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專業(yè)的畫者
黑夜中,飛蟲熱切地撞向那唯一的光源。儘管這將暴露牠們的蹤跡,對光明和溫暖的渴求足以讓牠們捨棄一切。 「以前在這種季節(jié),家里總是會有很多蚊蟲,那時我最喜歡一掌拍死牠們?!?/br> 方然說著,身體徐徐向繞著光亂飛的蟲子靠近。 「別忘了牠們也是有生命的?!?/br> 飛蟲繞著燈泡跳起生命之舞,是夏季的一幅美麗圖畫。我不想讓方然打擾牠們。 「你也太善良了?!狗饺黄沉宋乙谎?,轉(zhuǎn)身回到床沿。 我還是不認(rèn)為這句話是在稱讚我。 「你不覺得為了見蕭睦一面,付出了很大代價嗎?」 「那又怎樣?」 「你現(xiàn)在放棄畫畫也是為了他?」 方然果然很在意。 剛才我告訴他這個決定后,他未有即時作出回應(yīng),而是被闖入房間的飛蟲吸引了目光。也許他是在思考該怎樣勸我不要輕易放棄畫畫。 我放棄畫畫的契機是蕭睦和我仍在唸中學(xué)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后來這么多年來我都極力避免繪畫,捨棄了一直以來人生中最重要的興趣,所以大學(xué)一度不知道該選哪個專業(yè),最后為了跟蕭睦上同一所大學(xué),便隨便選了翻譯系。 「我只是認(rèn)為他說得對,我的畫沒有個性,任何稍為有點繪畫天分的人都畫得出來。所以我當(dāng)時放棄畫畫的決定是對的?!?/br> 「既然如此,就不要畫吧。索性省回給蕭睦畫的那張奇畫?!狗饺怀疑斐鍪郑悦畹目谖钦f:「把你的畫簿給我。」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都不打算畫了——」方然伸手去拿我的包包,取出畫簿和筆記本?!高@些留著也是多馀,都扔進(jìn)池塘好了。」 話音未落,他已率先穿過墻壁,飛離房間。 「等等!」 我連忙抓起床邊的外套,踉踉蹌蹌地追出去。 方然站在池塘前,手里拿著兩本簿。 「就看看你是否真的沒個性?!拐f著,他的手伸向池水。 「方然,還給我。」我立刻喝止他。 「為什么?」 「因為……」 那些畫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完成的。 這時,我的腦海里又有另一把聲音在說:那又怎樣?我不過是按著真人和實物去畫罷了,根本稱不上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拍照一樣能得到這種效果。 「看來蕭睦說得沒錯,你確實不應(yīng)該畫畫?!?/br> 方然放開手,兩本畫簿同時掉落水中。 我連上前阻止的力氣都沒有,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 心血盡毀,我卻感到如此無力。 我從喜愛繪畫至廢寢忘餐的程度褪變成無力拾起畫筆,就證明畫畫不再在我的生命中佔一席位。如今親眼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毀,好像也變得沒什么所謂了。 算吧。 我笑了。 我又不一定要以畫家的身份去見蕭睦,反正他早就習(xí)慣我不再隨身攜帶畫簿和筆。 我望向旁邊那棵凋零的樹。如果我來不及找回另一半生魂,最后也會變得像它那樣嗎? 一點一滴地凋零﹑枯萎。 我摸摸樹干,喃喃道:「是的,留著它們也沒用。反正人最終還是難逃一死?!?/br> 胸口像絞住一般難受。 「別跟我在這里傷春悲秋。你還沒死呢!」 方然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而是有點擔(dān)心地來到我身邊。 我蹲在地上,手從樹干上滑落。 那一次……也是在大樹下。 爸爸說我剛學(xué)會握筆后,便著了迷似的在白紙上不斷地畫著,直至白紙被密密麻麻的線條填滿。每天一開始畫就是數(shù)十張,沒多久便塞滿了他書桌的三個抽屜。 我似乎很熱衷將眼睛所見的事物都畫下來。我當(dāng)然也畫過爸爸和二媽——雖然把他們的手畫成了貓掌。 那時我一天到晚畫個不停,不管上哪里去都得帶著畫簿和鉛筆。爸爸說,也只有蕭睦這樣有耐性的孩子愿意陪著我到處寫生。 蕭睦的父親是二媽的堂兄,加上我們住得近,所以爸爸和二媽約會時,二媽經(jīng)常拜託蕭睦一家?guī)兔φ疹櫸摇?/br> 比我年長一歲的蕭睦是個沉靜斯文的男孩。每當(dāng)大家都說他寡言時,我的內(nèi)心總會涌現(xiàn)一種優(yōu)越感。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可是從不沉默,即使是在當(dāng)我的寫生對象,他還是會說個滔滔不絕。他的這一面只有我才知道,一想到這里,我就沾沾自喜。 我喜歡畫畫,是源于完成作品時獲得的那份滿足感——那時大家都稱讚我畫什么像什么。每當(dāng)我完成一幅畫,總是第一時間展示給人看。 蕭睦是我的畫畫練習(xí)中的一位???,但隨著我們漸漸長大,我不再給他看我畫他的作品,他也不再主動要求我畫他。 中學(xué)生涯里有一堂視覺藝術(shù)課,是令我畢生難忘的。那個時候,老師讓我們在校園里找一個角落寫生。蕭睦選定了一棵細(xì)葉榕作為寫生對象后,我也在附近找了一個角落作畫,路過的同學(xué)都笑說有蕭睦的地方就肯定有我。事實上,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們總是形影不離的表現(xiàn)也被同學(xué)取笑過不知多少回了。 像平時一樣,我很快便畫好了,剩下來的一個小時變得無所事事。 蕭睦仍在陰影下專心致志地畫著,我也無意打擾他。 我取出自己私下用的畫簿,畫了一幅風(fēng)景畫。這片風(fēng)景里有那棵細(xì)葉榕,也有蕭睦,還有另一個同樣以榕樹為素描對象的女生。 蕭睦朝我走來時,我剛好完成最后的陰影部分。我合上畫簿,他罕有地提出想看我畫了什么。 我給他看視藝課的畫,他看后淡淡一笑,說「還是一如既往地神似」。但當(dāng)他看到那幅他在樹前寫生的畫,立即收斂了笑容。 實際上,那幅畫我還是挺滿意的,這是我首次畫得如此有感慨。畫的時候,我心里想的都是對未來的憧憬,不知道我將來是否有機會把蕭睦人生中的重要時刻都畫下來? 我把這種想法告訴蕭睦,他隨即問人生中的重要時刻指的是什么時候。 譬如說畢業(yè)典禮﹑十八歲生日﹑二十一歲生日﹑婚禮……對了,還有六十大壽﹑七十大壽……真的有很多啦! 蕭睦聽后沉默了一會,我當(dāng)時也沒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畢竟我還沉迷于剛才提出的那些幻想之中,我希望可以見證這些重要時刻。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會出現(xiàn)在那幅畫里面嗎?」 出現(xiàn)在畫里?繪畫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也畫進(jìn)畫里? 「這怎么行?專業(yè)的畫者當(dāng)然要找個最好的角度畫下整幅風(fēng)景,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畫框之內(nèi)?」 這時我好歹也畫畫十多年了,對自己的技藝和信奉的原則相當(dāng)?shù)淖孕?。為了畫出完整的風(fēng)景,我必須當(dāng)個局外人,以客觀的角度下筆描繪。 蕭睦聽到我的話后一愣,視線一度從我身上移開。 良久,他才說: 「你現(xiàn)在的畫只是把你看到的東西搬到紙上,根本沒有個性,任何人都畫得出來。如果你無法將自己的感情融入畫中,那倒不如不要畫?!?/br> 他冷冷地說完,便先行離開,留下我一人抱著畫簿呆在原地。 他從來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那天他放學(xué)后得到圖書館值班,我沒有等他。 翌日早上,他特意提早來到我家門口,跟我一起上學(xué)。他向我道歉,說昨天是他把話說重了。 我昨天沒像平時那樣等他一起回家,可能他以為我生他的氣了。我說我沒在意昨日下午發(fā)生的事,早就忘掉了。 其實我沒有。 我跟我的筆共事了這么多年,我了解自己有何不足。我一直拒絕拜師學(xué)藝,只滿足于瞬間的贊美聲,沒有正視自己已經(jīng)迎來瓶頸狀態(tài)。 蕭睦說的都對,我只是把現(xiàn)實里看到的都搬進(jìn)畫紙里,畫中毫無情感,也沒有自己的特色。 從那天起,我將畫簿藏在床下抽屜的最深處,其他繪畫工具也一一遭到我的拋棄。 即使蕭睦留意到我的改變,也沒有追問。我想這是他尊重我決定的表現(xiàn)。 「就這樣?」方然夸張地?fù)P了揚眉。 「我想這其中可能有誤會?!钩谈璧穆曇糇晕疑砗箜懫?,我打了個冷顫。 他扶我起來,續(xù)說: 「蕭睦未必是這個意思?!?/br> 「那他是什么意思?」 難道是我理解錯了? 「這個你得親自問他本人。」 程歌將兩本簿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正是被方然投入池中的畫簿。 我摸摸封面。奇怪,一點也沒被水浸濕? 「你不必理會你那古靈精怪的弟弟,他凈會用障眼法搗亂?!?/br> 「對,而你就是風(fēng)度翩翩的正義大叔。」 方然以閃電一般的速度來到我面前。 「這番話我無論如何都要說,聽不聽由你?!?/br> 「你就是個膽小鬼,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原地踏步——不,不止原地踏步,是寧可原地跳水,游泳避開那條路。因為你不敢繼續(xù)前進(jìn),從此不再畫畫,把十多年的努力全部拋開。洋娃娃,我再沒見過比你更浪費的人了?!?/br> 這點我無法否認(rèn),就這樣放棄確實非常浪費。 加入奇畫社后,我重新拿起筆來畫畫,雖然這么多年沒畫畫,技藝自然有點生疏,但我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回了以前的手感。為了再次見到蕭睦,這段時間里我不知不覺地累積的畫作,亦見證了我這次重拾畫筆后心態(tài)的改變。 「我明白了。」 我抱緊懷里的畫簿,換來方然的一臉訝異。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我想通了。 我別過身來,剛邁出一步,一種怪異的感覺滲透全身。 我好像撞到了什么? 眼前的景物開始上下顛倒,我雙腿一軟,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