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我想見許英,我想親自審問他。”司馬鳳突然說。 阿四一直在自家少爺身后,聽到現(xiàn)在才忍不住看了甘好一眼。 他突然發(fā)現(xiàn)遲夜白也在看甘好。 “甘先生?!边t夜白低聲道,“可否請你行個方便,為我們和馬大人搭個橋?” 甘好眉毛一跳,手里一塊蜜餞吃了大半,直接草草咽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認(rèn)識馬大人?” 在啟程前往青河城的晚上,遲夜白雖然是去鷹棚頂上“練功”,但實(shí)際上,他先到地下去查閱了鷹貝舍的資料。 甘好的資料也在其中,但遲夜白沒有看過。甘好的資料也非常簡單,不過寥寥數(shù)頁。但里頭說到了這個用毒高手之所以在青河城定居的原因。 他當(dāng)年被仇家埋伏,以劇毒灌喂,幸得被一位過路趕考的書生救了下來。 那書生姓馬名浩洋,正是如今青河城的父母官。 馬浩洋救活甘好之后,甘好為了報恩,向馬浩洋許諾,可以為他做三件事或殺三個人,無論什么人,無論善惡,無論身份年紀(jì),無論男女婦孺。馬浩洋至今為止只讓他做了一件事,就是留在青河城。 馬浩洋在青河城做官已有十余年,娶妻生子,聲望日盛。甘好雖然是用毒高人,但在醫(yī)術(shù)上造詣也很高,曾救過馬浩洋和家人好幾次。 如此算來,甘好與馬浩洋相識近二十年,彼此都對對方有恩,也因此有著比旁人更厚的情誼。 甘好雖然聽聞鷹貝舍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報機(jī)構(gòu),卻不知道連自己的底細(xì)都被人翻得那么清楚,一時間有些咬牙切齒。 遲夜白沖他作揖:“甘先生,我再為你謄抄一份《毒物三千解》吧?!?/br> 甘好眉毛又是一跳:“毒物三千解!你怎么有這書!這不是朝廷秘藏么!” “確實(shí)是朝廷秘藏?!边t夜白笑道,“但不代表我沒看過。我既然看過了,給先生抄一份,不是什么難事?!?/br> 甘好再不猶豫,拍案而起:“走!我?guī)銈內(nèi)フ荫R大人!” 鷹貝舍的探子接了遲夜白的指令,很快帶著鷹走了。剩下三人便跟著甘好,往馬浩洋府上走去。 阿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湊上去低聲問司馬鳳:“少爺,真有天生就喜歡殺人的家伙?” 司馬鳳正豎著耳朵聽前方遲夜白和甘好的談話。外頭人多,遲夜白不肯牽他,他只能裝模作樣地捏著阿四的手指。 “有的?!彼抉R鳳簡略地回答。 “那都是什么樣的人?”阿四求知心切。 “很丑?!彼抉R鳳又簡略地回答。 “丑成個什么樣子?”阿四孜孜不倦。 司馬鳳頓了頓,終于認(rèn)真回答了他的問題。 “像野人一樣?!?/br> —— *《污血》這個故事涉及的天生殺人犯理論,是我從龍勃羅梭的《犯罪人論》里提及的“天生犯罪人”化用而來。這個理論比較長,具體的內(nèi)容我放在有話說里了,有興趣可以瞅瞅~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有禁毒日的活動呢。太曬了我的媽呀,深了兩個色號啊至少。不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帥好帥的警察小哥…… —— 龍勃羅梭是《犯罪人論》的作者,他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名的的理論,就是“天生犯罪人”。 他認(rèn)為,天生犯罪人帶有與非犯罪人區(qū)分的因素,天生犯罪人具有遺傳性,而且是一種人類的返祖現(xiàn)象。天生犯罪人包括: 和普通人不一樣的頭蓋骨、不對稱的面部、大顴骨、大的下顎、有殘障的眼睛、歪斜的鼻子、腫脹突出的嘴唇、不正常的齒系、異樣的骨盆、有缺陷的胸腔等十八種特征。 可以看到,這個理論的基礎(chǔ)不是犯罪心理,而是生理解剖。龍勃羅梭在大量解剖的過程中,在惡性罪犯的頭蓋骨上發(fā)現(xiàn)了迥異于常人的凹陷,于是開始探討犯罪的生理和遺傳原因。 這個理論從提出來開始就受到很多的批評,因?yàn)樗遣粔驀?yán)謹(jǐn)?shù)?,而且很容易在無切實(shí)依據(jù)的情況下把一部分人劃歸到“罪犯”層面。龍勃羅梭后來修正了自己的理論,加入并討論了地理、環(huán)境、教育這些影響因素,并且自己也承認(rèn)這樣粗暴簡單地進(jìn)行劃分是很不妥當(dāng)?shù)摹?/br> 《污血》這個故事里引用了犯罪人論,但不代表我認(rèn)可這個理論。相對來說,我反倒更認(rèn)同他后期的修正:地理環(huán)境和教育,家庭的指導(dǎo)和個人心理因素,這些可能比“遺傳”因素更重要。 不過對一個擁有如上長相的孩子來說,他在生活中遭受到的惡意,可能遠(yuǎn)遠(yuǎn)多于善意。惡意會衍生惡意,對很多人來說,惡意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社會教育。 第45章 污血(9) 在甘好的引見下,馬浩洋見了司馬鳳和遲夜白兩人。 他認(rèn)識司馬良人,自然也知道司馬家和鷹貝舍的名聲,加之又有甘好在側(cè),猶豫再三后,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青河城的死牢里空空蕩蕩,只有許英一人。許英蜷在小床上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小窗外頭飄著雨,雨水濺進(jìn)來,打濕了半張床的稻草。 衙差晃動木門上的鐵鏈,砰砰作響?!霸S英!起來!” 連續(xù)喊了幾次許英才有動靜。他似乎睡得極沉,在稻草上扭動片刻,才慢慢坐起身。 司馬鳳和遲夜白跟在衙差身后,一個看著,一個聽著。 慢慢走過來的青年有著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他的五官全擠在臉上,但分布又如此的不協(xié)調(diào),像是被人狠狠揉捏過之后又重新按在臉上似的。而重新安放的那個人根本不懂得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如何才叫合適,因而許英的兩只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鼻骨塌陷而鼻頭很大,兩個鼻孔大張著,因?yàn)槭軟龆鴱睦锩嫣食銮灞翘閬?。他顴骨很高,額頭卻很窄,眼下有很重的眼袋,且由于臉上有了皺紋,整個人看上毫無精神。嘴唇肥厚突出,似乎是因?yàn)槟樝虏糠值墓穷^也朝外突出的原因,他的嘴巴合不上,牙齒外翹,講話含糊不清。 等他走近了,遲夜白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也不好。比較小的左眼似乎受過傷,眼球無法正常轉(zhuǎn)動,只有右眼珠子靈活異常,上下打量著牢房外頭的三個人。 衙差把許英押到詢問室里,把他拷在凳上。許英手腳都血跡斑斑,一身囚服破破爛爛,被鞭打的傷痕還未痊愈,又因?yàn)檫B日陰雨,竟似是潰爛了,散出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 遲夜白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捂鼻子。 他低聲跟司馬鳳說了許英的情況。司馬鳳點(diǎn)點(diǎn)頭,摸索著在許英面前站定,把一根長鞭子抽出來。 許英看到那刑具,嚇了一跳,啞著聲音哀求道:“別打、別打!” “回答問題我就不打你?!彼抉R鳳溫和說道。 但許英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一個勁地反復(fù)念叨著“別打”二字。 和許英的溝通并不順利。好不容易等他稍稍平靜下來,他又對司馬鳳雙目蒙著的布條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興趣。司馬鳳很是無奈,連那衙差也不禁在一旁開口:“他一直都是這樣,問什么都好像聽不進(jìn)去或者聽不明白。長成這幅樣子,應(yīng)該腦袋也不靈光吧?” “并不是?!边t夜白突然冷笑一聲,從司馬鳳手里搶過鞭子,甩擊在許英的肩上。 鞭子擦過皮膚,皮膚破裂,滲出血跡。許英的眼神突然一變,搖頭晃腦的動作立刻停了。 “你為什么要向左邊側(cè)腦袋?你在躲避什么……還是保護(hù)什么?”遲夜白低聲問,“你的左肩上有什么東西?” 衙差:“什么?” 許英的囚服已經(jīng)很破,他的左肩裸露在外,上面除了傷痕,什么都沒有。 許英的叨叨聲停了。他咬著下唇,帶著戒備和恨意,盯緊遲夜白。 “為什么不說話?你的左肩怎么了?”遲夜白又走近一步,但立刻被司馬鳳拉住了,“你看不到,我為你訊問?!?/br> “不說的話,我來問問?!彼抉R鳳接口說道,“不過……你允許我跟它說話嗎?” 衙差:“什么?!” 在他發(fā)出驚呼的時候,許英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話。 ——“不能!” 司馬鳳點(diǎn)點(diǎn)頭,放低了聲音:“它是什么?你在保護(hù)它?” 許英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緊張,雙拳緊緊握著,渾身都繃緊了。 方才在司馬鳳以鞭子威脅他的時候,為了讓這種威脅更具有壓迫力,司馬鳳不斷地把鞭子甩在地面上和許英所坐的椅子上。許英并不怕鞭子,只是哆嗦著哀求“別打我”。但司馬鳳每每把鞭子抬高,他都會下意識地稍稍偏頭。 遲夜白起初以為他是不由自主地躲避鞭子,但隨即發(fā)現(xiàn)無論司馬鳳的鞭子甩向什么方向,許英的腦袋都會向左邊偏。他扭動脖子,側(cè)低臉龐,不像是躲避,反倒像在保護(hù)著自己的左肩。 遲夜白只是隨口一問,但司馬鳳卻立刻猜到了許英的怪異舉動是因?yàn)槭裁础?/br> “它是你的朋友嗎?”他壓低嗓音,平緩地問,“還是你的神?” 馬浩洋只給了司馬鳳一個時辰的時間。他和遲夜白走出那昏暗的牢房之后,聽到遲夜白在身邊輕嘆了一口氣。 “可怕嗎?”他問。 “還行?!边t夜白回答,“牢房里有點(diǎn)冷?!?/br> “我也這樣覺得?!彼抉R鳳問他,“這兒有其他人么?” “阿四在對面等著,沒別人了?!边t夜白說。 司馬鳳點(diǎn)點(diǎn)頭,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前?!澳俏医o你暖暖——別動,不要怕嘛,沒別人?!?/br> 遲夜白:“……我沒有怕。欠揍是么你?” “我瞎了,你舍不得打。”司馬鳳笑道。 遲夜白費(fèi)了些力氣掙開手,阿四也恰好跑了過來。忠心耿耿的司馬四對方才兩位少爺拉拉扯扯的一幕只當(dāng)沒看見,發(fā)覺兩人臉色凝重,不由緊張起來:“沒問出有用的事情?” “問出了很多?!边t夜白說,“都是你少爺問出來的。” 阿四:“所以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么?他真的以殺人為樂?不是說他腦袋不行,是個傻子嗎?” “他可不是傻子?!边t夜白擰緊了眉頭,“他說殺人不是他的樂趣,是他保護(hù)自己的方式?!?/br> 棲息在許英肩膀上的那個需要他保護(hù)的東西,許英把它叫做二弟。 許英家只有他一個孩子,但在很久之前,陳氏還生過一個虛弱的小男孩。許英已經(jīng)不記得那孩子叫什么,只喊他二弟。 那個孩子才是許英第一個殺的人。 二弟死于一塊石頭,那時候他三歲,許英九歲。 許英木訥,二弟卻十分聰慧。許英父母都相貌端正,偏偏他長得丑,在村里常常受人欺負(fù),就連爹也在酒后因?yàn)樗莺葑徇^娘很多次。二弟和爹娘都很像,濃眉大眼,和許英毫無相似之處。 二弟很黏他,爹娘于是便常常跟他說“不要把二弟帶壞了”。 許英那時候已經(jīng)熟悉用石塊打砸貓狗的方法,他還能剝下它們的皮,把光溜溜的一條rou身掛在樹枝上。二弟很害怕,每次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只敢在一旁遠(yuǎn)遠(yuǎn)看著,從不靠近。 許英決定教二弟給貓狗剝皮。二弟被他抓住,嚎啕大哭,許英怕他的哭聲把人引來,手里那塊還沾著狗血的石塊就拍向了二弟的腦袋。 他砸了七八下,二弟的指甲裂了,把他的左眼抓破,此后幾十年都好不了。而此后的二十多年,小小的二弟便一直坐在許英的左肩上,跟他說話。 許英第一次明白,殺人和殺貓狗是很不一樣的。他對這一切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興趣——但苦于年紀(jì)太小,沒有力氣。 二弟的尸體他扔進(jìn)了山崖下,回家說二弟不見了,整條村人找了幾日,終于發(fā)現(xiàn)了被野獸啃去半邊的小孩子。 許英不允許二弟跟別人說話,司馬鳳便順著他的意思,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他嘴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雖然有二十七樁錘子殺人的懸案未破,但許英自己卻說他至少殺了三十個人,還有多的,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