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要激起少年的熱血何其容易。那天衛(wèi)忱在、陸勇在,比他們還年輕幾歲的時湛也在,今日在御令衛(wèi)做到百戶以上的許多官員,當(dāng)時都經(jīng)歷了那令人熱血沸騰的一幕。 所以他們一直覺得,他們是為他賣命的,覺得為此而死正常得如同吃飯睡覺。 可是經(jīng)年累月地共處下來,他卻是變了。 彼時他是太子,他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收買了一眾血氣方剛的臣子,他自以為他會一直認(rèn)為他們?yōu)樗u命很正常。 但日子久了并不是這樣,在和他們一起習(xí)武拉弓之后,他愈發(fā)地沒有辦法看著他們彈指間就變成一句尸體。 然后…… 每一句尸體的樣子他都記得,和他們曾經(jīng)鮮活的樣子交疊在一起,變成一場場夢魘。 這些夢魘讓他在夜深人靜時時常會覺得,當(dāng)年的那句話就錯了。他可以換一句話來說的,說是“并肩作戰(zhàn)”之類,他不該讓他們覺得為他送死是應(yīng)該。 皇帝笑音發(fā)虛,良久,他無力地松開衛(wèi)忱:“去,去抄了曲家、于家、吳家、盧家,還有南宮家。如有抵抗格殺勿論?!?/br> 衛(wèi)忱頷首一應(yīng):“諾?!?/br> “在這之前,去把雪梨給朕接回來,還有蘇子嫻。”皇帝長緩地一呼一吸,眼底添了堅毅,“朕會幫你護(hù)著蘇氏,也不會讓你因為這件事獲罪。但是,不許再有其他擅做主張的事情?!?/br> “諾,謝陛下?!毙l(wèi)忱的語氣輕松了許多,甚至隱有了些許笑意。他一抱拳告退離開,踏出殿外時,正見一列宮女從長階旁邊行過,讓他有那么一瞬,出神地覺得里面有蘇子嫻。 . 午后,被明媚陽光籠罩的洛安城,似在一瞬間變得雞犬不寧。 原在各處查案的御令衛(wèi)聚集到了幾戶世家貴戚府外,將各處都圍個水泄不通。而后自有人上前叩門,門稍一開,不待看門的小廝多問,便直接闖進(jìn)去拿人。 這時,雪梨才剛剛到六格院安頓下來。這一日的經(jīng)歷讓她覺得太觸目驚心了,從夜里聽說衛(wèi)忱帶人抓了太后就一直心里不安,后來衛(wèi)忱去接他們回來她才松了口氣,剛一進(jìn)宮,卻又聽說幾個大家族都被抄家了。 雪梨就懵圏了。這么駭人聽聞的朝堂斗爭……沒見過??! 別人避了也就避了,她這會兒就顯得身份非常尷尬——這事兒要說跟她有關(guān)系吧,其實沒啥關(guān)系;可要說沒關(guān)系,皇帝是她夫君??! 雪梨不知所措到直揉魚香的大腦袋,魚香煩得“嗷嗚”一聲然后把她的胳膊銜住。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向白嬤嬤,詢問說:“嬤嬤,現(xiàn)下我怎么辦好?” 剛回宮應(yīng)該去紫宸殿見皇帝的,但是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還要不要去見? 她本來還想今晚要好好在紫宸殿里賴一會兒呢。分開了月余,她本來就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昨晚他去家里找她的時候,根本就沒那么多機(jī)會把話說完。 但現(xiàn)在這樣她是不是不要去擾他比較好? 雪梨想得有點憂愁。讓她憋著那些話不要緊,但她此時也很擔(dān)心他嘛,她想去問問他怎么樣,可是會不會越去越添亂? 白嬤嬤瞧著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去見皇帝,但眼下這事是大,她也不敢亂給雪梨拿主意。 仔細(xì)想了一想后,她說:“要不這樣,娘子您晚膳時做點和陛下口味的,做好后差人去紫宸殿傳個話。若陛下愿意,就過來用膳,若沒過來,就說明他確實忙著?!?/br> 雪梨掂量之后,覺得這主意好。 在各種美食間躊躇一番之后,她決定備燒烤。 再過些日子吃燒烤就要覺得熱啦。但現(xiàn)在是春夏交替的時候,夜晚還算清涼,吃這個算是剛好。 雪梨覺得小爐烤著沒勁,就讓福貴尋個大爐子來直接架在院子里烤。這還真有點不好找,福貴去御膳房找了一圈沒找著,后來去尚食局問了鄒尚食,鄒尚食剛開始也說沒有,后來猛想起來:“不對!有!” 尚食局里還真?zhèn)溥^兩只這種爐子。長四尺寬兩尺,里面擱木炭,下面還有個兩頭空著的隔層,隔層與木炭間的那層銅板是有小孔的,方便通風(fēng)生火。這還是先帝在時備下的,那會兒羅烏使節(jié)比現(xiàn)在橫多了,來了就嚷嚷著要吃烤rou,爐子不好還找茬,于是就專門備了這么兩只大爐。 擱現(xiàn)在?做夢去吧!還敢叫囂著來勁?彈丸小國跪下說話! 鄒尚食一邊帶福貴去找爐子一邊就樂,福貴看著好奇,就笑問她:“女官,您笑什么吶?” 鄒尚食又笑兩聲,把這爐子的來歷跟他說了個大概,進(jìn)了庫房的門接著笑:“那會兒我也還是個小宮女呢,這都多少年了?都沒想到這東西還能再拿出來用——不過給陛下用好,看著高興!” 福貴心里添了個心眼,認(rèn)真地把這里頭的故事記下了,等回了六格院立刻告訴了雪梨。雪梨邊剁牛rou邊聽他說,等到把牛rou一塊塊放進(jìn)調(diào)料缽里腌的時候,她也琢磨起這陳年舊事來。 從她認(rèn)識他、還不知道他是皇帝開始,他的煩心事就特別多,還時不時有朝臣給他挑挑錯、太后更是隔三差五找他的不是。 但拿這種事一比……其實他真的做得很不錯??!上回羅烏人來的時候也橫來著,最后還是行完大禮回去的,他是很有治國的本事的。 很多時候她都在想,有些事他如果不看得那么重、不把自己逼得那么緊,可能就輕松多了。人嘛,還是得對自己好一點,看看他近來對自己刻薄的…… 她昨天一眼就看出他累得不輕了! 今晚他最好能過來、然后她能開解開解他! 雪梨邊東一道西一道地想,邊扭頭把切好的饅頭片穿在竹簽上,然后又著手去準(zhǔn)備魚片。 . 紫宸殿中,謝昭覺得這似乎是登基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天了。御令衛(wèi)不停地稟事進(jìn)來,將外面的進(jìn)展逐一報給他,片刻前說各家要緊的人都已入了御令衛(wèi)的大獄了、下人也都各找地先囚著,他才終于得以松了口氣。 衛(wèi)忱逼他用的這法子,險是險了點,但還真是個辦法。誠然,他會答應(yīng),也是因為心里有底。 一是因七弟心里明白,二是因兵權(quán)在他手里握著。 所以朝臣要罵就罵去好了,反正那五姓的家他都抄了,不可能再把抄出來的東西給他們還回去。再說,嚴(yán)審之后總能把嘴撬開,罪名一出,朝臣的嘴就能堵住大半了。 更大的麻煩反是會壓在御令衛(wèi)身上。衛(wèi)忱這回“濫用職權(quán)”得有點囂張,怎么把他從其中救出來,他還沒想好,實在不行到時候就硬扛吧。 謝昭思忖著,輕輕舒氣,看了看天色,吩咐陳冀江傳膳。 陳冀江低著頭上前,一揖:“陛下,剛才……剛才六格院那邊來稟話,說阮娘子備了燒烤,想請陛下過去用膳;然后……” 陳冀江偷眼瞧瞧,轉(zhuǎn)而將頭低得更低,“惠妃夫人也來稟話了,說有些事想跟陛下說,請陛下去柔嘉宮用膳?!?/br> 這讓皇帝短短一怔。 略一忖度,決定倒是不難做。并不存在什么“二選一”的事,惠妃請他去柔嘉宮用膳的次數(shù)也不少,其實都是稟事為主、用膳就是個說辭。 去聽聽惠妃有什么事,然后他再去找雪梨就行了?;蒎蚶碇髮m,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的事不會找他,他自不能不管。 于是皇帝起身便說:“去柔嘉宮。” 燈火通明的柔嘉宮中,上上下下都緊緊提著一口氣,直至那聲“陛下駕到”傳來,這口氣才終于松下來。 皇帝進(jìn)了清馨殿,晚膳已備好了。在燈火明亮的殿中,道道佳肴精致漂亮,惠妃在案邊向他一福:“陛下圣安?!?/br> “坐吧?!敝x昭口吻隨意,有意不把前頭的煩心事帶到后宮來。 二人一同坐下,惠妃默了一會兒,微笑著給他夾了一只蒜蓉粉絲開邊蝦。 剝凈了的蝦是蒸熟的,味道清鮮。上面放著蒜蓉、粉絲,還淋了一點蠔油。 謝昭見惠妃親手夾來,未作多問便夾起來咬了一口?;蒎p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揪著帕子,有些緊張:“這是臣妾剛學(xué)著做的……” 皇帝微愣。 惠妃眼眸輕抬,又問:“好吃么?” 他從來沒見過惠妃下廚。訝異之后,答了一聲“不錯”,而后放下筷子:“找朕來有什么事?你說?!?/br> 惠妃有些心虛,忐忑中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陳冀江。陳冀江卻只能低著頭裝沒看見,一聲都不敢出。 她無聲地清了清嗓子:“臣妾聽說,陛下讓御令衛(wèi)囚禁了太后,還抄了幾位貴戚的家……” 皇帝目光一凜:“這是朝中的事?!?/br> “是……”惠妃噤了聲,低著頭想了想,復(fù)又有了笑容,“陛下先用膳吧,別的事……別的事一會兒再說!” 皇帝覺出有些怪,蹙著眉睇了她一會兒。她卻只是看不見他的狐疑似的,兀自夾菜用膳,自己嘗了一口眼前的雙椒煎排骨,又夾了一塊給他。 她說:“這排骨味道不錯,陛下嘗嘗?!?/br> 怎么回事? 皇帝姑且忍下心底的疑惑,執(zhí)箸用膳。桌上的氣氛反常極了,從前他若來她這里,都是他沒話找話的時候多,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但今天她卻一直在主動說,這個菜好吃、那個菜有點淡了,竟讓他有些不知怎么應(yīng)付。 惠妃還一直夾菜給他。他心里始終記著她是惠妃,在這種小事上一貫會給足她面子,于是她夾什么來他就吃什么,末了,這頓飯居然吃得有點撐。 他放下筷子示意吃飽了的時候,惠妃便也把筷子擱下了。宮女奉了清茶和銅盆來服侍漱口,擦過嘴后,他再次問:“有什么事?” 惠妃的笑微有點僵,看看眼前的殘羹剩菜,說:“這里讓他們先收拾,陛下請……借一步說話?” 他點頭,隨著她進(jìn)了寢殿,而后惠妃隨意地在榻邊落座了,謝昭便坐在了案邊。 惠妃眼底稍稍一顫,靜了靜,也走去案邊,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圓凳上坐下,微微笑道:“臣妾是想問問……今年采選的事,陛下打算怎么辦?家人子的名冊尚儀局已呈到臣妾這兒了,陛下上回就沒留人,這回……” “你拿主意吧。”皇帝吁了口氣,“嬪妃就不用了,你若覺得嬪妃和太妃身邊要添女官,就做主留幾個,擬好位份給朕看一眼就是了。各王府若要添人,直接交給太妃們挑就是,位份也讓她們定就好。” “諾。”惠妃點頭應(yīng)下。 皇帝稍一笑:“還有別的事?” “沒有了。”惠妃搖搖頭。 “那朕先走了,你有事再來回話?!敝x昭輕松地起了身,想了想,又贊了她一句“那道蝦做得不錯”,而后舉步往外走。 剛走了三五步,謝昭陡覺身上一沉:“陛下……” 他猛定住腳愕然低頭,惠妃的雙臂死死將他環(huán)住,兩手不住地顫著,卻又相互扣得緊緊的。 謝昭覺得詫異極了:“惠妃你……” “陛下、陛下您能不能……”惠妃的側(cè)臉貼著他的后背,眼淚都快要掙出來了,才終于迫著自己把那句話說出來,“您今晚能不能留在柔嘉宮!” 皇帝訝住,懵了一瞬之后當(dāng)即有些心驚地去掰開她的手。 “……陛下、陛下!”惠妃竭力地不肯松,卻到底拗不過他的力氣。他強(qiáng)脫開她的手后她還想去抓他的衣袖,剛一拽住,腳下卻一個趔趄跌跪下去。 謝昭下意識地又一掙,驀地掃見她摔倒在那里滿臉是淚,一時竟沒有勇氣去扶。 他逃也似的奪出了門,強(qiáng)緩了幾口氣后,抬眸看向眼前一臉驚慌的宮人們。 他狠命靜了靜神:“惠妃身體不適,早點服侍她休息?!?/br> ☆、第145章 賢惠 皇帝鐵青著臉一從柔嘉宮離開,宮人們就都安靜了。不論是御前的還是柔嘉宮的都一樣,半點聲響也不敢有,只能各自照舊做事。 柔嘉宮外,皇帝上了御輦,道了句“去六格院”,陳冀江立即氣沉丹田悠長地喊了聲“起駕”,柔嘉宮前的宮道上很快就安靜了。 清馨殿中,惠妃跌跪在地上,半天沒能回過神來。蘭心悅心一并上前扶她,她卻有些使不上力氣,勉強(qiáng)起了身,額上豆大的汗珠便滾落下來。 蘭心見狀一驚:“夫人您的腿……” 惠妃皺眉擺手:“沒事。”是那次被太后罰后留的病根,平常沒事,但到了陰雨天或者不小心再受了外力的時候就會痛。 惠妃覺得習(xí)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