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jié)
“是……皇兄擔心母后病情……”謝晗低頭道。 太后一聲輕笑,睇一睇他便翻過身去繼續(xù)安睡,沒再多說半句話。 耳聞謝晗走出寢殿的聲音,她心里恐懼極了。 從她被衛(wèi)忱強行帶去御令衛(wèi)開始,這種恐懼就在。得了這病,恐懼便涌得更加厲害,她犯病時糊里糊涂地感覺不到,但清醒的時候,這感覺就像是夢魘一樣將她纏得緊緊的。 她卻又有些說不清楚自己在怕些什么。 初時她覺得自己是震驚于皇帝的強硬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敢讓御令衛(wèi)抓她、敢讓御令衛(wèi)在并未查到什么證據的前提下就抄了曲家。可時日久了她便覺出,自己好像又并不僅僅是在怕曲家衰落。 她只是覺得心底空落落的,似乎是因為有什么要緊的東西再也抓不住了的那種恐懼。這讓她絞盡腦汁地想去尋這感覺的源頭,卻每次都無功而返。 這回,她又在這恐懼中怔了好久。 手撫著枕頭上的金絲繡線,她好像連呼吸也覺得累了。良久之后,終于再度閉上了眼,支撐不住地沉沉睡去。困頓中許多場景席卷而來,這是她近來每次睡前都會經歷的事情。 那都是從前的畫面啊。畫面中,有小孩子的歡笑,也有春天百花斗艷的美景。但最后總會化成一片黑暗的,化成黑暗之后,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 郢山行宮。 六月中旬的時候,謝昭接到宮里的急信,還以為是七弟或太后出了什么事,拆開一看,卻是成太妃的信,說是也想來行宮住一陣子,問他行不行。 太妃這是想兒子了還是想孫子孫女了? 謝昭沒好寫信追問,畢竟是長輩,他這么一追問就有點攔著不讓人來的意思了。于是只讓人安排各樣事宜去,自己則去知會了雪梨一聲。 雪梨跟成太妃先前算有點交情,聽說成太妃要來她也沒覺得緊張。 十天后,成太妃一到行宮就直奔著她這里來了,彼時三個孩子正一起吃剛蒸出又冰過的九層糕呢。 九層糕是一種簡單又漂亮的小糕點,做成一層一層的,因為口味不同而顏色各異。半個月前蘇子嫻給做了一回,有艾草、荸薺、綠豆三種口味。艾草和綠豆的都是一層白一層綠,但荸薺的是一層白一層嫩黃,三個孩子都說最喜歡吃這種,半個月來已經叫了好幾回。 夏天吃點這個也好,冰冰涼涼的,既解熱又不像冰凍的東西那樣會讓他們吃得肚子痛,雪梨允許阿杳和錦書上午吃三塊下午吃三塊,阿沅則是上午下午各一塊。 于是成太妃走進來的時候,正看到皇長子可憐兮兮地拽著自己親孫女的衣袖,叫得那個甜:“姐~姐~~~” 錦書正和平安帝姬手拉手地邊吃邊笑,成太妃一瞧,倒是松了口氣。 “太妃萬安?!毖├嬖谂愿I?,成太妃趕忙扶她,與她一起也在孩子們正圍著吃點心的桌邊坐了,看了錦書半晌,才向她道:“給你添麻煩了?!?/br> 雪梨趕緊說哎您什么話哪能呢錦書可乖了。 成太妃:“今兒我?guī)匚逋跄抢锇?。你有著身孕,他們想讓她陪著帝姬是好心,這會兒給你送來就太不懂事了。” 這話正中雪梨下懷! 她是挺喜歡錦書的,更喜歡看阿杳和錦書玩得高高興興。但怎么喜歡和心里的緊張都是兩回事——到底是別人家的孩子,萬一在她這有個磕磕碰碰的都是她的不是。 這要是放在平常她總能盯著還放些心,但她現(xiàn)在不是安胎呢嗎?真的沒有時間多看著啊! 所以聽成太妃說要把錦書送回去,還挺合她的意的。握握錦書的手說你跟奶奶乖乖回去哦,以后再來阮伯母這里玩哦! 錦書點頭,聲音甜甜:“嗯,謝謝伯母!” 之后小聊了半個時辰,就快快樂樂地把她們送走了。相較于雪梨的如釋重負,阿杳和阿沅則有點蔫,和錦書上演了半天“依依不舍”,連帶著魚香都在旁邊展現(xiàn)了一臉的“你記得回來”。 不過到底還是小孩子嘛,房門一關哄上一哄,心情就又好起來了。 雪梨摟著阿杳說:“乖,父皇說過兩天帶你出去玩去,魚香也一起!” 阿杳兩眼放光地在床上蹦蹦跳跳:“好呀好呀一起出去玩!” 成太妃領著錦書離開了含冰館,直接離開行宮去山下的五王府。 她心里多少不痛快。兒媳賀氏的娘家和曲家關系太近,她先前逼謝明請旨休妻來著,為的是和皇帝表個忠心,別在兄弟間鬧出隔閡。 可是謝明死活不肯,后來他帶著賀氏一起到了郢山來,她離得遠便也沒再多提這事。但她卻沒想到,謝明會把錦書送進宮來表忠心! 隔代親放在這兒。成太妃一面看錦書這么高高興興的,就知道雪梨沒虧待錦書,一面又真生兒子的氣。 她進府門時自先是有好一陣禮數。謝明和兄弟出門了,留在府里的賀氏早得了信,領著幾個府里的妾室一同來迎,好好地跟婆婆道了一番安后才得以把女兒摟到懷里親親。她早就想錦書想得不得了了,心里五次三番地埋怨謝明瞎抽風,一時興起就把女兒送到宮里去遠離了爹娘,二人近來為這個還小吵過幾句嘴。 虧的太妃把錦書接回來,不然她也不好去開這個口。 成太妃垂眸看著母女二人,輕輕一喟:“阿寧,你跟我進來?!?/br> 賀氏聽著這口氣不大對,短一怔,溫聲讓錦書先回房去歇著,自己隨成太妃進了堂屋。 成太妃落座后審視了她半天,卻不知怎么開這個口好了。 她知道他們夫妻感情還挺好的,謝明雖待妾室也不錯,但她這個正妻到底不一樣。而且平心而論,她先前也挺喜歡這個兒媳、更喜歡這個兒媳生的孫女。 所以這話要怎么說呢…… 告訴賀氏,他們不在洛安的這些日子,賀家徹底不行了?告訴賀氏她爹娘兄長都入了大牢? 成太妃心里躊躇了許久,終是狠不下心將這話說出來,短短一喟,直截了當:“走吧孩子,跟我去清涼殿面圣去?!?/br> “面圣?”賀氏淺怔,心底的不安生得不清不楚,“面圣做什么?” 成太妃朱唇微抿:“去跟陛下請個旨,讓謝明休了你。你不能再給他做王妃了。” “母妃?!”賀氏狠狠愕住,一瞬后驀地跪下,“母妃……妾、妾身犯了什么錯,您要這樣……” 是因為她生完錦書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讓五殿下沒有嫡子?可是他們都親口說過讓她不要在意這個的…… 她腦子里全懵了,眼看著成太妃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都未能有什么反應。 成太妃又一嘆:“你沒犯什么錯??芍x明他……他是個親王,平日里比旁人富貴,但要命喪黃泉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陛下的行事之狠你看見過了,你家里和曲家走得那樣近,我不能讓這份猜忌平白纏到他身上?!?/br> 賀氏覺得周身都被這話凍住,渾身僵硬地抬起頭。 成太妃別過臉去不忍看她:“跟我去吧,請陛下下這個旨。你若不去,錦書暫且受委屈都是小事,日子久了,我不知道這把火會不會燒到謝明身上?!?/br> 賀氏腦中倏然一震。 她這才猛地驚覺,五殿下為什么突然把錦書送進宮去陪帝姬。府里的事他們從來都是商量著來的,可這回,關于女兒的事,他卻并沒有和她這個當娘的商量,甚至在她為此生氣后都仍半步也不肯退。 想來他心里對成太妃說的這些早就是有數的,只是沒敢告訴她。他死撐著不休她,所以把錦書“押”在宮里去洗脫皇帝的猜忌。 “好……”賀氏輕輕地應了一個字,卻覺得心都痛得要沁出血了。 她俯身一拜:“母妃稍等,妾身去更衣梳妝。” ☆、第154章 心緒 賀氏回房更衣梳妝的時候,手上止不住地在抖,但又不敢讓婢子進來幫忙,怕此時一見別人,自己就要哭出來。 她便這樣顫抖著換好了王妃吉服,又一點挽好了發(fā)髻、畫好了妝。再推門出去的時候,陽光一下子照進來,猝不及防地晃得她雙目一痛。 剎那間,她腦中一白,覺得還不如就這么死了。 但是很快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能死,她死了只是讓五殿下身邊沒了這號人,并不能讓陛下不疑五殿下。 再說,錦書還那么小。她一死了之容易,錦書日后過得好不好就不一定了。 賀氏想,還是活著吧。即便是淪為下堂婦,五殿下只要念著一丁點兒從前的情分,也會讓她時常見見錦書的。 賀氏長緩地舒了口氣,舉步而出,去找成太妃。 馬車駛在上山的宮道上,車里靜得像是無人一樣。賀氏的手始終緊緊攥著衣袖,待得到行宮門口下車時,大袖衫的袖口都被她攥出一片褶子了。 成太妃拍一拍她的手:“進去吧?!?/br> 賀氏忍不住地想縮:“母妃,就不能、不能等殿下回來嗎?” 成太妃睇她一眼而未言,徑自進了宮門,賀氏也只好隨進去。 清涼殿里,皇帝悶頭看奏章看得十分苦惱。 十幾天前雪梨做的那碗辣椒面太狠了,他就喝了那么兩口湯,第二天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嘴角爛了。 而且竟然十幾天過去了都還沒痊愈。起初是嘴角一大塊紅腫,一說話就疼。更可怕的是在嘴角這個位置,就算好轉一點,他說話吃飯時一不小心嘴張大了,就又撕開了。 得虧這是在行宮避暑,他拒不見人也不會有大問題,朝臣們有事寫奏章來他照看就是了。 這要是在宮里,每天都嚴格地要上朝,必定滿朝文武都知道他爛嘴角了。 那個懷梨子還總笑他,后來帶得阿杳和阿沅也忍不住跟著笑他。他氣壞了又不能發(fā)火說他們——嘴疼! 他就這樣吃著去火的藥、喝著去火的茶過了好多天,到了今日可算看不出紅腫了,只是嘴角還有一點口子沒好,說話仍是扯得痛。 小誠在殿門口一揖:“陛下,成太妃和五王妃求見。” 謝昭:“……”能不能改天? 他只好硬著頭皮見。這二位都是無事不會來擾他的人,眼下一同來了,想來是有要緊事。 在她們進來之前,謝昭又灌了一大口蓮心茶,苦味從舌尖一路涌進心里,他放下茶盞,心里怨憤凜然地想收拾雪梨。 仗著懷孕膽子越來越大了,等她出了月子她等著!非讓她下不了床不可! 謝昭后牙緊咬地想著,成太妃與五王妃一前一后地進了殿,前者稍頷首、后者一福:“陛下?!?/br> “坐?!敝x昭點頭,往日會再添一句“上茶”的,今天改成了用目光示意宮人。 但二人卻都沒坐。成太妃眼簾低垂,緩緩道:“我是有件事要求陛下?!?/br> 謝昭一愣:“成母妃請說。” 成太妃一指賀氏:“五王府里容不下這樣的王妃了,請陛下下旨廢了她的位份?!?/br> 皇帝都懵了,心說太妃您剛到郢山就要把兒媳轟出去?這怎么回事啊? 他當然要細問問緣由,成太妃也當然不會把“怕陛下您多疑”這實話說了,只道:“無子?!?/br> 賀氏身形一震,膝頭驟然軟了,跌跪在地說不出話來。 她心內原有點期盼,希望就算她們開了口,陛下也可以不準這事。但沒想到,成太妃會直接抬出這條理由來,列在七出之條里的規(guī)矩,只怕皇帝不想答應也只好答應了。 成太妃有徐徐地繼續(xù)說下去,說得好像他們的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一樣,賀氏一再告訴自己這是為讓陛下相信五殿下和賀家、曲家都毫無關系,才總算沒出言辯駁。 成太妃說:“如只是無子也還罷了,可謝明本來也不喜歡她。二人的不睦都擺在臺面上了,這不是讓府中的下人看笑話?我剛到府里就聽說今日一早他們又吵了一架,這事啊……我不管是不行了。” 皇帝思量著沒吭聲。雖是聽明白了其中原因,卻又覺得有點怪。 他從前是沒過問過五弟和妻室關系如何——人家的家事,他過問了不合適。 但想想錦書,他卻覺得二人該是很融洽的,否則孩子不會是這個無憂無慮的樣子。二弟家的嫡女前些日子他也見過,也就五歲才過,規(guī)矩得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總低著頭老老實實的,叫人看著都覺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