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徐世衡下衙回府后，得知翩羽已經(jīng)能夠下床了，便興沖沖地和長公主一同過來探望翩羽。

    當(dāng)著徐世衡的面，長公主把翩羽院子里的丫環(huán)婆子們?nèi)记么蛄艘煌?，又替高明瑞再次向翩羽鄭重道了一回歉，并宣布將高明瑞禁足一個月。連徐世衡替高明瑞求了兩回情，長公主都不曾松口。

    長公主的表現(xiàn)，很是有些出乎翩羽的預(yù)料。她之所以選擇跟長公主攤牌，一則是因為她天性直率，不想憋屈自己；二則，也因為厭煩了這些皇家貴胄們的拐彎抹角作風(fēng)——包括最討厭的那個人！

    她以為，雖然她選擇了有話直說，那位長公主未必會接她的招，她還在猜著長公主會用什么法子再折騰她一二時，不想她竟就這么干脆地收了手，倒叫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的翩羽閃了一下，差點閃到腰。

    在徐世衡的面前，長公主很是表現(xiàn)出一番賢良后母的美德，對翩羽噓寒問暖不說，還主動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且還把幾個近身侍候翩羽的人，如許mama、三姑母女等，月錢全都拔高了一個檔次，叫徐世衡看了很是滿意。

    徐世衡是個男人，不管內(nèi)院的事，只看眼前表面的一片平和，便深感自家怎么著也該算是大周第一和美家庭了——唔，如果高明瑞的院子那邊沒有時不時就傳來一兩聲雞飛狗跳的動靜的話。

    高明瑞和長公主這對母女，叫翩羽很有些看不明白。她原以為，高明瑞的脾氣定然是被長公主溺愛出來的，可事實看著卻又不像。

    雖說高明瑞帶人沖進(jìn)翩羽的院子，又打了許mama一耳光的事有些過分，可這件事說起來可大可小，若是長公主有心包庇，甚至連罪名都落不到高明瑞的身上。至于說后來翩羽演的那一出，長公主應(yīng)該心知肚明，那都是翩羽的栽贓陷害。可長公主卻并沒有幫著高明瑞澄清，甚至是將錯就錯地在徐世衡面前狠罰了高明瑞……

    翩羽覺得，至少她的娘親絕對不會這么做。若是她被人這么冤枉陷害，她娘只會拼了性命替她討回公道，怎么也不會像長公主這樣“公正無私”，竟幫著別人這么踩自己的女兒。

    有那么一刻，翩羽忽然覺得，長公主這母親做得有些失敗，且她對高明瑞，似乎也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好……

    不過，自那以后，翩羽便發(fā)現(xiàn)，長公主竟真如她所愿，拿她當(dāng)個客人般對待著，對她甚是客氣。連那些丫環(huán)婆子們也再沒一個敢偷jian?；模腥藢︳嬗鸷退娜硕际枪Ь从卸Y，從不肯得罪一分。

    另外，就是這府里再沒人敢叫她“二姑娘”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寧靜。

    既然長公主做出了這番姿態(tài)，翩羽也沒有不接著的道理。人不惹她，她自然也不去惹人。甚至在這府里大半個月了，她都不曾出過她那院門一步，只以身體不好為由，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無所事事。

    當(dāng)周湛從飛燕船上下來，從紅繡的報告里得知翩羽裝病裝了大半個月都不曾“痊愈”時，時節(jié)已經(jīng)滑至六月底。

    *·*·*

    三伏天，原本就熱得人心浮氣躁，偏偏樹梢枝頭的知了還不知趣，一個勁地拼命嘶喊著，直喊得人跟著更加浮躁難安。

    鐘離疏推開京城滄瀾閣三樓，他所專屬的那間辦公室木門，一抬眼，就看到周湛百無聊賴地癱坐在窗下的高背椅里，兩只腳就那么毫無顧忌地擱在窗臺上，手中還晃著一杯加了冰塊的葡萄酒。

    冰塊毫無規(guī)律地撞擊著杯壁，叮叮咚咚的聲音應(yīng)和著窗外的蟬鳴，叫人聽得更覺燥熱。

    鐘離疏走過去，不客氣地一把奪過那酒杯。

    周湛似才察覺到有人進(jìn)來了一般，驀地抖了一下，這才把腳從窗臺上放下來，抬頭看向鐘離疏。

    “找我回京做什么？”他道。

    鐘離疏將手肘擱在那張高背椅的椅背上，低頭看著周湛，才剛要笑著開口，忽地吃了一驚。

    “你怎么……怎么看著都沒怎么變？”

    周湛回京交了皇差后，就隨口扯了個不知所云的借口不見了人影。不過鐘離疏倒是知道他的去向——他最近在學(xué)駕船，且似乎還玩上了癮頭。若不是鐘離疏有事招他，他大概還不肯上岸來。

    只是……

    鐘離疏是個老水手，自然知道一個人在海上飄了大半個月會變成什么德性，因此他滿心以為會看到一個曬成黑炭似的人。卻不想眼下坐在那張高背椅里的周湛，看著還是那么白凈，竟一點兒都沒有曬黑。除了原本看著如玉雕般細(xì)膩的膚質(zhì)被海風(fēng)吹得有些粗糙之外，竟跟當(dāng)初他才上船時沒什么區(qū)別。

    啊，其實也有一點區(qū)別。此時的周湛，雖說小白臉依舊是那張小白臉，卻是胡子拉茬的，且還不是當(dāng)初在長寧時那種刻意修整過的老鼠須，而是一看就知道忘了打理的那種胡茬。

    在鐘離疏的印象里，周湛愛美食美人美器，自個兒也永遠(yuǎn)收拾得伶伶俐俐，很多時候甚至是打扮得過于華麗?？裳矍暗闹苷浚砩蠀s只穿了件水手們最愛的那種麻布短褂，腿上是卷到膝蓋處的肥腿褲，腳上一雙麻布老人鞋——標(biāo)準(zhǔn)的一身水手裝。

    若是這么猛的在大街上遇到，鐘離疏覺得他大概都不敢認(rèn)他。

    周湛似乎對自己這一身打扮甚是得意，從高背椅里站起身，沖著鐘離疏伸開手臂，展示著身上的衣裳，一邊沖他挑眉笑道：“怎樣？不錯吧。拿我的一寸一兩金換的，可涼快了?！?/br>
    看到這熟悉的八字眉，鐘離疏這才肯定，眼前這憊賴少年，依舊還是那個不靠譜的景王殿下。

    他后退一步，將手里的酒杯放在身后的書案上，然后倚著那書案，看著周湛瞇眼笑道：“還行吧。不過，你是不是偷懶了？怎么在海上曬了這大半個月，看著一點兒都沒變黑呢？”

    忽的，周湛就想到另一個不經(jīng)曬的人。

    那丫頭，每到夏天，一不注意就會被曬黑了一層，偏她一點都不像個姑娘家，從不在意這一點，若不是他管著……

    周湛驀地一抬頭，摸著臉頰笑道：“沒法子，爺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br>
    二人調(diào)笑了兩句，他這才問道：“好好的，招我回京做什么？”

    周湛知道，鐘離疏一向不是個愛給人找麻煩的，這時候把好不容易脫身的他重新拉回京城，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鐘離疏也收了笑容，正色道：“朝中的爭斗，我知道你不愛管，我也不愛管。但這件事不同，若這時候真叫他們關(guān)閉了西番航線，我怕咱大周在海上的那點優(yōu)勢會就此丟了。那條航線，是艦隊官兵一點點用鮮血換來的，若是就這么被那些混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給碰沒了，老子非吐血不可，所以……”

    “所以你打算親自去一趟西番？”周湛挑著眉頭道。

    雖說他人避在海上，可朝中動靜該他知道的，他一件都不曾錯過。他自然知道，眼下朝中正因西番航線上大周船只被攻擊一事而鬧得不可開交。朝中大人們對對外開放一事，原就持著兩種相反觀點，一種是保守派，不愿意看到本土文明受到外來文明的影響；另一派自然就是支持對外開放的。如今因為船只被攻擊一事，一向持不偏不倚態(tài)度的圣德帝顯然看著西番不那么順眼了，于是保守派們抓住機會，打算就此爭取到圣德帝的支持。

    而，太子殿下一向都是旗幟鮮明支持對外開放的，二皇子則是支持保守派的。因此，西番的問題，因扯上這二位而變得更為微妙了。

    “你該知道，”周湛摸著下巴道，“如今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憑著你和太子哥哥的那點血緣關(guān)系，你就是個鐵桿的太子堂了?！?/br>
    鐘離疏煩躁地一揮手，“這些事干老子屁事，老子只要保證老子灑過鮮血的航線不丟就成?！?/br>
    周湛嘆息一聲，咕噥道：“就知道你是這態(tài)度……”

    和鐘離疏一樣，周湛也煩這些朝堂爭斗，但他又天生處于這種漩渦之中，若不是為了鐘離疏，他打死都不愿意沾手這些事。

    “我別的不怕，”鐘離疏道，“就怕我走后，有人在我后面使黑手，所以我得把你拉回來幫我看著些。還有……”

    鐘離疏那一向凌厲的眼眉忽地一柔，“還有你嫂子。我這一趟去，少說要半年，留她一個在京里我不放心，西番那邊又在打仗，且我也不愿意她受這顛簸之苦，只能托你照看一二了?！?/br>
    看著他那忽然變得柔軟的眉眼，周湛心里一動，有些羨慕，也有些嫉妒。

    頓了頓，他也學(xué)著鐘離疏的模樣靠在書案上，拿肩一撞他，“說說，新婚燕爾的感覺如何？”

    鐘離疏斜睨他一眼，挑著眉梢笑道：“等你結(jié)婚了，你自然會知道?！彼龅叵肫鹗裁?，“對了，聽說你的婚事快定下來了，可是？”

    周湛淡淡一笑，“大概吧。”他沒過問此事，也不想過問。

    鐘離疏看看他，忽然轉(zhuǎn)過身去，將一只手放在周湛的肩上，正色道：“聽哥一句勸，別這么做?！?/br>
    “什么？”

    “要娶，就娶個你想娶的人回來，千萬別娶個湊數(shù)的。不一樣的?！?/br>
    鐘離疏雖說得模糊，周湛卻聽懂了。

    想娶的……

    周湛眼前微微一晃，思緒不由再次蕩開。

    那丫頭，為什么裝??？是因為跟長公主之間有矛盾嗎？連他都斗不過的人，那丫頭那么單純的一個孩子，不定吃了多少的暗虧呢……

    這般想著，他頓時有些抓心撓肺起來，暗狠他還是思慮不周，應(yīng)該給她身邊多派些人手的……

    等他意識到，他的思緒竟又飄向那個丫頭時，不由默默眨了一眨眼，回身拿過書案上放著的葡萄酒。

    酒杯中，尚且余著幾塊冰不曾化盡。

    “拜托你了?！辩婋x疏拍拍他的肩頭。

    “算你欠我一回?！敝苷砍读顺洞浇恰?/br>
    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應(yīng)和著窗外的蟬鳴，攪得人心更覺浮躁不安。

    ☆、第一百五十三章·作客

    第一百五十三章·作客

    從鐘離疏那里出來，周湛還沒進(jìn)家門，就被親自尋過來的馮大伴給死拖活拽拉進(jìn)了宮。

    大半個月不見，圣德帝似又輕減了一些，看得周湛小吃了一驚。之前就有傳聞?wù)f圣德帝身體有恙，周湛還以為這只是傳聞，可眼下看著，倒真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了。

    圣德帝雖說看著氣色不好，中氣倒是一如既往地充足，揪著周湛足足教訓(xùn)了他三刻鐘之久，最后依舊把他塞回了禮部當(dāng)差。

    而因周湛答應(yīng)了鐘離疏的要求，便史無前例地沒有跟圣德帝頂嘴，只默默行了一禮就乖乖退了出去，倒叫圣德帝很不適應(yīng)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幾眼。

    周湛一回府，涂十五和白長史就迎了上來。

    白臨風(fēng)很想跟周湛說一說他的婚事，可周湛沒興趣聽，只揮了揮手，便直接往后花園過去了。

    路過紅繡的擷英苑時，他腳下一頓，拐了個彎，進(jìn)了擷英苑。

    “那里到底什么情況？”他開門見山地問紅繡。

    這在別人聽來沒頭沒腦的一句，紅繡顯然知道他想要問的是什么，只笑著答道：“其實也沒什么，人也不是真病，也不是誰故意刁難，聽說只是因為天熱，懶得動彈而已?！?/br>
    周湛皺起眉，“苦夏嗎？以前也沒見她有這毛病……”說著，不等紅繡回話，一回身，回了清水閣。

    見他走了，鳳凰才從里間探出頭來，撇著嘴道：“爺也真夠閑的，人都放回去了，還這么替人cao著心。”

    紅繡默了默，笑道，“可不就是閑的?！?/br>
    人放回去了嗎？從爺?shù)姆愿?，她可一點兒都沒看出自家爺有放手的意思呢。哪怕明兒下面有人報來，說是爺半夜翻了那位的墻，她大概也不會覺得怎么吃驚。

    不過，紅繡到底還是猜錯了，周湛并沒有去翻翩羽院墻的打算。聽說她一切平安后，他就像是忘了這么個人似的，再沒刻意向紅繡那邊打聽過她的消息。

    當(dāng)然，紅繡那邊倒是一如既往地繼續(xù)收集著翩羽那邊的消息。只是，最近翩羽果真是懶得出門，每天就只呆在她的那個小院里，因此也沒什么有價值的消息可傳遞。

    翩羽她是真的懶得出門。

    以前在王府時，因她身上擔(dān)著差事，每天總要早出晚歸地圍著周湛打轉(zhuǎn)，連個懶覺都睡不到。如今她回了府，成了正而八經(jīng)的狀元家的小姐，長公主那里又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徐世衡則是心疼她這些年受的苦，一時間竟是人人都縱著她，也沒人拿著個規(guī)矩來約束于她，于是她便樂得放縱自己，每天都睡到自然醒。

    只是，醒來后的空虛無聊，總讓她懶懶地不愛動彈。許mama建議了好幾次，要她去府里的后花園里逛逛，翩羽只看著外面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地面，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

    如今她唯一的樂趣，就是撩撥著高明瑞尋開心了。

    雖說高明瑞被長公主罰了禁足一個月，可沒到半個月，她就由徐世衡做主放了出來。

    翩羽從來不知道，她竟然也是個稟性惡劣之人。那高明瑞原本就是不肯吃虧的性子，在翩羽手上吃了無數(shù)的虧，原就看她很不順眼了，如今只是因被長公主壓著，她才勉強自己不主動去挑釁翩羽?？婶嬗鹈棵靠吹剿?cè)滩蛔≈鲃尤チ脫芩?，直到氣得那丫頭三尸暴跳，恨不能撲上來跟翩羽干上一架，翩羽則又立馬裝出一副受氣白蓮花的可憐模樣，巴巴地表演給長公主去看。然后，長公主便會“大公無私”地去罰高明瑞，等徐世衡回來后，又“甚是大度”地代表翩羽去原諒高明瑞……

    這游戲，翩羽興致勃勃地玩了半個月，直到長公主品出不對，干脆把高明瑞送回高家，她這才沒了勁頭。

    可沒了高明瑞給她解悶，她又恰好精明到知道最好不要過分去招惹長公主，翩羽的日子難免也就無聊了起來，以至于她甚至都開始有些想念那個沒頭腦的高明瑞了。

    七月初的時候，威遠(yuǎn)侯府大宴賓客，狀元府自然也收到了請柬。

    翩羽覺得，以景王周湛和威遠(yuǎn)侯鐘離疏的交情，他定然會去，而她，實在不想看到那個人。她正想著是不是要裝一回病避開時，她爹徐世衡忽然告訴她，就在威遠(yuǎn)侯府請客的當(dāng)天，他們一家要去趕另一個場子——某個什么伯家有人過大壽。

    聽到這消息，翩羽一個恍惚，也就沒記住那主家的爵銜。

    直到她被長公主派來的人收拾得一身妥當(dāng)，和長公主兩個母女情深地相互挽著手，進(jìn)了那家的垂花門，翩羽才忽地回過神來。

    這承平伯府，可不就是那位拒了景王婚事的田九姑娘的家嗎？

    不知道那位田九姑娘如今怎樣了，其實明明她家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