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句話卻被仵作聽了進去。 十方城有兩個仵作,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年老的那位算是他的師父,之前謝公子殞命一案便是他師父去驗的。仵作跟少意盟人提起卓永之事時,順便也將這句話捎帶了過去。 李亦瑾立刻率人去把卓永的尸體領(lǐng)了回來。少意盟與十方城官府的關(guān)系在最近一年間變得稍有些復(fù)雜:一年前的大火中,十方城與少意盟都損失慘重,但少意盟之后順利拿下辛家堡的地皮,并改建成永安港,占據(jù)了郁瀾江上下游兩處極重要的港口位置,聲望與財勢都大大增加。十方城官府自此開始對少意盟多了幾分忌憚之意。這次去取回尸體,李亦瑾頗花了些力氣和時間。 甘樂意和司馬鳳在少意盟里等了一天,將近傍晚時分,總算把人等回來了。 李亦瑾讓少意盟的人都退了下去,甚至連阿甲和阿乙也不能留在原地。他親自將裹尸的草席打開,讓甘樂意等人察看尸體的狀況。 “……”甘樂意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得出話,“這么慘?” 宋悲言站在他身后,看清尸體狀況后倒吸一口冷氣。 和謝安康兒子一樣,卓永的手腳被重勁折斷,骨頭都碎了。為了能將人塞入狹小的水溝,兇手將他的頸骨和腰骨也弄斷幾截,卓永的雙手緊貼在身側(cè),雙腿筆直,緊緊地縮成一個長條,全無正常的人形。他一只眼睛似是被重拳打碎后挖去,臉面腫脹不堪,兩個耳朵都撕裂了,血塊凝在傷口處,已經(jīng)變黑。甘樂意臉色凝重,戴上手套后,將側(cè)躺的卓永翻了過來,令他躺正。 “頸部被抓破,喉嚨受損?!备蕵芬庑⌒牡啬闷鸬蹲樱炜磦?,“傷成這種程度,是說不出話的?!?/br> 他繼續(xù)往下看。卓永的胸前及腹部有幾道刀痕,不深,但每一道都粗糙凌亂。 “折磨他的人反復(fù)用刀子加深傷口,也許是同一時刻造成的,也許不是。” 腹部的傷口延伸至下身。卓永下體同樣被嚴重損毀,甘樂意忍不住緊緊皺起了眉頭。 “他和別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嗎?”他低聲問道,“折磨成這樣,非常人可忍受。” “之前我們查過一遍了,沒有?!崩钜噼獑÷曊f,“卓永雖然年輕,但性情不錯,少意盟中朋友不少,也沒有錢銀之類的糾紛,從未聽過他與人結(jié)過什么仇?!?/br> 司馬鳳接口道:“之前聽你說他在春煙樓有相好的女子?是否因為與別的客人爭搶,鬧出了什么風波?” “這也沒聽過?!崩钜噼卮穑拔覀?nèi)ゴ簾煒菃栠^幾次了。他出手算大方,待人也有禮?!?/br> 司馬鳳還要說什么,蹲在地上檢查尸體的甘樂意抬起頭來問:“除了春煙樓,卓永是否還有別的……尋樂的去處?” “什么意思?” 甘樂意欲言又止,期期艾艾。 “卓永……是否有龍陽之癖?” 這一日凌晨時分,鷹貝舍的鷹棚里,有一只鷹從十方城飛了回來。它腿上信筒里的信件立刻被取下,弟子先交到慕容海那里,再由慕容海交到遲夜白手中。 但慕容海去找遲夜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在自己房中,也不在鷹貝舍的任何一個地方。慕容海想到與他見的最后一面,心知不妙,立刻去找遲星劍。 當?shù)弥貛扉T一直無法打開、遲夜白已經(jīng)在地庫中呆了一天一夜,遲星劍夫婦吃驚得臉色大變。 為防止出現(xiàn)意外情況,地庫的門由內(nèi)反鎖之后仍舊可以從外部打開,但只有遲星劍持有開啟的鑰匙,且一旦打開,地庫大門的所有機關(guān)將全部失效,需要重新鑄造。在鑄造完成之前,地庫大門只是一面普通的沉重大門,沒有任何防衛(wèi)的功能。夫婦二人生怕遲夜白出事,無暇顧及這個后果,迅速找出鑰匙奔向地庫。 通往地下的二十多級臺階還未走完,地庫的門便輕響著,緩慢打開了。 英索跳下臺階,撲過去抱著遲夜白:“你瘋了么!” 遲夜白渾身都是汗,臉色慘白,但精神尚可。他低聲對英索說了句對不住,隨即抬頭看著遲星劍。遲星劍心中長嘆,知道他已經(jīng)進入密室,且已經(jīng)看完了密室中存放的所有內(nèi)容。 “先回去吧。”遲星劍轉(zhuǎn)頭道,“慕容,你手頭的事情先放一放,我來處理,” 慕容海應(yīng)了,上前去關(guān)閉了地庫。 英索牽著遲夜白的手,發(fā)現(xiàn)他雖然神情基本如常,手掌卻不由自主地輕顫。地庫那個被嚴密關(guān)閉起來的密室中放了什么,實際上連英索也不完全清楚。神鷹營的資料一早就存在地庫里了,那時候她還未嫁給遲星劍,遲夜白也還未出生。她和遲星劍共同行動,四處搜集神鷹營的相關(guān)情報,但隨后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遲星劍再不允許她翻閱資料,且將所有書冊盡數(shù)封藏。英索只曉得那是很不好的東西,好幾年間,遲星劍夜不成眠,好不容易睡著了,也常常在夢中驚醒。 幾年后,早慧的遲夜白開始在地庫中閱讀鷹貝舍存放的資料。當時密室尚未有這么嚴密的暗鎖,遲夜白懷著好奇心,嘗試著去打開密室,最后終于開啟了存放神鷹營資料的小房間。 英索每每想到當時的情況,仍舊忍不住心有余悸。 她緊緊攥著遲夜白的手腕,將他帶回了自己房間,命他立刻休息,不得起來。 遲夜白解了衣服,臉上露出一絲笑:“娘,你回去吧。我一下看了太多東西,還要稍稍在心里整理。要不你給我弄一些安神的湯水過來。” “不行,我要看著你睡著?!庇⑺鞑挥煞终f地將他按在床上,“你是想騙我走,然后自己繼續(xù)做事,對不對?” 遲夜白只好仍由她幫自己抖擻被子,拆了頭發(fā)。 英索拿起他那根綠松石骨簪的時候,突地一愣。遲夜白此刻腦中確實混沌不清,等看到他娘親一臉驚愕地擰開骨簪,才意識到不好:“娘!” 翠色石頭咔地裂開,里面空空如也。 “……藥呢!”英索又驚又怒,“那顆藥呢!” 遲夜白不敢說實話,只好模模糊糊回答:“拿去救人了。” 英索氣急,半天才頹然坐在床邊,重重把骨簪塞回遲夜白手中。 “是給司馬那孩子了么?” 遲夜白不出聲,算是默認了。 “兒子啊……”英索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你蠢死了!” “當時事態(tài)十分嚴重,我若是不拿出這藥,他會死的?!?/br> “那顆藥有多珍貴,你不會不知道?!庇⑺鞔蛄怂直骋徽?,“你給他了,你以后出事的時候怎么辦!他能給你一模一樣的藥丸子嗎?他拿什么救你?他那時候在哪里?他能救你嗎?” “我沒想那么多?!边t夜白疲倦地低聲道,“別計較這些了。” 英索連嘆幾口氣才將心中郁悶紓解幾分。 “我知道你心善,知道你看重他,也曉得你們情同兄弟。”她將遲夜白鬢角頭發(fā)撥到耳后,“可我愿你多自私一些,多為自己想一想。為人父母,不求別的,只愿你平平安安?!?/br> 遲夜白無話可說,默默點頭。 英索讓他立刻躺下,閉目休息。等他呼吸均勻了,她才悄悄起身離開房間,去為他準備早飯。只是她腳步聲消失于拐角處時,遲夜白便慢慢睜開了眼。 不過是閉目片刻,他已渾身大汗淋漓,內(nèi)息不穩(wěn)。只要閉上眼睛,書冊中的文字便全都躍到眼前,張牙舞爪。 他無心整理,也無法將它們歸入“房間”內(nèi)。起身在床上坐了半個時辰,遲夜白便穿衣束發(fā),趁著夜色悄悄溜出門。 密室之中所記載的神鷹營和神鷹策,是他和司馬鳳從未見過想過的東西。他必須立刻告知司馬鳳這一切。 但為免遭到阻攔,他甚至沒有騎自己的馬,而是展開輕功,一路奔向蓬陽城。蓬陽城門剛剛開啟,他就進城了,還未走到司馬鳳家中,便見到阿四拎著一堆東西經(jīng)過。 “阿四?!边t夜白跟他打了個招呼,“你少爺起來了沒有?” “少爺帶著甘令史和小宋去少意盟了?!卑⑺恼f,“林盟主沒告訴你么?” 遲夜白想了想,竟一時想不起林少意說過這些事沒有。他十分疲憊,但不能停下,立刻跟阿四借了一匹馬。 “你騎少爺?shù)鸟R去吧,它很親你?!?/br> “你怎么沒跟著去?”遲夜白問他。 問及傷心事,阿四懊惱萬分:“我做錯了一些事情,少爺不喜歡我,不想帶我出門了?!?/br> “哦?!边t夜白點點頭,快速上馬。 想從遲夜白那里得到安慰是不可能的。阿四只好默默目送他離開。 出城的時候,遲夜白還碰到了邊疆。邊疆滿頭是汗,看到遲夜白連忙奔過來:“遲當家,有些事情想委托鷹貝舍……” “不用找我,去找蓬陽分舍即可?!边t夜白匆匆道,“我現(xiàn)在要去少意盟?!?/br> 邊疆已從阿四那里知道甘樂意和宋悲言都去了少意盟,聞言連忙道:“幫我問候甘令史!我等他回來,再跟他學手藝。” 遲夜白有些頭暈,臉色很糟糕,邊疆見他這樣,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遲當家,你看上去不太好,先在這兒歇一歇吧?” “多謝,不必了?!边t夜白沖他拱拱手,“我會把你的話帶到。再會。” 第58章 蛇人(9) 因臺風從海上一直卷入陸地,沿著郁瀾江往少意盟去的路上,大量道路都被洪水沖毀,倒伏的大樹完全將路面阻擋,馬匹根本無法前行。但若是舍棄馬匹,遲夜白擔心自己也許走不到少意盟。 轉(zhuǎn)眼已在路上行了三四日,他白日便在村舍中討茶水飯菜吃喝,留下點兒銀錢再度上路。因他臉色極差,不少村婦又覺得他長相風流好看,總要多勸他幾句“留下來休息休息”,但遲夜白一律謝絕了。 如果真想休息,不如盡早趕到少意盟。他是這樣想的。 這三四日間,他一覺未睡,確實已近極限。 以前和司馬鳳一起緝捕江南俠盜常君子時,兩人曾有過十日不眠不休的經(jīng)歷。但他才從地庫中出來,本身精神就不太好,連日的奔波疲累令遲夜白只覺得身體極其沉重,竟似生了病一般。 夜間他也不會進入村舍住宿。他按照鷹貝舍探子在外生活的方式,嚴密地保護著自己,謹慎地選擇落腳的地方,燒起一簇小小的火。 火亮著的時候身前是暖的,但火光之外,盡是沉沉黑暗。 裴樂天……朱平……童正德……他在書冊中看到過的那些孩子,仿佛就站在黑暗之中。他們嚎哭著,扭動著,要往遲夜白這里走過來。 密室中所記載的資料如果足夠詳盡,那么在神鷹營成立的數(shù)十年里,共有三百六十多個孩子死在里面。 那三百六十多個冤魂,就站在遲夜白身邊,站在這夜里。個個都在哭喊,個個都在大叫,遲夜白即便堵住耳朵,也沒辦法阻擋這些可怕的聲音。 他根本不敢睡覺。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小身體。 遲夜白第一次怨恨起自己這樣的記憶力。 有些刑罰只在記錄里寫了一個名字,但他早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案件之中熟悉這種刑罰的施用方法——因而盡管書冊的記錄十分簡潔,他仍舊能看到那些慘烈的過程。 無法睡覺,他只能讓自己沉入黑暗的房間之中,求得片刻安寧。 書架上所有的書冊都在高聲嘯叫。小司馬鳳守在他身邊,高高舉著燈。成年的司馬鳳把他抱在懷中,一下下地,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背。 遲夜白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但假的也好,只要能令他有片刻安寧,假的和真的他懶得去分清。 那些資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遲星劍和英索當年為了查清楚文玄舟底細而刻意尋找的。 文玄舟的資料不太完整,遲夜白只知道他是老魯王另設(shè)立的那個神鷹營中的人。 神鷹營每年都吸納數(shù)量不少的孩子。這些孩子有一部分是征兵時發(fā)現(xiàn)的人才,而另一部分,則是偷偷去擄來的。 當年天下四處都是災(zāi)禍造成的流民,百姓食不果腹,很愿意把自己的孩子賣出去,換取一點兒食物。拍花子這個職業(yè)盛行,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許多父母會親手售賣自己的兒女。偽裝成拍花子的朝廷暗衛(wèi)在鄉(xiāng)間逡巡,他們不會支付一分錢,只要看到合適的孩子,立刻悄悄抓走。 文玄舟就是這樣被抓走的。 和他一同被抓走的還有他的jiejie,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女孩子。 神鷹營的記錄寫得清楚,文玄舟jiejie是一個“善記之人,如有神憶”。 文玄舟吃不飽飯,在神鷹營里過得還算不錯。但他jiejie卻一直想逃。在一次不成功的逃跑被發(fā)現(xiàn)之后,女孩被抓住了。教頭把文玄舟和其他五個學徒帶到關(guān)押女孩的牢房里,命令這六個人圍著女孩坐下。女孩被吊在天花板上,腳尖懸空。 刑罰持續(xù)了八天。六個學徒輪換著、日夜不停地在女孩周圍念誦神鷹營歷年橫死學徒的記錄,最終將女孩活活逼得發(fā)了瘋。 “水滿則溢”,在女孩死亡的記錄上,有一個陌生的筆跡寫著這樣四個字。 遲夜白盯著火團,想起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腦中又是一陣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