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jié)
雪梨心弦微緊,搖搖頭,沒顯出過多的擔(dān)心來。叫蜜棗給他們上些點心,而后自己也落了座:“你先跟我說說吧,我一夜都沒睡著。” 衛(wèi)忱嘆了口氣:“那兩個奴籍的丫頭,今年多大?” 雪梨想了想:“八歲多,不到九歲。兩個好像都是年中生的?!?/br> “八歲多不到九歲?!毙l(wèi)忱嘖了嘖嘴,“談吐舉止看著略大一些,不過也不像心思深沉的人。時湛著手審的,起先兩個都咬死了說那張凳子不是她們房里的,后來扛不住刑了,承認(rèn)那是她們房里的東西,卻仍不承認(rèn)是她們要害皇子帝姬?!?/br> 他說著一睇時湛,時湛頷首:“我拿那個茶盞問她們認(rèn)不認(rèn)得,她們也只說知道是帝姬書房里的,沒看出什么心虛來,似乎是真不知道讓人換過。” 雪梨神色微滯:“那哥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么這事真給她們倆沒關(guān)系;要么……”衛(wèi)忱一聲輕笑,“要么宮里就真是口大染缸,能把八九歲的小姑娘逼得心思縝密,裝無辜裝得把我們都騙過去了。” 雪梨心下一沉,追問:“不承認(rèn)是害皇子帝姬,那她們在窗外放個凳子是干什么用的?” “這個她們倒真是死扛著沒說。”衛(wèi)忱吁了口氣,“人我給你送回來了,你可以接著審。不過憑我們的經(jīng)驗說,皇長子的事她們應(yīng)該是真不知道,我們會著手查其他方面。” “辛苦哥哥了。”雪梨低著頭,“陛下還要過一會兒才會起,你們先吃些東西、歇一歇吧,我去給阿沅做早膳?!?/br> 衛(wèi)忱點點頭:“你忙你的,我們正好再議議這事。” 雪梨起身一福,就往外面去了。她交待彭啟鐘在這邊守著,如果他們想吃什么,直接讓廚房做。 而后自己先去了廚房,將蓮子、紅豆一類的東西先洗好泡上,叫來宮人道:“泡著的東西看好了,別再讓人動了手腳。酸梅烏梅在哪兒呢?我去瞧瞧?!?/br> 宮人回話說關(guān)去后面的柴房了,雪梨心下矛盾了會兒還是盛了兩碗剛出鍋的小米粥出來,放在食盒里拎過去。 在六格院變成九格院之后,柴房就挪到了最后頭的院子里。雪梨從廚房后開的小門出去,穿過兩排院子間的小巷,沒進(jìn)下一道院門就先聽到了斥罵:“死到臨頭了還不知趣兒!再弄臟了柴禾,你們兩個搭上下輩子的命來賠嗎!” 雪梨眉頭一蹙,舉步進(jìn)院后直奔右邊的柴房,掃了眼房中叉腰喝罵的人:“出去?!?/br> “……娘子安?!睏钐肄D(zhuǎn)過身來匆忙一福,見雪梨臉色不善,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地就溜了。 雪梨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擋了外面的涼風(fēng),才看向酸梅和烏梅。 兩個人都驚慌失措。她們原本是倚著柴火堆來著,方才被楊桃罵得正往另一邊挪,沒想到雪梨這會兒來了。 房里的場面也確實難看了些,兩個小姑娘本就只剩了中衣裙,衣裙上還全是劃開的血道子。不止柴火堆上蹭了血跡,墻面地面上也都有星星點點的腥紅,房門關(guān)了這么一小會兒,一股淡淡的血氣就顯而易見了。 雪梨一時都沒敢多看,低著頭走過去,將食盒放在地上。酸梅和烏梅都緊緊縮著,酸梅絕望道:“娘子……不是奴婢做的。” 雪梨默了會兒,把粥端了出來,只說:“先暖暖身子。我想知道什么,一會兒會問你們的。” 她心里復(fù)雜得緊。一直以來,她對這兩個小丫頭都含著一份刻意的照顧,這回若真是她們倆反過來傷她的孩子…… 她也許做不到親手要她們的命,但她以后大概就都不會對不沾親的小孩心生憐憫了。 酸梅和烏梅顫顫巍巍地端著粥喝,目光不住地瞟旁邊蹭出來的血跡。雪梨便裝不知道,解了斗篷給她們蓋上,道:“我聽衛(wèi)大人說了,你們承認(rèn)窗下的凳子是你們房里的,但不承認(rèn)是要害皇子帝姬。那是干什么用的?為什么不說?” 二人的肩頭都一緊,望著雪梨不敢吭聲。 這是真有隱情? 雪梨黛眉微挑:“把實話說了吧。眼下能安到你們身上的罪名,沒有會比毒害皇子更大的了?!?/br> 烏梅捧著碗低著頭不說話,酸梅眼也不眨地盯著雪梨,也不說話。 “我平常待你們倆……還可以吧?”雪梨又說了一句,轉(zhuǎn)而便如失了耐性般一喟,“罷了,我不問了。一會兒我就跟陛下說,你們又說沒害阿沅、又不肯說在房外放張凳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要如何,請他拿主意就是?!?/br> 她說著還真沒多停留,站起身便走。 酸梅被她的話激得心頭一慌:“娘子……” 雪梨當(dāng)沒聽見,二人更是陣腳大亂。酸梅趕忙放下粥碗,咬牙撐起身去追雪梨,雪梨走到門口時被她一把拽住裙裾,酸梅渾身無力地跌跪下去:“娘子,奴婢……奴婢偷聽傅母教書來著!” 雪梨一懵,大感意外:“你說什么?” 酸梅跪伏在地,哭著道:“宜安翁主進(jìn)來之后,就不再用奴婢和烏梅伴讀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 可是她還是太想繼續(xù)學(xué)下去了,書里的世界不一樣。平日里誰都可以欺負(fù)她們,哪怕在阮娘子待她們很好的九格院里,其他的宮女宦官也仍舊可以給她們白眼看、拿她們出氣。 比如,書里說“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這原是讓讀書人放下清高虛心求教的,但在酸梅烏梅看來便是另一層意思:似乎連她們學(xué)好了學(xué)問,都可以被人尊敬。這是平常不敢多想的事,在奴籍待著該是沒有這么一天的??蛇@還是或多或少地激得她們很想試一試,就算“被人尊敬”這四個字離得很遠(yuǎn),多讀些書對自己也是有些益處的。 她們知道的,沒被分到各宮的奴籍宮女會一起做雜役,但是能認(rèn)字會寫字的,就時??梢詭驼剖碌膶m女宦官做一做記檔之類的事情。這樣的時間久了,日子多多少少會不一樣的,逢年過節(jié)能多口rou吃、冬天也能多件衣服。酸梅和烏梅無法不多想想這些——她們聽說阮娘子日后要當(dāng)皇后,到那時候,她們還能不能跟著可不一定。萬一再被打發(fā)回去做雜活,她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這些在心里避不開的想法酸梅不敢跟雪梨說。宮里對在奴籍的管得很嚴(yán),本身就認(rèn)了字的是另一回事,出生就在奴籍還敢自己偷學(xué)的……雖然沒有哪條律例規(guī)定到這么細(xì),但一個“偷”字放在這兒、背著主家給自己做打算,夠她死一回的了。 酸梅只能哭著求雪梨:“娘子,奴婢再不敢了!以后、以后帝姬和翁主讀書的時候,奴婢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雪梨皺著眉頭看向烏梅:“是這樣?” 烏梅抹著眼淚點頭,酸梅又忙著解釋:“主意是奴婢出的,烏梅只是跟著!” 到這會兒還想著互相護(hù)上一把,這倆丫頭心思是不壞。雪梨睇了酸梅一會兒,揚(yáng)音叫了宮人進(jìn)來:“先給她們在后頭收拾個住處出來吧,滿身是傷別去前頭,免得嚇著帝姬。叫醫(yī)女來看看?!?/br> 吩咐完她又看向酸梅:“安心養(yǎng)著吧,這事我替你們跟陛下解釋。只一條,他若不信我可沒法子?!?/br> 他若不信,她也并不打算強(qiáng)勸他信,畢竟連她自己心里都還存著點疑慮。理智來說,沒人能證明她們說的是實話,她肯相信只是因為她自認(rèn)了解這兩個丫頭的秉性。 酸梅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二人一并叩首謝了她,雪梨就提步離開了。 她回到廚房去繼續(xù)給阿沅熬八寶粥,另做了豆沙包、蝦餃和燒麥。做好后幾樣?xùn)|西都繼續(xù)放在爐子上溫著,她洗了手后回到正屋,皇帝已在用早膳了。 謝昭當(dāng)然從宮人處得知她干什么去了,見她進(jìn)來就嘆氣:“快來用膳。阿沅病著,你再把自己也累病,我就只好把孩子們帶到紫宸殿養(yǎng)著去了?!?/br> 雪梨頷首一哂坐到他身邊,他示意宮人給她盛了碗鮮rou小餛飩,她邊吃邊說了方才見了酸梅烏梅,覺得應(yīng)該不是她們做的。 謝昭思量著點了點頭:“明軒君方才來稟話,也說覺得不是她們。你既也肯信,先不審她們兩個就是了?!?/br> 雪梨“嗯”了一聲:“她們還說……放那凳子在外面,是偷聽傅母給阿杳念書來著。至于是踩在腳下方便聽的還是用來墊著紙筆記東西的,我沒細(xì)問,但看著不像是編謊。” “偷聽念書?”謝昭眉心驟蹙。 雪梨心下稍一顫,環(huán)住他的胳膊柔聲道:“陛下別生氣,她們說日后不會了。而且,我說句不該說的,那倆丫頭都是因為三四輩前的罪名才一直在奴籍里,自己沒犯過什么大錯。眼下想偷學(xué)點東西……”她抿了抿唇,“若這真的太壞規(guī)矩,我遲些時候再罰她們就是了。” “我想的不是這個?!敝x昭放下筷子思量了會兒,“偷聽念書準(zhǔn)不是從那天才開始的,凳子就一直擱在后頭?就算那條道平常鮮有人去,也總要有人時常去打掃一番,沒人看見過?” 那是她們騙了她?他并不信她們? 雪梨心里一墜,正欲叫人把酸梅烏梅帶過來問話,謝昭倒先開口了:“去傳話,今天的早朝推遲兩刻,就說是為皇長子的事?!?/br> 他想先把這邊的事問得更清楚些。不管是誰干的,現(xiàn)下都得盡快補(bǔ)救,不能讓這人再在九格院里待著。 早膳之后,謝昭直接去了酸梅烏梅房里。兩個丫頭渾身是傷,喝完藥后正筋疲力竭地想要入睡,又不得不重新從榻上爬起來行大禮。 謝昭問話問得直截了當(dāng),二人都是一愣,而后烏梅面上恍然和疑惑并存:“奴婢每天都把凳子收回去的……咦?那天……那天奴婢也是聽完了,就把凳子拿回去了?!?/br> 謝昭和雪梨相視一望,雪梨道:“不是聽你一面之詞就行了的,你可別扯謊,若事后知道你說的是假話……” “奴婢不敢!”烏梅趕緊道。她不自覺地一撫胳膊上新落下的鞭傷,周身都一悚,“要是有假話,就、就讓御令衛(wèi)的大人們打死我!” 可若這不是假話,是誰把罪名栽贓給她們的? 雪梨和謝昭走出她們的房間后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二人神使鬼差地徑直走到了阿沅房門前,聽到里面?zhèn)鱽戆涞恼f話聲才如夢初醒。 阿沅的聲音聽起來精神尚可,清脆地背著前幾天剛學(xué)過的《春曉》,時不時還打個哈欠。 謝昭遲疑了會兒,抬手一叩:“開門?!?/br> “父皇?”阿沅明顯一陣驚喜,轉(zhuǎn)而卻又道,“奶娘別去!” 而后里面稍稍安靜了一瞬,再有聲音時,就已明顯近得只隔了一道門了。 阿沅說:“父皇別進(jìn)來啦,我不要父皇生病。您去看jiejie和弟弟meimei,啊……再幫我跟娘說,豆沙包好吃!” 一瞬間,雪梨的淚水決堤! 隔著道門聽到的話,顯得阿沅格外天真又格外懂事。他既明白不要父母跟他一起生病,又并不知道自己現(xiàn)下生的病其實很危險。 短短剎那里,雪梨好像覺得這一道門已經(jīng)讓他們陰陽兩隔了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推門…… 謝昭一摟她:“雪梨!” 阿沅:“……娘也在?” 雪梨怔怔,抬手抹了把眼淚,笑道:“嗯,娘在?!?/br> 阿沅開心地一笑:“娘我中午想吃油菜粥!” “好……”雪梨點頭應(yīng)下,身后忽然一陣腳步聲很急促。 二人一并回過頭,見徐世水在身后一拜。 其實徐世水平常用不著這么行大禮的,但他想著方才的場面,腿軟! 他吞了口口水:“陛、陛下……娘子,魚香它,它它它……傷人了!” 雪梨大驚失色:“什么?!” “就在院外北邊的拐角處,傷了個宦官,倒倒倒不是您九格院的人!”徐世水舌頭打結(jié),緩了一瞬才繼續(xù)說,“帝姬身邊的楊桃正好也在,嚇得不輕。正好附近有侍衛(wèi)巡視,就先把魚香圍了?!?/br> 越有事越來事! 雪梨心里一團(tuán)亂,見謝昭往外走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到了北邊甫一拐彎,謝昭急退一步轉(zhuǎn)身就把雪梨按在了懷里。 雪梨:“……陛下?” “別看。”他吐了兩個字。她不自覺地想想眼前到底什么樣,同時聽到了魚香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謝昭側(cè)眸看著眼前,那宦官的一條胳膊被拽下來扔在一邊,人與胳膊之間的鮮血淋了一地。 他疼得起不來,滿嘴是血的魚香就在他旁邊,相距不過半步。他慘叫著,魚香不管,但附近的侍衛(wèi)稍稍湊近一點想扶他走,魚香立刻就呲著牙一眼掃過,眼中滿是警告。 那個叫楊桃的宮女倒未受傷,面無血色地跌坐在墻邊,渾身發(fā)抖不止。 謝昭試著叫了聲“魚香”。 緊張得連脊背上的毛都炸起的魚香半點沒有放松,只掃了他一眼,就又繼續(xù)以要應(yīng)戰(zhàn)的姿勢緊盯著眼前沖它拔了刀的侍衛(wèi)們。 雪梨被他強(qiáng)按在懷里看不到,也覺出氣氛不對,猶豫著也喚了聲:“魚香?” 魚香的視線稍微挪了幾寸,目光略微緩和。 而后,它維持著對周遭眾人絲毫不放警惕的姿態(tài),一步步踱向謝昭和雪梨,眼中森意懾人。 謝昭仍攬著雪梨,一步步往后退,幾步之后就退得看不見轉(zhuǎn)角那側(cè)的慘狀了,魚香卻還在往前走。 他的手小心地挪了挪,往衣襟里一探。 雪梨只見一縷寒光,驚道:“你干什么?!” “它的野性出來了,會傷人?!彼搁g捏緊了銀鏢,目光則與魚香對視著,半點都不敢放松。 幾步外,魚香回頭看看自己弄出來的血腥,又看看眼前明顯在躲它的二人,好像察覺到了什么。 “嗷……”它小小地叫了一聲,前爪向后一撤就坐下了,后一聲明顯委屈,“嗷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