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gè)男人。”司馬鳳壓低了聲音，“他有力氣拖曳尸體，而且有力氣在剝皮之后丟棄尸體?！?/br>
    遲夜白取了頭上的綠松石骨簪，隨手在船邊點(diǎn)了點(diǎn)水，在船板上比劃起來：“用人皮制作燈籠，這種處理方式不太尋常。他把這個(gè)當(dāng)做紀(jì)念自己勝利的物品，他在炫耀?！?/br>
    “或是威懾。”司馬鳳緊接著說，“比如前幾年平陽鎮(zhèn)三尸命案里的那個(gè)兇手，就是砍下死者手腳展示在路口，試圖震懾他臆想中的妖物?！?/br>
    說話間，清平嶼已遙遙在望。遲夜白擦凈骨簪插好，與司馬鳳一起做好下船的準(zhǔn)備。

    船只無法靠岸，兩人都有功夫，這一點(diǎn)兒距離自然不在話下，落地時(shí)衣物鞋襪都沒有濕。清平嶼上果真遍地桃花，司馬鳳一看到這桃粉紅緋的花片立刻就站不住了，回頭搖著扇子，不住地沖著遲夜白笑。

    遲夜白：“笑什么？”

    司馬鳳：“好看?！?/br>
    遲夜白有些惱，但又不好顯出來——畢竟司馬鳳說的不是自己。

    兩人穿過桃林去尋司馬良人要找的故友，才走出林子便看到路邊躺著個(gè)人。

    那身著石青色衣衫的少年正捂著腹部在地上打滾，滿臉痛苦之色，嘴上不斷呻吟。司馬鳳連忙走過去將他扶起，問他怎么了。

    “試藥……”少年疼得眼睛都發(fā)紅了，“肚子疼……”

    “誰要抓你去試藥？！”司馬鳳吃了一驚，清平嶼這兒居然還有藥人？這可大大出乎他和遲夜白意料，莫非人面燈這案子就是……

    正思忖間，那少年從地上撿起一支筆，隨即從懷里掏出一本冊(cè)子翻開，一邊抖一邊寫：“貓兒眼內(nèi)服過量，腹痛難當(dāng)……哎喲我滴媽太疼了……切記勿食用……”

    司馬鳳：“……”

    遲夜白冷淡地開口：“即便是以身試藥，也要適可而止。貓兒眼*全株有毒，雖不致死，也足夠折磨你幾日?！?/br>
    少年滿頭是汗，連連點(diǎn)頭：“原來全株有毒，這倒一定要記下來?！?/br>
    說著他在冊(cè)子上又鄭重寫下“全株有毒”字樣，隨后口中念念有詞：“應(yīng)服用大青葉六錢……甘草三錢，還有綠豆黑豆各四錢……還是六錢吧穩(wěn)妥點(diǎn)兒?！?/br>
    司馬鳳哭笑不得，推了推他：“小孩，問你件事兒，你認(rèn)識(shí)文玄舟么？我們要找他。”

    少年猛地回頭，手中毛筆在紙上落下了一個(gè)碩大的墨點(diǎn)。司馬鳳與他互看幾眼，忽見少年眉頭一皺，瞬間落下淚來。

    “文玄舟是我?guī)煾秆??！鄙倌昕薜溃八呀?jīng)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

    是的本篇故事發(fā)生在《江湖人》故事線的一年之后。

    以下內(nèi)容是給看過江湖人的讀者的，林盟主相關(guān)：）

    司馬雙桐的夫君也是司馬良人的徒弟，只不過入朝為官，走的不是同一路?！暗耸终笨煽?，人品極好，我真想收他作我兒子。”司馬良人說，“你瞧瞧我那逆子！”

    司馬鳳面無表情地走過自己爹和叔伯身邊，徑直坐在林少意他們那一桌上。

    林少意昨夜也和司馬鳳遲夜白一同喝了酒，他喝得不多，今日仍舊神采奕奕。跟著他前來道賀的李亦瑾喝得不少，但他酒量奇好，如今面上絲毫不見醉色。

    “李兄好酒量?！彼抉R鳳挺喜歡他的，“改日再切磋。”

    李亦瑾擺擺手：“不喝了?！?/br>
    司馬鳳：“？？？”

    李亦瑾：“喝酒誤事。”

    司馬鳳：“誤了什么事？”

    但李亦瑾卻閉口不言了。他身邊的林少意笑了一下，端起小茶杯慢吞吞地啄飲。饒是司馬鳳機(jī)靈又敏銳，也搞不懂這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遲夜白呢？”林少意問他，“你們今兒不是要出門？”

    “等吉時(shí)到了把我堂姐送上花轎，我倆就出發(fā)。他在馬棚里?！彼抉R鳳看看天色，抓起桌上的點(diǎn)心塞口里，“田苦怎么沒來呀？喜帖我可是親自送到他手上的?！?/br>
    “他和沈晴去了七星峰?！绷稚僖庹f，“唐鷗和沈光明在山里發(fā)現(xiàn)了新奇玩意兒，讓他去研究研究。”

    司馬鳳立刻心癢了：“什么神奇玩意兒？”

    林少意便回憶著田苦說的話，跟他慢慢講起來。三人坐在樹下矮幾旁，倒也無人打擾。李亦瑾看著林少意下飯，連吃兩塊點(diǎn)心后嘆了口氣，伸出兩指揉揉自己的腰。

    喝酒誤事，真的誤事。

    他想。

    第3章 人面燈（3）（捉蟲x2）

    司馬鳳和遲夜白都吃了一驚，連忙細(xì)問。

    原來倆人要尋訪的這位“故人”文玄舟是個(gè)大夫，常年在外游歷，最近才帶著自己義子回到蓬陽定居。文玄舟喜愛清平嶼，兩人便在清平嶼停留了下來。這孩子并不知道文玄舟和別人有什么來往，他跟著文玄舟十年有余，但不清楚他的人際關(guān)系。文玄舟在清平嶼落腳還不足一個(gè)月，是前幾天才出的事。

    “他坐船去釣魚，結(jié)果春汛太急，不小心掉進(jìn)錦衣河里去了?！鄙倌耆栽诔槠?，“有人看著他翻進(jìn)河里，連忙下水去救，結(jié)果還是沒能救上來……”

    念及此處，他大放悲聲，把手里那本冊(cè)子都抓皺了。

    司馬鳳十分憂愁。文玄舟死了，他和遲夜白得立刻回去跟司馬良人稟報(bào)，看來賞花吃魚摸小手的計(jì)劃是不能實(shí)施了。

    眼看少年哭得太兇，司馬鳳生出些憐憫之心，便問了他名字和住在何處，他們帶他回去。

    少年名叫宋悲言，是個(gè)聽上去就讓人不太高興的名字。遲夜白將他攙起，他一邊流著鼻涕眼淚，一邊跟遲夜白道謝，并告訴他自己住在桃園。

    遲夜白眼中掠過一絲訝色：“桃園？清平嶼上有幾個(gè)桃園？”

    “一個(gè)?！鄙倌瓴亮搜蹨I，“這么小的地方，還能有幾個(gè)呀？”

    “就是那個(gè)死人的桃園吧?！彼抉R鳳說。

    少年毫不遲疑，立刻點(diǎn)頭：“是的，那天晚上我還見到尸體了?！?/br>
    文玄舟與宋悲言來到清平嶼，第一件事就是在桃園旁邊買了一個(gè)帶小院的房子。房子距離桃園極近，平日不用曬藥嘗藥的時(shí)候宋悲言常常到桃園里面玩兒。島上唯一的一個(gè)池塘也在桃園里，池子里養(yǎng)著魚。魚們多吃春天的桃瓣，條條肥碩鮮美。宋悲言吃不起，但每天都要去看兩眼，一來二去的，熟悉了桃園的每一條路。

    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被犬吠聲吵醒的。等披了衣服跑出去，才發(fā)現(xiàn)整個(gè)清平嶼的人幾乎都醒了，各處燈火都亮起。他循捷徑穿過桃園，一直跑到門口才見到混亂的源頭。

    死的人是島上有名的大戶劉俊勇劉老爺。劉老爺今年五十多歲，嗓門粗聲音大精力足，是清平嶼上最有錢，也最有影響的人。

    發(fā)現(xiàn)死的是劉俊勇之后大家都慌了。宋悲言是外來人，只曉得死的是個(gè)不得了的人物，并不清楚人們緊張什么。

    “桃園晚上是不點(diǎn)燈的，怕擾了樹和魚?！彼伪哉f，“可那天桃園里掛了一盞燈，燈上是張人面。我沒見過那樣奇怪的燈，它底下結(jié)著紅穗，穗子上都是血，一滴滴往下掉?！?/br>
    遲夜白正認(rèn)真聽著，忽見司馬鳳展開了他那把扇子，一聲不吭地扇了兩下。

    扇上是墨汁淋漓的兩行字：塵世紛紛千百輩，只君雙眼識(shí)英雄。

    司馬鳳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瞧他一眼。

    遲夜白立刻明白，司馬鳳對(duì)這件案子來了興趣。

    “你見過尸體，還記得尸體是什么樣的么？”遲夜白輕聲問宋悲言，還從懷里掏出帕子讓他擦眼淚。

    宋悲言稍稍平靜了些，把當(dāng)日自己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面前的兩個(gè)人。

    劉俊勇死的時(shí)候是趴在地上的，背上插著五把刀，每把刀都刺入最深處，只剩刀柄露在外面。而除了背上的傷之外，劉俊勇的腦殼也被重物砸過，滿臉是血。他穿著十分繁復(fù)華麗的衣服，腰上玉佩和手上戒指都被人剝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玉佩和戒指？”司馬鳳打斷了他的話。

    “清平嶼的人都知道的。”宋悲言說，“劉老爺腰上總有一塊羊脂血玉，是個(gè)壽字。他很富貴，手上常戴著三個(gè)戒指，一個(gè)綠玉的，兩個(gè)金鑲玉的?！?/br>
    宋悲言說完后見面前兩人沒出聲，躊躇片刻，小聲道：“還有一件事，我跟巡捕老爺說了，但他們都不信，還讓我別再告訴他人?！?/br>
    “什么事？”

    “劉老爺身上有一種香味?！彼伪运⑺⒌胤约旱男?cè)子，展開一頁亮給遲夜白看，“我記下來了，是龍腦香?！?/br>
    司馬鳳和遲夜白大吃一驚。龍腦香又名婆律香，是西域奇物，兩人從未聽過有平頭百姓持有過這種極珍貴的香品。

    見兩人似乎不太相信，宋悲言連忙解釋道：“雖然香味很微弱，但我能聞得出來。我以前跟師父學(xué)過辨香之術(shù)。龍腦香香味清烈，正因其太珍貴也太稀少，才特別容易分辨。”

    “這是御香。蠢孩子，你巡捕老爺們不是不信你，是怕你再亂說話給自己招來禍端?！彼抉R鳳低聲道，“這事情我們知道就行了，你嘴巴緊一點(diǎn)兒?！?/br>
    宋悲言連忙閉上了嘴。說話間三人已來到文玄舟和宋悲言的房子，進(jìn)去之后果真見到了文玄舟的靈位端正擺在靈桌上。兩人點(diǎn)香拜了幾拜，知道此行是空來一場(chǎng)。

    宋悲言拿了些吃食給倆人，告訴他們回蓬陽的船還得三個(gè)時(shí)辰之后才到。司馬鳳搖著扇子在院里走來走去，滿鼻子藥草味，一身煩躁壓不下去。遲夜白在水缸邊喝了兩口水，揚(yáng)聲道：“你想去就去吧?！?/br>
    司馬鳳回頭：“你知道我想去哪兒？”

    “動(dòng)作快一點(diǎn)兒的話，指不定我們能趕在船只到來之前解決這案子。”遲夜白扭頭見宋悲言站在門邊一臉好奇，便順便跟他介紹，“這位是司馬鳳，來自司馬家，據(jù)說是江湖上最擅長(zhǎng)斷案尋兇的人，現(xiàn)在正掙扎著思考是否要去找巡捕，幫你們清平嶼解決這件事?！?/br>
    司馬鳳被這么一句話夸得渾身舒坦，從腳底爽快到頭發(fā)梢兒。正要說上幾句客氣話，只聽宋悲言呆呆道：“沒聽過?！?/br>
    司馬鳳：“……”

    宋悲言看著遲夜白：“大哥，你又是誰？”

    “在下遲夜白?！边t夜白平靜道，“鷹貝舍的當(dāng)家……”

    他話音未落，宋悲言就雙目發(fā)亮：“照海透！你是照海透！江湖上最俊的少俠！最年輕的幫派頭領(lǐng)！我知道的，我聽過你好多好多事情，我特別喜歡你！”他快活地叫了兩聲，撲過去抓住遲夜白的手不放。

    司馬鳳：“……死孩子。放手！別抓！”

    撇下宋悲言，司馬鳳和遲夜白趕到清平嶼祠堂去找蓬陽來的巡捕。

    清平嶼沒有義莊，島上全是劉姓人家，過世的人就放在祠堂背后的草棚里，等待入土。

    蓬陽只來了兩位巡捕，見到司馬鳳和遲夜白都?xì)g喜不已。

    因?yàn)榕铌柕胤酱螅擞侄?，而巡捕這差事又苦又累，每年愿意參加甄選的人都嚴(yán)重不足，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沒有新人加入了。如今清平嶼上出了命案，也只能派出兩個(gè)人，再多就真不行了。

    “這案子應(yīng)該是謀財(cái)害命，劉老爺身上的財(cái)物全被搜走了，就連他嘴里的金牙也被撬去，這賊人著實(shí)心狠手辣。”巡捕跟司馬鳳說，“至于那盞怪燈，我們認(rèn)為不是同一件事情。近來上島游玩的人越來越多，放花燈啊放風(fēng)箏啊，誰知道那怪燈是不是什么怪人拿來的？一開始報(bào)信的人說是人皮，但后來經(jīng)我倆檢查，確實(shí)又不像……”

    “出了命案，連個(gè)仵作都沒來？”司馬鳳不解。

    “仵作來不了了，滸陽鎮(zhèn)也出了命案，兩個(gè)仵作都去了那邊兒?！毖膊冻蠲伎嗄槪八抉R少爺，你不也擅長(zhǎng)鑒尸么？不如……”

    “這樣可不行啊。”司馬鳳說，“你又讓你們家大人欠了我一個(gè)人情?！闭f完立刻從懷中掏出隨身的布囊，從里頭抽了手套戴上。

    遲夜白一跨進(jìn)草棚，立刻飛快掃了周圍一眼，耳朵聽著那巡捕絮絮的話。

    草棚不大，但十分整潔，劉俊勇的尸體蒙了白布放在草棚中央，并無剖尸檢驗(yàn)的痕跡。草棚周圍圍了不少人，見到來了兩位巡捕老爺也萬分尊敬的年輕人，個(gè)個(gè)都露出好奇又戒備的神情。人群前頭還跪了個(gè)年輕的姑娘。那女子低垂著頭，一聲不吭，雙手被縛在身后，肩上有血慢慢洇出。

    巡捕見司馬鳳已蹲在尸首旁邊檢查，又見遲夜白打量著那女子，便分出一人給他介紹：“這是陳云月，是劉俊勇未娶過門的妾侍。她一直不愿嫁給劉俊勇，還在劉家打砸過幾次。事情一出劉家人立刻將她綁了過來，說是她殺的?！?/br>
    “陳云月？”遲夜白奇道，“她要嫁給劉俊勇做妾？這怎么行?！?/br>
    “有何不妥？”巡捕也愣了，隨即立刻想到遲夜白的身份，“莫非這女子是江洋大盜？！還是混世奇騙？？？”

    “不是?！边t夜白靜靜看著那年輕姑娘，“戶籍處有載，陳氏云月于七年前的七夕嫁清平嶼劉家小兒子劉嶠為妻，她如今怎么還能嫁劉俊勇？她是劉俊勇的兒媳婦。”

    一直低著頭的陳云月渾身一震，立刻抬頭狠狠盯著遲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