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顧長鈞看著meimei,嗯哼了聲。 “我要是不離婚,在你眼里,我就是封建余孽,還什么暴君?” 顧詩華臉微微一熱。 “我說錯話了還不行?但是……” “好了好了,”顧長鈞打斷了meimei的話,略帶了點敷衍,“我會考慮的。” “真的?。俊鳖櫾娙A露出喜色,“那還有我留學的事呢?爸媽都反對。本來我就指望著你能幫我說話,沒想到連四哥你也反對。我真的太失望了?!?/br> “爸媽反對,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出洋。歐洲美國現(xiàn)在也很亂。你就聽話別再想著這個了。真想出去,什么時候有空了我?guī)闳ネ鎺讉€月,住段時間也行。等你走了一趟,就知道外面和國內(nèi)也沒什么大的區(qū)別。” “四哥!” “就這樣了!走吧下去!” 顧詩華瞪著顧長鈞,見他不為所動,最后頓了頓腳,說了聲“壞四哥”,轉(zhuǎn)身出去了。 顧長鈞跟了出去,走到門口,停了下來,趁著meimei不注意,小心地扯出剛才被她強行塞到自己衣兜里的那塊臟手帕,丟到了垃圾桶里。 …… 自從那天沖破樊籠出了門后,接下來的幾天,蕭夢鴻每天也都出去遛了一趟。 按說,劉媽或者周忠肯定已經(jīng)把自己打破禁令出門的事告知了顧長鈞。 但是很奇怪,他那邊一直沒什么反應。 起頭幾天,對她連續(xù)堅持要出門,劉媽和周忠還有點擔心,總是先要勸阻下,后來居然連勸阻也沒了,全都隨她。只是每次她出去,周忠必定會寸步不離地跟著而已。 蕭夢鴻懷疑這兩人應該是得過了顧長鈞的默許,允許自己出門了。對此雖然疑惑,但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就算不能走遠,比起一開始那種被囚在院子里寸步難行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了不少。雖然這遠遠不是蕭夢鴻的最后目的,但人不可能一口吃成個大胖子,欲速則不達,這道理她還是懂的。 這里雖然很偏遠,但現(xiàn)在她反正不想回顧家或者蕭家。既然這里有吃有住,還能出去走走,暫時也就不打算再去爭取別的什么。 別的,以后看情況再說。 此后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蕭夢鴻每天午后都會出去散個步。 附近莊村村民也漸漸都認識了她。一開始,村民們看見她都只遠遠望著。后來見她人很和氣,絲毫沒有富貴人家少奶奶的架子,遇到好奇靠近她的小孩還會笑著說上一兩句話,下次甚至會帶來些糕點分給他們。漸漸地便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和她保持著距離。有時路上遇到了,便會停下腳步恭敬地朝她鞠躬,喊上一聲“顧少奶奶”。 一個月后,蕭夢鴻便熟悉了附近的村莊和道路。這天天氣晴好,一早來了興致,在周忠跟隨下帶了干糧和水到附近山上爬山,又畫了幾幅寫生,回來經(jīng)過莊村那塊平地時,看見不少人圍在那里。一時好奇過去看了看,意外發(fā)現(xiàn)來了個外國人,正在那里用略微生硬的漢語向村民宣傳種植牛痘的好處。 這個老外五十歲左右,傳教士打扮,在那里極力勸說村民送小孩去自己那里種植牛痘,說是教會進行的一項免費醫(yī)療救助活動。但任憑他怎么游說,村民是越聚越多,肯聽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是騙我們把小伢兒送去干不好的事吧?” “聽說洋鬼子喜歡拿活人做什么試驗……” “聽他說的天花亂墜,洋鬼子還能安什么好心?” 邊上村民在那里低聲議論,忽然看到蕭夢鴻過來了,急忙停下來朝她彎腰行禮,叫她“顧少奶奶”,又給讓出了一條道。 傳教士說的口干舌燥也無人反應,正面露失望之色,忽然見村民給一個打扮的像富貴人家出身的年輕少婦鞠躬讓路,眼睛一亮,急忙朝她走了過來,自我介紹了一番。說自己是美國人,中國名字叫馬羅,美國長老會的傳教士。來華已經(jīng)十幾年了,妻子也一道跟隨?,F(xiàn)在教會在進行給民眾免費進行牛痘種植的醫(yī)療救助活動,自己今天到這個村莊來進行宣傳,但是效果并不理想,似乎沒人肯聽他的,剛才看見村民對她似乎很尊敬,所以希望能得到她的幫助。 “尊敬的夫人,我向您保證,我們所推廣的這項醫(yī)療救助活動對于孩子們有著極大的幫助。在歐洲和我們美國,很早以前就開始給孩子種植牛痘。接受了種植的孩子就能避免患上天花這種可怕的疾病。但是在中國,這項醫(yī)療活動卻開展的有限。來中國后的這十幾年時間里,我親眼遇到過不少患病的孩子不幸死亡……” “馬羅神父,我知道種牛痘的好處和必要性?!笔拤豇櫺Φ?,“我愿意提供我的幫助?!闭f完轉(zhuǎn)頭對著村民道:“這位神父并沒有騙你們。種植牛痘可以抵御天花這種疾病,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英國醫(yī)生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他的教會在進行醫(yī)療救助活動,并不是想對孩子們不利。事實上,現(xiàn)在北平很多有錢人家的孩子也都接受過這種種植。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他?;蛘撸魈煳乙部梢韵热ソ虝私庀虑闆r。” 村民開始議論紛紛,很快,有人上來問地方。 馬羅露出驚喜之色,急忙告訴村民自己教會的所在,說完擠到蕭夢鴻邊上,向她連聲道謝。 “夫人,我看您好像對我們西方文化有所了解。非常感謝您的幫助。明天也希望您能過來?!?/br> 反正圈在那座房子里也是發(fā)霉,過去幫個忙也行。 蕭夢鴻答應了下來。 ☆、第9章 馬羅的教堂是前清時所留下的,中間經(jīng)歷過幾次破壞,原本已經(jīng)荒廢,十年前馬羅受美南長老會的派遣來中國傳教后到了這里,這些年經(jīng)過陸續(xù)修繕,重新得以使用。 蕭夢鴻當天去的時候,陸續(xù)有附近村民帶著小孩來接受牛痘種植?,F(xiàn)場除了一個醫(yī)生,馬羅的妻子也在。 馬羅妻子名叫瑪麗,四十多歲,是一個護士。兩年前追隨丈夫也來了中國。這些天一直擔任著醫(yī)生助手。她來中國雖然已經(jīng)兩年了,但漢語依舊不大會講。經(jīng)馬羅介紹兩人認識后,蕭夢鴻便告訴馬羅自己能講英文,讓她可以用英文和自己交流,這里有什么需要的話,她可以幫她。 馬羅太太十分高興,連聲向她道謝。說這兩天來種植牛痘的人越來越多,自己一個人擔任醫(yī)生助手,正有點忙不過來,如果她愿意的話,正好可以請她留下來幫自己的忙。 蕭夢鴻表示非常愿意。 接下來一段時間,蕭夢鴻每天都過去幫忙,半個月后,這項醫(yī)療救助活動結束,醫(yī)生也離開了,但蕭夢鴻和馬羅夫婦的往來并沒有斷。 馬羅夫婦一開始只以為蕭夢鴻是北平一戶大戶人家里的少夫人,來這里居住似乎是為了休養(yǎng)身體。后來可能是經(jīng)由附近莊村村民的口,才知道她是北平那個有名的顧家的少夫人。抱著將她也發(fā)展成教眾的想法,夫婦二人沒隔幾天便登門拜訪了蕭夢鴻。 這對傳教士夫婦來華目的雖然是發(fā)展教眾,但夫婦為人熱忱,之前接觸下來,蕭夢鴻也沒覺得他們對中國人抱有什么成見,對他們印象很是不錯,見夫婦登門拜訪,自然熱情接待。 這一趟馬羅夫婦雖然沒有達成目的,但此后接下來,馬羅太太隔三差五依舊繼續(xù)上門拜訪,和蕭夢鴻的話題漸漸也從丈夫所從事的神職事業(yè)轉(zhuǎn)到了生活里的一些瑣事。 蕭夢鴻獨居這里,周圍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也不容易。雖然自己會盡力想辦法打發(fā)時間,但終究難免還是會感到寂寞。馬羅太太跟隨丈夫來異國他鄉(xiāng),語言不通,忽然遇到了能講英語的蕭夢鴻,便如遇到知己一樣。一來二去,兩人年齡雖然相距甚遠,但還是很快便發(fā)展成了朋友般的關系。馬羅太太時常會約蕭夢鴻出去一起到附近散步,有時還會特意送一些自己烘烤的餅干給蕭夢鴻。 來到這里后的第一個舊歷新年,就這樣在與偶然認識的馬羅夫婦的交往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 年底前的一天,顧詩華再次來這里看她,給她帶來了不少東西,除了吃的用的,還有一些她以前的書籍。 顧詩華告訴蕭夢鴻,她在動身前特意去找了她的母親蕭太太,問她要不要一起來這里。蕭太太當時便流下了眼淚,說自己一直都牽掛著女兒,只是礙于家中丈夫的態(tài)度,恐怕無法成行。當時收拾了許多東西讓顧詩華代為轉(zhuǎn)交,又托話讓女兒先在這里安心住著,千萬不要再胡思亂想,更不要做出什么過激舉動。說自己會慢慢勸她父親蕭老爺,等蕭老爺消了氣,她就去找顧家人商量,看能不能再把她接回家來。 “四嫂,你母親有著眷眷之心,可惜十分懦弱。愛女之心終究還是屈服于丈夫的yin威之下。在我看來,這就是千百年來封建夫權父權思想對于女性之深深毒害。可憐又可嘆!” 顧詩華最后這樣文縐縐地搖頭感嘆了一句。 蕭夢鴻相信蕭太太對于女兒蕭德音的母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夢境里還是小女孩的蕭德音和母親相處時的幸福片段。只是就像顧詩華說的那樣,蕭太太大約性格確實軟弱,加上蕭德音此前做的事,在時下大部分老派人眼中看來,確實驚世駭俗,她畏懼丈夫不敢反抗,也是情有可原。 蕭夢鴻讓顧詩華下次有機會見到蕭太太的話,幫忙傳個話,讓她放心不必牽掛自己。 顧詩華答應了。 …… 舊歷年過去后大約一個星期,這天有個村民路過顧家老宅時,給蕭夢鴻帶來了馬羅太太的一張手寫邀請函,說明天有一對和自己夫婦關系非常好的老朋友,也是對夫婦,會從北平來看望他們,希望蕭夢鴻到時候也能來一起吃個飯。 第二天,蕭夢鴻讓劉媽做了些傳統(tǒng)的中式糕點,裝在食盒里,帶了出門去。 自從顧長鈞默許蕭夢鴻出門后,有時路遠的話,周忠便會去莊村雇來代步的騾車。今天也是一樣。蕭夢鴻坐上騾車,來到了馬羅夫婦位于教堂后的那處居所。 她到的時候,比預定時間略早了些,但看到門外已經(jīng)停了一輛黑色汽車。邊上圍了些好奇圍觀的附近村民。便知道客人應該已經(jīng)到了。 蕭夢鴻被馬羅太太迎了進去。感謝對自己的邀請,遞上了帶過來的糕點。 馬羅太太很高興,連聲感謝,介紹家里的客人給蕭夢鴻認識。 來的這對夫婦也上了點年紀了。五十左右的樣子。丈夫中文名叫魯朗寧,個子瘦高,雙目炯炯有神,彬彬有禮,中文說的非常順暢。如果不看人,光聽口音的話,蕭夢鴻會以為他就是個地道的中國人。 他的妻子一頭灰發(fā),眼角已經(jīng)有了皺紋,但目光明亮,氣質(zhì)很好。 馬羅太太告訴她,魯朗寧也是一位傳教士,除此,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現(xiàn)任京華大學的校長。 蕭夢鴻初來乍到,又處于完全閉塞的環(huán)境里,自然不大知道魯朗寧的來歷。 事實上,這個美國人魯朗寧在時下的北平文化圈內(nèi)非常有名,提起魯朗寧這個名字,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幼年就隨同樣是傳教士的父母來到中國,長大后回美國讀書,獲得文學和拉丁文學士學位,后來加入神學院,被授牧師,隨后重回中國進行傳教活動,至今已有二十年。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有點特殊,與美國駐北平大使是密友,同時,和北平不少著名的文化人士也交往叢密,成為當時在華傳教士中非常著名的一位。 十年之前,魯朗寧得到長老會的命令,讓他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所教會性質(zhì)的大學。接受這個任務后,經(jīng)過幾年的奔走和努力,憑著自己的影響力,魯朗寧整合了幾間私人性質(zhì)的小規(guī)模大學,最后在北平北郊創(chuàng)辦了一所帶有宗教性質(zhì)的現(xiàn)代性綜合大學,命名京華大學,被推舉為校長。 同為美南長老會的來華傳教士,馬羅夫婦與魯朗寧夫婦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是關系很好的老友。 …… 晚餐桌上,主人和客人一邊進餐,一邊敘話。 魯朗寧太太對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蕭夢鴻似乎很感興趣,起先稱呼她為“親愛的孩子”,當聽馬羅太太說她是北平那家姓顧的高官家里的兒媳,之前來這里休養(yǎng)身體,因為幫了自己丈夫的忙而結識時,露出驚訝之色。 “真的太巧了!剛半個月前,我們還與大使夫婦一道被邀請去了你家中與你家人共進了晚餐。很遺憾那時候你不在。但我認識了你的丈夫。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輕人,英俊的軍官。沒想到現(xiàn)在會在這里遇到你!” 蕭夢鴻聽她這么說,愣了一下。 魯朗寧也露出訝色,看了蕭夢鴻一眼,隨即解釋:“是這樣的,我一直夢想能為京華大學修建一座新的校園。為此,過去的十年時間里,我往返美國與中國之間籌集善款。去年我買下了北平郊外的一塊空地,為了辦學之事曾去拜訪過您丈夫的父親。他非常支持,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蕭夢鴻這才明白過來。猜測這對魯朗寧夫婦應該還不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便微笑著應對了過去,也沒多說什么。 晚餐完畢,魯朗寧和馬羅兩人去了另外房間,蕭夢鴻陪著兩位太太留在小客廳里繼續(xù)喝茶聊天。魯朗寧太太詢問蕭夢鴻是不是留過學,否則怎么能說這么一口流利英文時,馬羅太太笑道:“她是一位才女。她不但能和我說英語,她還是個建筑學家?!?/br> 之前馬羅太太來顧宅時,有一次偶爾看到了蕭夢鴻為打發(fā)時間而整理出來的那些注有中英文標注的建筑剖面圖。所以知道這一點。 魯朗寧太太看著蕭夢鴻,驚訝不已:“真的嗎?這太讓我驚訝了!” 蕭夢鴻微笑道:“馬羅太太把我說的太好了。我只是對這方面有些了解而已。” 魯朗寧太太笑了。 “我跟隨我丈夫在中國生活了幾十年,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的說話方式。通常你這么說,就表示瑪麗并沒有夸張!我很確定這一點!” 馬羅太太大笑,蕭夢鴻也笑了。 “好吧,謝謝您的夸獎,夫人。什么時候您如果要蓋房子,我或許可以為您提供一點幫助。” “親愛的!現(xiàn)在就有一個機會!”魯朗寧太太笑道,“新的京華大學正在籌建。我丈夫為之努力了十年。他想把它建造成全北平最美的一座大學!如果你真有這方面的才華,為什么不試著去參與呢?說真的,我丈夫這半年來和好幾個建筑師交流過想法,但都沒定下來。原本想邀請一位著名的英國建筑師來設計主樓,但他要價非常昂貴,超出了我們的預算?;蛟S你也可以去試試。” 蕭夢鴻心里微微一動。 如果真的能參與一座嶄新大學的設計和規(guī)劃,這對于她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對自己的專業(yè)水平也相當有信心。 但是以她現(xiàn)在的處境,顯然并不是個好時機。而且,魯朗寧太太或許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謝謝您的邀請,太太,如果能有機會參與,我會很榮幸?!?/br> 最后她模棱兩可地應道。 魯朗寧太太笑著點頭,忽然像是想了起來,關切地端詳了她一眼。 “剛才瑪麗說你來這里是休養(yǎng)身體的?你身體哪里不適?我倒認識一個非常好的醫(yī)生,或許我可以把他推薦給你?!?/br> “謝謝您的關心,夫人,我身體已經(jīng)好了。” “這就好。我看你氣色也很不錯!我很喜歡你。我希望很快就能在北平見到你的面。” 魯朗寧夫人最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