 一年不曾回來,這王府里看著竟似沒有一絲的變化,就仿佛有沒有這么個王爺都沒什么區(qū)別似的。 她正東張西望著,忽地遠遠就看到擷英苑門前,紅繡膝上蓋著毛毯,正坐在孔明椅里,笑盈盈地看著她和周湛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