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薛梓安挑了這個時間終于向她表白了,蕭夢鴻驚訝之余,忽然感覺松了一口氣。 仿佛鞋子終于落了地似的。 …… 蕭夢鴻獨自回到住的艙房。 她的行李白天就都收拾好了?;貋聿]什么事。 魯朗寧太太還沒回房。她和衣躺了下去,閉目片刻,忽然坐了起來,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架飛機玩具模型,檢查了下,見沒有任何損壞,這才放下了心。 這是她預備送給憲兒過生日的禮物。 或許是受了他父親職業(yè)的影響,顧簪纓告訴她,憲兒很喜歡和飛機有關的一切,甚至立志長大了也要當像父親一樣的飛行員。 想到很快就能和兒子見面了,蕭夢鴻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陣激動,又有一絲緊張,甚至忐忑。 她真的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憲兒和她生疏才是正常。 在五年之前,她選擇離婚的那一刻,對此,她就應該做好了準備。 …… 毫無疑問,在美國的建筑業(yè)內,蕭夢鴻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名氣了,事業(yè)正處在上升的通道里。 她的初次亮相,就是五年前與湯普森共同合作的芝加哥萬國博覽會展館。當時這個設計從幾百份稿件中脫穎而出,被芝加哥建筑委員會選中,征求過市民意見后,經(jīng)過一百多天的時間,展館就如期出現(xiàn)在了公眾的面前。 這座龐大的,有著流暢線條的幾乎完全是以鋼構和特殊強化玻璃建成的建筑在問世的第一天起就引來了芝加哥市民的參觀和驚嘆。陽光之下璀璨猶如一座水晶宮殿。獲得了巨大贊譽。在隨后為期一百多天的博覽會期間,這座展館的本身也成了一個供人參觀的標志。蕭夢鴻和湯普森也因為設計了這座建筑而一舉成名,當年共同獲得了美建筑師協(xié)會頒發(fā)的金獎,并且獲得了協(xié)會向國外建筑師授予的名譽會員稱號。隨后第二年,蕭夢鴻與湯普森在紐約成立了以兩人姓氏共同命名的建筑師事務所。 如果說,這座博覽會展館只是為她打入當今的國際建筑師業(yè)開了個不錯的頭,那么幾年之后,極富爭議的赫夫納藝術館的問世,才真正令她的名字被人所熟知——當然,并非全部都是贊譽和欣賞,也伴隨著激烈的抨擊和質疑。 一年之前,美國著名的千萬富翁赫夫納決定向紐約市捐贈一座藝術館,并將自己的所有收藏都陳列其中供人參觀。但他有一個條件,希望把藝術館建的有別于傳統(tǒng)風格,是前所未有的,能讓人一見就印象深刻,甚至無法忘記。 他找到了設計過芝加哥博覽會展館的蕭夢鴻。而蕭夢鴻也交給了他一份答卷。 這座位于紐約市中心地帶的以捐贈人赫夫納命名的高層藝術館打破了傳統(tǒng)的藝術館慣例,有著區(qū)別于傳統(tǒng)建筑的不規(guī)則曲線線條。它以上升的螺旋和斜坡構成了主體,頂部以玻璃圓頂采光,遠遠望去,猶如一座白色的凝混土雕塑。 赫夫納藝術館從建成后就引發(fā)了巨大爭議,不止建筑業(yè)內,在公眾中也是褒貶不一。在喜歡它的紐約市民看來,它極其漂亮、外觀無與倫比,給視覺帶來震撼的美感。而在厭惡它的人眼里,這是一座令人失望的丑陋到無法直視的怪胎。關于藝術館的爭論甚至登上了紐約時報的版面,蕭夢鴻的名字也時常被提及。在爭議最激烈的時候,紐約時報撰文寫道:“……我們曾計劃邀請來自于東方中國的帶了點神秘色彩的女建筑師談一下她設計這座藝術館的初衷和想表達的內容,但是如她一貫的風格,并未接受采訪,只說了一句話,建筑本身就是建筑師的表達?!?/br> …… 次日上午,公主號抵達了上海。 蕭夢鴻下船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電話局打電話。 她撥通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碼,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嘟聲時,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電話被接了起來,傳來一個年輕女仆的聲音:“顧公館。請問您找誰?” 并不是珊瑚。 珊瑚兩年前嫁了人,去年生了兒子,兒子還小要她照顧,現(xiàn)在沒回顧家做事。 應該是后雇的那位名叫彩霞的小姑娘。而彩霞并不認得蕭夢鴻。 “二姑奶奶在嗎?我找她。”蕭夢鴻說道。 “在的。您稍等,我去叫我們二姑奶奶?!?/br> 彩霞放下電話去叫人。 …… 五年前顧父去世后不久,顧簪纓為了陪伴母親,和丈夫彭思漢商議住回顧家。 尋常女婿通常是不愿意住到妻子家里的。唯恐被人詬病吃軟飯。 但彭思漢一口就答應了太太請求。他有足夠的聲望和底氣隨同妻子住到顧家而無需顧慮什么。 所以這幾年顧簪纓和丈夫搬回了家里。陪伴顧太太之余,也將憲兒視同自己孩子看待。憲兒三四歲時就親自開始教他讀書啟蒙。 憲兒和二姑姑父的感情很好。 …… 顧簪纓和彭思漢結婚數(shù)年,夫妻感情很好。但肚子一直沒有動靜。直到今年年初,忽然發(fā)現(xiàn)有孕了。 這自然是件大喜之事。夫婦兩人都十分歡喜。顧太太更高興。 丈夫去世后,顧太太漸漸開始沉浸于佛法。最近兩年更是沉迷,已經(jīng)開始吃齋。上周去了西山碧云寺禮佛,說是給顧簪纓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顧簪纓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平常就不大出去。這會兒在房里,正陪著憲兒寫字。 憲兒七虛歲了,預備下半年上學,現(xiàn)在認得許多字了,姑父彭思漢也教他英文?,F(xiàn)在已經(jīng)能流利對話了,口音是純正的牛津腔。他的皮膚白皙,頭發(fā)漆黑而柔軟,往后用發(fā)蠟整齊地梳了過去,露出清秀的額頭,穿著西服時,就像個嚴肅的小紳士。他的容貌里帶著他母親的清秀影子,但是一雙眉眼卻又像極了他的父親。他在大部分的時間里偏于沉默,不大愛說話,比同齡的男孩顯得要老道許多。 憲兒手執(zhí)毛筆寫了半篇字,忽然停了下來,放下筆,視線落到姑姑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道:“二姑姑,我聽祖母說,再過幾個月,你肚子里的寶寶就要出生了?” 顧簪纓笑著點頭:“是。到時候你就當哥哥了。憲兒喜歡弟弟還是meimei?” “我都喜歡?!彼f道。 顧簪纓摸了摸他的頭:“累了嗎,累了就休息下。” “不累。我把這篇字寫完?!?/br> 憲兒繼續(xù)寫了起來。沒寫幾個字又停下來,遲疑了下,再道:“二姑姑,祖母說,等你生了弟弟meimei,你就沒空再管我了,是不是?” 他的語氣,似乎略微帶了點小心翼翼。 顧簪纓微微一怔,說道:“不會呀,姑姑還是和以前一樣……” 這時彩霞來敲門,請顧簪纓去接電話。顧簪纓下去接電話,片刻后上來,高興地對正在寫字的憲兒說道:“憲兒,猜猜是誰回來了?你的mama!她明天就到北平了。她想和你說話,在電話里等著你……” 憲兒長而卷曲的眼睫毛動了一下。 “我不想和她說話。” 他用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冷淡語氣說了一句,接著放下了手里的毛筆。 “我的字寫完了。姑姑我去玩了?!?/br> 他從椅子上跳了下去,打開門就走了出去。 顧簪纓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憲兒……” 但是他走的很快,一眨眼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然后關上了門。 顧簪纓遲疑了下,最后下去重新拿起電話,對著那頭等待著的蕭夢鴻說道:“德音,憲兒剛跑開了……大約是去庭院里玩了,我等下就告訴他你回來了的消息……” 蕭夢鴻苦笑道:“二姐,憲兒是不想和我說話是吧?” 顧簪纓安慰她:“你別難過。憲兒很聰明,也非常懂事。等下我會好好和他說的。哦對了,你這次回國,打算要留多久?” “謝謝你二姐。這次回來,我想多留一段時間?!?/br> 蕭夢鴻沉默了下,說道。 ☆、第80章 蕭夢鴻最近一次見到憲兒,還是兩年前,他五歲的時候。 五歲之后,蕭夢鴻就沒有見過他的面了。 他現(xiàn)在的模樣,蕭夢鴻只能憑顧簪纓在去年初給她寄來的一張照片來想象。因為今年連照片也沒有了。 顧簪纓說,憲兒懂事了后,就不喜歡拍照。 但蕭夢鴻有一種感覺,她的兒子懂事后,或許意識到了二姑姑給他拍照是為了寄給自己,所以才加以抗拒的。 同樣,蕭夢鴻心里也清楚,這兩年她每次回來見不到憲兒的面,并不是因為顧太太從中在作?!櫶m然厭她至深,但從顧簪纓的口風來判,因為有了顧長鈞的那句話,加上顧簪纓堅持,五歲之前,每次憲兒被帶出來和她會面,顧太太雖然不滿,卻無可奈何,更不會強加阻撓。 那么見不到面的原因,是因為開始懂事的憲兒自己拒絕見她了。 盡管在回國的船上,蕭夢鴻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得知兒子現(xiàn)在連自己的聲音也不愿意聽的時候,蕭夢鴻的心里,還是涌出了一種難言的滋味。 …… 第二天,蕭夢鴻從北平火車站里出來與同行的魯朗寧太太告別時,身旁忽然一道白光,“啪”的鎂光燈響,扭臉見竟來了四五個報紙記者圍向了自己,手拿紙筆做起了采訪。 “蕭小姐,國人都知道您在世界建筑界取得了驕人成就,您設計的紐約赫夫納藝術獲得了極高贊譽。此次載譽歸國,能談談您的感想嗎?”一個圓臉的記者劈頭就問。 蕭夢鴻一時有點懵了。 這五年間,她往返中美之間,在美的建筑事業(yè)有所進展這是不假,但建筑師不同于別的行業(yè),是一個需要時間來進行慢慢積累和沉淀的行業(yè)。國內報界也獲悉大洋彼岸的消息,這并不奇怪,但像這位記者出言夸張,未免就有些尷尬了。 而且,她這次回來,報界怎么會知道,還在火車站堵住人采訪? 蕭夢鴻又看到朝自己迎來的蕭成麟金玉鳳夫婦,一下就明白了。 昨天給顧家打完電話后,她往蕭家也去了個電話。 電話是打給自己母親蕭太太的,問她的身體,以及向她報自己平安。 蕭太太雖然是位懦弱的母親,卻是心底里真正牽掛著她的人。 五年前離婚消息傳到蕭家后,兄嫂驚怒,蕭太太也失望乃至哭泣埋怨,但后來,在蕭夢鴻赴美前,她卻瞞著兒子媳婦偷偷地找了過來,把攢了一輩子的五千元遞給蕭夢鴻,說:“我是個無用的母親,能給你的,只有這五千元了?!?/br> 這是蕭太太給自己預備的棺材本。當初蕭成麟為老爺辦喪事入不敷出左支右絀的時候,她也忍住沒有動過。 但在那個時候,她卻拿了出來要給自己這個當時已經(jīng)算是眾叛親離的女兒。 …… “二妹!你可算回來了!你哥和我不知道有多盼著你回來呢!回來就好!這就回家吧?!?/br> 蕭夢鴻打發(fā)了幾個記者后,金玉鳳親熱地上來,拉她手端詳,嘴里嘖嘖個不停地贊,“幾年不見,二妹你氣色越發(fā)的好了,就跟從前沒什么兩樣,哪里像我,幾年過去,老的就不能見人了。” “哥,嫂子,這幾個記者怎么回事?是你們叫過來的?” “是?。 笔挸慎霛M面春風,“你在美國那邊那么出名了,我聽人說,你的新聞都上了紐約時報,回了國,當然也要好好報道一番了!我和你嫂子特意過來接你回家的。走,走……快把二小姐的行李拿上!” 蕭夢鴻攔住蕭家下人,自己拿了行李箱子:“哥,嫂子,謝謝你們來接我。家里我先不回了。明天我再回家看媽,還有侄兒他們?!?/br> 蕭夢鴻說完,自己往火車站外走去,蕭成麟朝太太做了個眼色,金玉鳳急忙追上去扯住蕭夢鴻的胳膊,“二妹!你這都回北平了,不住家里,你住哪里?叫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家里沒你住的地呢!我跟你哥可是誠心誠意想你回家的。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安心住家里吧!”說著親自要搶行李箱。 蕭夢鴻道:“我有住的地方。再說了,也不是第一次回來,之前怎么樣,這趟也怎么樣吧。你們好意我心領了,我明日回家。”朝兩人點了點頭便走了。 前頭幾年,因為怨蕭夢鴻自己做主就離了婚,蕭成麟金玉鳳對她很是不滿,不聞不問。夫婦倆聽她這話似乎有點暗指從前之事的意思,對望一眼,心里終究有些藏鬼,知道再叫恐怕也無用,無奈只好道:“那明天你務必回家呀,媽很想你了?!?/br> …… 之前的幾年里,蕭夢鴻在北平落腳時,一直就住魯朗寧先生為她提供的京華大學教員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