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司馬鳳默默把燈提著,站了起來。 “對不住。”他低聲說。 陳云月果真如她所說,“償命”了。 第二日回蓬陽城的船上,她戴著數(shù)斤重的頸枷,趁司馬鳳和遲夜白等人不備,翻身從船上跳入了郁瀾江。 那時小船剛離開清平嶼,兩位巡捕和司馬鳳、遲夜白分坐兩頭,陳云月和宋悲言坐在船中。小船沒有船艙,細雨夾著桃瓣,紛紛揚揚飄來。陳云月已經(jīng)洗凈了臉,抬頭看著桃花瓣,十分溫柔地笑著。錦衣河與郁瀾江交匯處河水略為湍急,船身擺了幾下。就在眾人短暫分神的瞬間,陳云月突然翻過了船舷。 遲夜白與司馬鳳反應最快,立刻竄了過去。坐在陳云月身邊的宋悲言也下意識地去拉拽她,卻反而被她扯進了江里,連吃了幾口濁水。他不禁松了手,在水里撲騰。遲夜白跳進水里卡著他腋下將他拖回來扔到船上,再回頭時司馬鳳已經(jīng)鉆進了水里。 他一句話沒說,也隨之潛入水中。 陳云月被手腳上的鐵鏈和頸上的枷具拖拉著,一直往下沉。兩河交匯處不止水流急,且十分渾濁,遲夜白看到司馬鳳沉得比自己更深,要去抓陳云月的手。陳云月將手縮了回去,搖搖頭,口中吐出一串氣泡。 遲夜白看不懂她在說什么,但他想救援的并不是陳云月。 司馬鳳的水性并不如自己。幼時司馬鳳常到鷹貝舍來玩,遲夜白和他一起下海挖螺釣蝦。因當時年紀小,遲夜白不知道司馬鳳和自己這個從小在水里生活撲騰的人不一樣,還時常拉著司馬鳳下海游泳。海中游泳和江中游泳實在太不一樣,司馬鳳遭了幾次險之后遲夜白就再不敢?guī)潞A恕?/br> 他憋著一口氣游到司馬鳳身邊,伸臂卡著那人的肩膀和腋下,不顧他的反抗往水面游。 陳云月很快就不見了,江中盡是翻騰的碎石與泥沙。 司馬鳳緊緊抓著遲夜白的手,胸口因為窒息而疼痛不已。 兩人同時出了水面。司馬鳳吐出口中的水,大大喘了一口氣。人還暈著,遲夜白抓住他的肩膀,狠狠用力捏。 “疼……”司馬鳳啞著聲掙扎,“輕點兒輕點兒……” 遲夜白眼睛都紅了,是被這臟水刺激的。他推了司馬鳳一把,轉(zhuǎn)身跳回船上。 船上的人見兩人上來,卻沒有陳云月,面面相覷。兩位巡捕更是苦惱:犯人死了,回去又得費更多口舌去解釋。 船工扔了毛巾給三個落水的人擦身,司馬鳳爬回船上,可憐巴巴地站在遲夜白身邊看著他。遲夜白坐在船舷邊上喘氣,是生了氣的模樣。 “一時情急。”司馬鳳小聲道,“我這不是沒事么?你別哭?!?/br> 遲夜白氣得臉都白了:“說什么?誰哭了?” “你小時候以為我掉海里淹死了,哭得很慘那次,我一直記著。”司馬鳳見他應自己,連忙笑嘻嘻道,“怕你哭,我可不敢死。” 話音剛落,遲夜白將手里的毛巾扯斷了。 司馬鳳:“……” 在一旁緊張地看著遲夜白的宋悲言:“……” 司馬鳳從遲夜白手里扯過半截毛巾,轉(zhuǎn)頭去跟宋悲言說話:“小孩,過來?!?/br> 宋悲言心道遲大哥不理你你就來找我茬?!但他不是遲夜白,不敢放置司馬鳳不理,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去:“是。” 司馬鳳和遲夜白帶宋悲言回去,一是宋悲言和他師父文玄舟身上有些古怪,二是司馬良人讓兩人來尋文玄舟,現(xiàn)在文玄舟沒了,帶他徒弟回去也算勉強交差。 “你師父左手那個白玉鐲子上,是不是有條黑線?”司馬鳳坐在遲夜白對面的船舷上,盯著宋悲言,“彎彎扭扭,跟蛇似的。” 宋悲言十分奇怪:“是。你咋知道?你見過?可師父那只手鐲是天底下只有一件的稀罕玩意兒?!?/br> 司馬鳳:“那就對了。爹說的沒錯,我確實見過文玄舟?!?/br> 遲夜白也來了興趣,抬頭看著他。 “很小的時候?!彼抉R鳳把毛巾從腦袋上取下來,吸飽了水分的額發(fā)垂在他英俊的眉眼前,“這廝把我推進池子里,我差點淹死?!?/br> 遲夜白吃了一驚:“什么時候的事情?抓住了么?為何要推你?” 司馬鳳瞇起眼睛看他,搖搖頭:“沒抓住,他是我爹的客人,專程請回來的?!?/br> “……你家的客人?”遲夜白回憶了一通,“那是你幾歲的事情?我怎么沒見過這樣的人?” “你沒見過。”頓了片刻后司馬鳳又說了一遍,“不用想了,你真的沒見過?!?/br> 第9章 煙魂雨魄(1)( 小劇場) 煙魂雨魄·楔子 若論白天哪里最熱鬧,蓬陽城的人或許會有各種不同說法;但若問起夜間哪兒最熱鬧,人人都會指著東南方,指著燈火輝煌處。 郁瀾江上最熱鬧的煙花地在蓬陽的東南角。緊貼著城墻的是一個大池子,水從郁瀾江里引進來,池里開著各色芙蕖。夜間四面燈火輝煌,芳菲集、沁霜院、芙蓉院、香珠樓、紅煙樓等樓閣處處溫香,是一片赫赫有名的銷金窟。青樓眾多,sao客便干脆就著池子的名稱給取了個雅名,喚作“金煙池”。 “呸!”珉珠小心地擦著手臂上的殘血,“什么文質(zhì)彬彬風流倜儻都是假的。老娘十六歲出來接客,何曾碰見過這樣的混帳?這回打死了一個紅珠,下回是誰?我呀?得了吧,我死都不去接那樣的客人?!?/br> 幾個女人站在巷子里,圍著中間的珉珠七嘴八舌。 這是沁霜院和香珠樓之間的一條小巷,青樓里的女人們白日里無事可做,幾個交好的便湊在巷子里嗑瓜子聊閑天。這一天珉珠帶來的消息卻是香珠樓里頭有個小雛妓被弄死的消息。 霜華沒下樓,只靠在二層的窗子邊上,手里持著個長煙槍,慢吞吞地抽:“你接也是死,不接也是死。接了吧,被客人打死,不接吧,被龜公揍死?!?/br> 這倒是實話,珉珠悶聲擦著,不出聲。她手上的血是今早上發(fā)現(xiàn)紅珠尸身時沾上的,似是怎么都擦不干凈。 “我們這樣的人還有得選呀?”靠在墻上的一個女人咯咯笑了,“哎喲珉珠,你怎這般天真?咱們都把這條命和這副身子賣給mama了,連生死都拿捏在人家手心里,還由得你說接不接?” 她尖聲笑著,仰頭吃了個梅,下巴上的一處血口才剛剛結(jié)痂。 “春桐,你怎么也受傷了?”珉珠問。 “這是舊傷,前天你們不就看到了?”春桐摸著自己下巴的血口,“有點兒癢,想撓呀……” “不是,是說你腳上。”霜華在樓上出聲,“鞋底,怎么都是血?” 春桐低頭,頓時嚇了一跳:“我沒受傷呀。哎呀我的媽呀……” 幾個女人都停了口,看著春桐腳下。 她踏在一片小而薄的水洼之中,水綠色的鞋面幾乎全被血色侵染。那水是從巷子底部幾個倒扣的筐子下淌出來的。 巷子里時常放著雜物,臟污不堪,女人們心頭惴惴,只有春桐大步走上前,猛地掀開了筐子。 霜華手里的煙槍砰地墜入巷中。 “小雁!”她失聲大喊。 框子底下趴著個雙目圓睜的小姑娘,手腳扭成怪異的姿勢,血源源地從她緊貼在地面的腹部流出。 —— ·煙魂雨魄 司馬良人正在海棠樹底下跟自己夫人傅孤晴夸耀修剪得宜的小胡子,忽見自己兒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了院中。 “靈瑞。”傅孤晴高興地喊自己兒子,“過來看看你爹的胡子?!?/br> 靈瑞是司馬鳳的字,他娘精心問了大和尚大道長們最后才選定的。因他小時候常常被水所困,這字里頭就要帶點兒克水的東西??上н@個字實在太不倫不類,司馬鳳從來沒用過。他對“靈瑞”二字的反感,大概跟遲夜白對“牧涯”二字的莫名其妙是一樣的。 “好看!”司馬鳳仍舊風風火火,“爹,我有要緊事情跟你說?!?/br> 傅孤晴十分難過:“就沒有什么要緊事情跟娘親說么?” “小白在外頭呢,娘?!彼抉R鳳說,“我們這一趟上清平嶼,上面的桃花好看極了。他肯定有許多話想告訴你?!?/br> 于是就把傅孤晴打發(fā)到了遲夜白那里。 司馬良人和司馬鳳一回到書房,司馬鳳立刻問他文玄舟的事情。 “文玄舟是不是那個來過我們家里的先生?” “是?!彼抉R良人點點頭,“人帶回來了么?” “你為什么要讓我和小白去找他?”司馬鳳有些氣急,“他當日離開的時候明明叮囑我們,絕不可在小白面前提起他,或者讓小白知道他的事情。你居然還讓小白也上清平嶼?!” “這是文玄舟要求的?!彼抉R良人捋著自己的胡子,“他說自己身染重病,命不久矣,一定要再見一次牧涯。牧涯當年勞他醫(yī)治,他是怕自己死了之后牧涯會有什么不妥。我就是怕出事,才讓你跟著牧涯去的?!?/br> 司馬鳳哭笑不得:“我跟著有什么用啊!” 司馬良人:“當年不是你一直陪著牧涯么?” 司馬鳳:“……陪著是陪著?!?/br> 他沉默片刻,開始跟司馬良人說起清平嶼上的事情。 此時司馬家的大廳里,遲夜白正滿頭是汗地應付傅孤晴。 “桃花確實好看……魚沒吃上。對挺好看。嗯,好看。怎么個好看法……我說不出來。真的是好看?!边t夜白手忙腳亂,“晴姨,你不如去問司馬鳳,他看得比我認真多了。” “他讓我來找你的?!备倒虑缋t夜白的手,“小白呀……” 遲夜白差點發(fā)抖。這名稱是被司馬鳳喊起來的,他萬萬沒想到傅孤晴也跟著這樣叫自己了。 “最近腦袋還疼么?”傅孤晴很擔心,“你別想太多事情,晴姨見你每天在外頭奔波,真的很擔心。” “沒關系。”遲夜白放軟了聲音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整理自己看到和記下的事情了,以前那種問題不會再有了。謝謝晴姨,當年若不是你們幫我,我早就瘋了?!?/br> “說什么怪話呢?!备倒虑缲煿值溃澳氵@樣的人天上地下我也只知道一個,這么厲害,上天不忍折磨你?!?/br> 她捏捏遲夜白的手,很是高興,又繼續(xù)問起清平嶼上面的事情來。 遲夜白記憶力驚人,但他很小的時候也曾經(jīng)歷過瀕臨崩潰的可怕境地。他站在鷹貝舍的門口,周圍所有的人聲、景物、色彩、氣味,瘋狂地涌進他的眼耳口鼻,令他小小的腦袋如同裂開一樣疼。他只要見過聽過就不會忘記,可世上的冗雜太多,多得令他近乎發(fā)狂。記憶像沉重的鐵塊一樣填在他腦袋里,他每天都緊緊閉著眼睛捂著耳朵,不看不聽才能尋得一絲可憐的清明。 在他日漸虛弱的時候,司馬良人尋遍江湖,找到了能救治他的大夫。 遲夜白將這件事永遠記在心里。 正和傅孤晴說著桃花魚的事情,忽見阿四從外面跑了進來。 “我們帶回來那孩子安置好了么?”遲夜白問他。 “安置好了。夫人,少爺呢?”阿四一臉惶急。 傅孤晴:“跟老爺談事情呢。怎么了?” 阿四咽了口口水,眨眨眼睛不說話。 傅孤晴狐疑道:“你們在外面給少爺惹事了?怕什么?” 阿四看看遲夜白,哂笑道:“不是給少爺惹事,是少爺惹的事找上門來了?!?/br> 遲夜白:“……?” 阿四:“沁霜院的霜華姑娘來找少爺哩,就在門口等著?!?/br> 傅孤晴臉色一凜:“沁霜院?!金煙池那邊的沁霜院?!” 阿四:“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