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見翩羽只忽閃著雙貓眼看著自己,卻是一言不發(fā),徐世衡才剛高漲的怒氣不由又矮了三分,放緩聲調(diào)道:“爹不是罵你,爹是擔(dān)心你。你這孩子的脾氣,打小就倔,認定的事就很難更改,爹怕你將來吃苦,爹是心疼你?!?/br> 翩羽的眼不由又忽閃了一下。她忽然覺得,她果然跟某人學(xué)壞了。她爹對她的歉疚,她豈能不知,卻一直故意拿他的歉疚當(dāng)作武器,時不時就攻擊他一下。她這個爹,雖說不是個好人,可對她,應(yīng)該也算是真心補償了。 直到這時,翩羽才發(fā)現(xiàn),雖然她口口聲聲說已經(jīng)原諒了她爹,其實她心里一直還是沒有放下那個執(zhí)念。如今聽了她爹的這番話,她才忽然覺得,她真的可以放下了。 至于長公主,雖然周湛一直告誡著她要警惕著長公主,可至少到目前為止,長公主對她可所謂一直都很是遷就——這遷就,說白了,不過是因為她嫁了她爹。而徐世衡是什么樣的人,長公主又是什么樣的人,他們之間感情如何,翩羽忽然覺得,這些事跟她無關(guān),她也可以放下了。 她站起身,走到徐世衡的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難得柔順地倚在她爹的懷里,柔聲道:“謝謝爹。我知道爹是為了我好,可我也知道怎么做對自己最好。爹是怕我吃苦,可爹大概不知道,我真的很不喜歡這里,我很想回山上去,連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原想著,不管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走,且我也想好了,我不會留在京城過年。”——那時候她甚至都沒想起來她即將到來的生日——“可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br> 她抬頭看著徐世衡,眼眸中是少有的依賴,“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同意。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回去跟舅舅們一起過年,等過了年后,您如果想我了,您再派人來接我?!?/br> 她把臉頰貼在徐世衡的胸前??粗畠耗菫鹾诘陌l(fā)頂,徐世衡心底不禁一陣柔軟。女兒已經(jīng)太久沒有在他面前流露出這樣真實且溫柔的一面了。 他伸手抱住翩羽,撫著她的發(fā)頂?shù)溃骸盀槭裁捶且厣缴??這是你回來的頭一年,我很想跟你一起過年?!?/br> 翩羽倚著他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今年不行,我做不到。讓我回山上去吧,等我回來的時候,大概也就沒關(guān)系了。明年,我一定陪您過年?!?/br> 她的聲音雖平靜,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憂傷。徐世衡怔了怔,忽地捧起她的臉,看著她黯淡無神的眼眸道:“可是因為景王?!” 翩羽的脊背驀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扯著唇角笑了笑,卻是笑得沒有一絲笑意,“大概吧?!彼?。 “你……他怎么你了?!”徐世衡緊張道。 翩羽搖搖頭,消沉道:“沒怎么我。只是……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我娘的感受。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其實跟那個人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大姨才說,娘從來沒恨過你。只是……”她嘆息一聲,“只是,大概有時候,難免會覺得有些怨氣吧。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讓這怨氣平息下去?!?/br> 徐世衡撫著翩羽的頭,沉默半晌,才道:“只要你別再說什么嫁給你五哥的話,我就同意放你去,不回來過年也成。女孩子的終身,不可以這么隨便決定。我也答應(yīng)你,將來爹給你找女婿時,需得你自己同意,可好?” 從徐世衡的懷里抬起頭,翩羽彎起貓眼,笑道:“謝謝爹。” 這個笑容里,終于多少有了點笑模樣。 *·*·* 當(dāng)周湛匆匆趕到狀元府時,載著翩羽的馬車已經(jīng)早他一步出了府門。 老管家把周湛讓進待客的偏廳,才剛送走翩羽的徐世衡正坐在上首低頭喝著茶。見周湛進來,他也不放下茶盞,只那么從茶盞上方,以陰鷙的眼,盯著周湛看個不停。 他實在想不明白,翩羽怎么會喜歡上這么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偏這家伙居然還看不上他家翩羽! 徐世衡暗暗銼了銼牙,放下茶盞,沖周湛皮笑rou不笑地道:“什么風(fēng)竟把景王殿下給吹來我這府里了?來人,看座。” 因著翩羽的緣故,周湛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位狀元公,故而一進門他就沒打算跟徐世衡客套。他原打算直接落座的,不想徐世衡在他將坐未坐之際忽然喊了這么一嗓子,倒叫他意外地瞇了瞇眼,又抬頭看看徐世衡,然后才坐了下來。 若是依著他的本意,或者此時若是天黑了,他原就要直接翻墻去找翩羽的,偏這辰光才不過將將到午時,他等不及天黑,所以才只好走正常路徑,乖乖遞了拜貼,卻不想徐世衡今兒恰好休沐在家。 徐世衡跟周湛一陣家長里短的寒暄,卻就是不問他的來意。在他看來,周湛幾乎就是他的仇人——扣著翩羽不說,還那般故意折辱于她,叫她好好一個女孩假扮什么小廝。且不說萬一有個疏漏,翩羽以后再難做人,就他勾引得翩羽對他動了心,他卻又不負責(zé)地把人丟到一邊不理不睬,僅這一條,徐世衡就很有殺人的沖動! 徐世衡是越想越氣,干脆也不問他的來意,只天南地北、朝中番外的一通胡扯。 然而,他不問,周湛卻不會隨著他的指揮棒轉(zhuǎn)。見徐世衡幾次三番連消帶打地打斷他的話,他干脆也不管徐世衡如何打岔,只直接說道:“小王此番來,是想見一見翩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講?!?/br> 徐世衡那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頓時就裂開了一條縫。他那陰森森的目光,再次從茶盞上方射向周湛,然后垂下眼簾,慢條斯理地拿碗蓋拂著茶碗里的茶葉,拿腔拿調(diào)道:“小女雖說不是什么名門閨秀,可好歹總還是個姑娘家。姑娘家的名號,不好這般隨便亂叫?!彼畔虏柰?,“何況,男女有別。王爺有什么事,跟我說也一樣?!?/br> 周湛看著徐世衡張了張嘴,這才遲鈍地意識到,他這般闖來要求見翩羽,這行為多少有些驚世駭俗。他不自在地道:“我……有些……私事……” “王爺!”徐世衡的聲音忽地一冷,“請王爺慎言。我相信小女和王爺之間應(yīng)該不存在任何私事?!?/br>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居然叫周湛一陣心虛。周湛抬手抹抹鼻尖,喃喃道:“啊,是我一時心急,說錯了?!?/br> 徐世衡正而八經(jīng)地點了一下頭,仿佛周湛才剛進門一般,忽地又微笑著問周湛:“還不知道王爺此時有何貴干?” 周湛看看他,知道想要走正常途徑見翩羽是不能夠了,便勉強笑了笑,隨著徐世衡一陣胡扯后,只得泱泱告辭出去。 于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間,他迫不及待翻墻去找翩羽時,這才知道,翩羽早已經(jīng)不在狀元府了。 且,不管是三姑、阿江,還是許mama,她誰都沒帶,只一個人坐著馬車回了王家莊——理由:舅媽家地方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而,雖說翩羽沒有帶上這些耳目上山,她和她父親談話時,阿江卻是一直在外間侍候著的。阿江打小練武,耳力很好,故而她和徐世衡的談話內(nèi)容,阿江都聽了個七七八八。特別是,那位五哥的事。 周湛忽地就想到去年冬天的那只狍子。頓時,他的心里也跟揣了一只狍子似的,七上八下地一陣亂撲騰。 ☆、第一百七十一章·貓耳朵 第一百七十一章·貓耳朵 馬車剛在別院門前停穩(wěn),周湛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雖說冬天里晝短夜長,可山區(qū)的天色總是要比城里黑得晚一點。站在別院門前,往山坡下的王家莊望去,他只看到零星幾戶人家的屋里點了燈。 也不知道是由于暮靄,還是尚未散盡的炊煙,腳下的村莊里,那些鱗次櫛比的屋頂,看著竟像是籠在一層薄霧中一般,叫他用盡了目力,也看不清村里的行人和道路。 在他的身后,年輕的別院總管一臉惶恐地向涂十五涂大管家做著檢討:“定、定是漏接了信,我們竟不知道王爺要來,這、這……什么都沒準備……” 涂十五心有戚戚地拍拍那年輕總管的肩,嘆道:“不是你們漏接了信,而是王爺根本就沒給我們送信的時間?!庇謬@道:“事已至此,盡力吧?!?/br> 年輕總管腳打后腦勺地去準備了,涂十五則嘆著氣,扭頭看看仍望著小山村默默出神的周湛,想了想,過去問著周湛道:“爺,這一路趕得急,爺還是先進別院去休息一下吧?!?/br> 周湛沉默著,就在涂十五以為他沒聽到他的話時,他卻忽地一轉(zhuǎn)身,往山坡下的王家莊走了過去。 看著他的背影,涂十五站在那兒摸了摸鼻子,小聲嘀咕道:“我怎么一點都不意外呢?!?/br> *·*·* 今年應(yīng)該是個暖冬,雖說前些日子落了一點雪,可除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王家莊整潔的道路上,竟看不到一絲殘雪的痕跡。 此時已經(jīng)過了晚飯的時間。周湛進村時,就看到幾個老農(nóng)夾著空碗,或蹲或站地圍在村口的井臺邊扯著閑篇??吹剿先藗儾患s而同全都住了嘴,只拿炯炯的目光盯著他看個不停。 周湛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人那么盯著,倒也不以為意。他就像是根本沒發(fā)現(xiàn)那些人正盯著他一般,正打算從那些人的身邊穿過去,一個老人忽然指著他叫道:“這不是……” “這不是王爺嘛!”另一個老人先于那個老人嚷了起來。 第三個老人則干脆丟開手里的空碗,沖著周湛迎上去,拱著手,熱情地笑道:“王爺是啥時候來了?可是今年也打算在咱這山上過年?” “是喲是喲,打年初王爺下山后,就再沒見過王爺了……” “王爺可是還打算在別院里過年?我家還是排在初七請年酒,王爺可千萬記得來……” 于是,周湛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身邊就圍了一圈熱情的村民。見村民們爭先恐后跟他攀著話,周湛是既驚訝又得意。他在王家莊,前前后后呆的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一個月,不想這些村民竟還都能認出他,且還都這么熱情……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翩羽為什么執(zhí)意要回來這里。 好不容易擺脫了村口熱情的村民,周湛熟門熟路地沿著村中的小徑往王大奎家走去。在他的身后,遠遠尾隨著七八個淘氣的小孩。他走,孩子們就跟著走。他停下,孩子們便也停下腳步,遠遠望著他一陣憨笑。他招手,那些孩子則哄笑著四散而逃。而等他繼續(xù)再往前走,那些孩子則又聚攏過來,一邊打打鬧鬧著,一邊笑嘻嘻地仍尾隨著他。 之前他在村子里時,身邊總有翩羽陪著。許是正是因為有翩羽陪著的緣故,這竟是他頭一次遭遇村里孩童們好奇的尾隨。 直到他拐過一條巷道。王大奎的家,就在這條巷道的底部。 一個孩子忽然回過神來,指著周湛大叫道:“王爺這是要去奎大爺爺家!” 便又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孩打周湛身旁笑嘻嘻地跑過去,先行替他敲響了王家的大門。 “奎大爺爺,奎大爺爺,你家來客人啦!”一個孩子喊著。 “是王爺?!薄笆莿e院里的王爺?!逼渌⒆痈胶椭?/br> 此時王家人也才剛吃完晚飯,翩羽有一肚子的話要跟舅媽和表姐表嫂們說,即便是舅媽不許她動手幫忙,她仍擠在廚房里,嘰嘰喳喳給眾人說著廣州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西番人。 聽到外面院門被人敲響,以及孩子亂哄哄的叫嚷時,翩羽的臉色忽地就是一變,忙不迭地從廚房里探出頭去。 “誰?”六姐沒聽清,抬頭問著她娘。 舅媽倒是聽清了,隨手放下手里的抹布,便要去開門。 翩羽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伸手拉住了舅媽的手臂。 舅媽回過頭來,帶著莫名其妙看向翩羽。 翩羽張了張嘴,卻是一陣張口結(jié)舌。她一時找不到不讓舅媽去開門的理由。 而與此同時,她的內(nèi)心不禁陷入一陣混亂和不寧。 她躲來山上,原就是想要避著人默默舔一舔傷口的,偏這該死的周湛居然也在山上……只是,她是昨兒傍晚才到的,悶頭睡了一夜,今兒一天,她都沉浸在親人的陪伴中……可也沒聽人說,周湛在山上???! 他是在她之前就來了山上,還是追著她來的?! 雖然明知道不可能是追著她來的,翩羽的心臟仍是莫名就跳了一跳。 她這里還沒想好,要怎么阻止她舅媽去開門,卻不想被舅媽派去井邊打水的五哥,正好提著水桶路過門口,聽到了有人敲門,順手就開了門。 主屋里,翩羽的兩個舅舅也出來了,幾個表哥出來了。于是,王家眾人便看到,裹著件華貴紫貂大氅的景王殿下本人,以極不相襯的華麗風(fēng)格,嵌在王家那連清漆都不曾上過的簡陋木門前。 且,這位貴公子臉上還帶著親切和藹的笑容。 “大舅二舅,大哥三哥四哥,”周湛熟不拘禮地沖著王家諸人打著招呼,卻是頓了一頓,才沖著替他開門的五哥招呼了一聲,“五弟?!?/br> 這自來熟的稱呼,叫得一向以木訥著稱的王家眾人全都呆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才好。 翩羽則是一陣默默咬牙。 舅媽卻是沒有注意到翩羽的異樣,聽著周湛那里招呼著自家男人們,而自家男人們竟只知道發(fā)呆,她忙掙脫翩羽的手,拉開廚房的門,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迎著周湛過去,笑道:“喲,王爺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時候回來,可是打算今年也在咱山上過年了?” 四哥好歹也算是景王府的屬下,見狀,只得伸手抓了抓腦殼,硬著頭皮也隨著他娘迎了過去,悶聲悶氣道:“怎么也沒聽林總管說,王爺要來?”頓了頓,又道:“作坊里前兒開始就放了工,要等年后才開工呢?!?/br> 四哥做傀儡小人兒的作坊就設(shè)在別院里。且如今這一產(chǎn)業(yè),也算是造福一方,給祖祖輩輩靠土地為生的王家莊眾人,開發(fā)了一條不一樣的生財之路。所以四哥看到王爺?shù)念^一個念頭,就是覺得他一定是來視察工作的。 他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告訴周湛:不是他們偷懶,而是你王爺來的不是時候,大家伙兒都放春假了! 只是,他的話雖說得極在情理之中,卻也極不合時宜,聽著倒像是不歡迎周湛來一般。 舅媽聽了,立馬扭頭瞪了四哥一眼,回身拉住周湛,熱情地把他往屋內(nèi)讓著,“站在門口做什么?這天寒地凍的,快進來快進來。王爺是什么時候到的?可吃過晚飯了?要不要我給你搓碗貓耳朵?” 周湛被馬氏拉著衣袖拽進門,聽了這話立馬打蛇隨棒上,笑道:“沒呢。打一早出了京城,到現(xiàn)在都還沒吃呢,早餓扁了。我就愛舅媽做的貓耳朵,偏饒了我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扭頭看向廚房。 廚房門口,六姐和一個面生的新媳婦正堵在門前看著他笑著,六姐一邊還伏在那個新媳婦的耳邊小聲說著什么——周湛猜,這新媳婦應(yīng)該就是四哥才剛過門的小新娘了。 在她們的身后,他早已經(jīng)認識的大嫂和三嫂沖他靦腆一笑,便雙雙縮回了廚房里。 周湛不死心地又往廚房里狠瞅了一眼,卻是始終沒有看到翩羽的身影。他正想著要不要干脆直接闖進廚房去,不想手上傳來舅媽的力道,竟是不容置疑地直接就把他拉進了堂屋。 舅媽快人快語地把周湛按在堂屋地椅子里,又布置了幾個兒子和丈夫小叔作陪,她則回了廚房,手腳利落地替周湛做起貓耳朵來。 等她調(diào)好了面,一抬頭,忽然看到翩羽竟躲在灶后,一邊看著六姐燒火一邊跟六姐閑聊著,便詫異道:“咦?你怎么還在這里?” 翩羽抬頭笑道:“我不在這里,該在哪里?” “你怎么不去陪王爺?” 翩羽微微一僵,撇著嘴道:“我為什么要去陪他?!” “他不是你……”舅媽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拍著腦袋道:“看我,他都已經(jīng)放你回家了,我竟還只記得老皇歷?!彼贿厰囍鎴F一邊道:“我原覺得吧,這景王殿下既然有個荒唐不靠譜的名號,說話行事不定怎么不靠譜呢,卻是沒想到,他居然真肯放了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