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甘令史,你可以回去了?!彼抉R鳳回頭匆匆道,“回去吧回去吧?!?/br> 甘樂意又是莫名,又是憤怒:“下著雨呢,你把我拉到這兒來喝酒,酒都沒喝兩口你又讓我回去了?!” 他以為司馬鳳請自己來喝酒是為了白日里撞得他滿嘴哇啦哇啦的事情道歉的,誰料是這人不敢獨自等遲夜白,拎他過來當陪襯。甘樂意憤憤將桌上酒菜收拾了,大步走回去,去找宋悲言吃喝。他決定在吃喝之時,要好好地、完整地、添油加醋地跟宋悲言說說司馬鳳這人的無恥行徑。 走到無人的幽暗墻邊,遲夜白才轉(zhuǎn)身看著司馬鳳。 “你眼睛都好了嗎?”他問。 司馬鳳心頭一喜,臉上裝出渾不在意的神情:“早好了?!?/br> 遲夜白松了一口氣,流露出些天真的歡喜。 墻頭上有一根粗大的桂花樹枝,枝上挑著一個燈籠。司馬鳳許久沒見他,沒想到遲夜白竟這樣憔悴蒼白,心頭的那點兒憤懣與戲弄的心思早就飛走了。他和林少意回來之后,聽李亦瑾說了遲夜白的情況便知道不好。司馬鳳沒想到自己所謂的“殺手锏”竟然這樣有用,又覺得事情十分蹊蹺:遲夜白就算答應了去查神鷹營和神鷹策的資料,不過幾日,不應該有結(jié)果。 遲夜白側(cè)耳細聽,確定周圍確實沒有人之后,才開口將自己看到的資料告訴司馬鳳。 神鷹策是什么東西,神鷹營是什么東西,甚至包括文玄舟是什么人。他看到的所有信息,全都告訴了司馬鳳。 司馬鳳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文玄舟竟真的和神鷹策有這樣大的關(guān)系。 遲夜白說得很快,但詳細的內(nèi)容并沒有多講。他被死去孩童不存在的魂靈困擾,可司馬鳳在這件事上不可能幫到他,他便不透露一言半語,只含混帶過。 “你爹肯讓你幫忙?”司馬鳳覺得不可思議,“他是怎么說的?” “……他不肯的。”遲夜白想到自己忤逆了遲星劍,心中一片黯然,“他不讓我進地庫的密室。但我小時候進去過,而且我知道密室的暗鎖,所以并不難。” 司馬鳳把他的話在心中轉(zhuǎn)了兩圈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白?!彼抉R鳳突然嚴肅起來,“你現(xiàn)在睡得著嗎?” “睡得著。”遲夜白平靜道。 “……有鬼在你身邊吵你嗎?”司馬鳳想到他幼時說的話,心中越來越不安。 “沒有?!边t夜白仍舊很平靜。 “有小孩子跟你說話嗎?你怕他們嗎?” “沒有小孩,我什么都不怕。” 司馬鳳站在燈火下,像站在化不開的黑暗里。他只覺得雙腿如同石鑄,想要朝遲夜白走近一步都邁不開。遲夜白在說謊,他和他相識太多年,遲夜白說謊時候的神情他太清楚了。 是自己害了他。司馬鳳突地后悔起來,恨不能回到當日,攔住跟林少意說什么“殺手锏”的自己。 “……為何要這樣幫我?”他問遲夜白,“為何對我這樣好?” 遲夜白聽不明白:“算……好嗎?” 燈光里,他一雙眼中是真真切切的不解。 司馬鳳心頭萬分酸澀:“你沒有什么話,別的話……跟我說嗎?” 遲夜白想了想,搖搖頭:“沒有,神鷹策這件事比較重……” 他話未說完,被司馬鳳一把推到了身后圍墻上。遲夜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亮出防御架勢,差點把一個重拳擊在司馬鳳腹上。 “你在想什么,能跟我說說嗎?”司馬鳳壓低了聲音,是遲夜白從未見過的憤怒神情,“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能清清楚楚告訴我嗎!為什么當時不辭而別?為什么轉(zhuǎn)身就不要我自己跑了!為什么要跟我……又為什么要這樣幫我!” 遲夜白皺眉垂眼,目光停留在司馬鳳的肩上。那里被雨打濕了,沁出一片深色痕跡。 “我知道你對我是不一樣的,小白,能跟我說個明白嗎?”司馬鳳聲音都啞了,“你給我個理由行么?是我誤會了嗎?我常跟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每一句都是,我說的每一句都是認真的,我從來沒騙你。你別騙我,也別耍我了,你告訴我吧?!?/br> 他的迫切和迷惑讓遲夜白心中難過起來。 “你常說喜歡我……”遲夜白低聲嘆了口氣,“可我沒什么可以回報你的?!?/br> 司馬鳳一愣:“回報我什么?” 他突地想起之前許多事情。鷹貝舍的機密情報,洗筆翁的藥丸,在黑暗中始終拉著他的手,短暫的瘋狂,和心甘情愿接下他“殺手锏”的現(xiàn)在。 “傻子……”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矛盾,一顆心像被浸了蜜的絲線緊緊縛著,滴出血來,“你要回報我什么??!” 第60章 蛇人(11) 遲夜白懂他每一個字,但不懂司馬鳳話中的意思。他抬起手在他肩上抹了抹,擦去從葉上滴落的雨水。 “我不太明白?!边t夜白低聲道,“但……別問了。我不曉得怎么回答?!?/br> 司馬鳳點點頭,忽地一把將他抱住。 “你不明白就不明白,沒關(guān)系,我不會怪你。”他將遲夜白緊緊抱在懷里,語氣溫柔,“我不是真的生氣……我懂得你的意思?!?/br> 遲夜白安穩(wěn)下來。他連日奔波,心中惴惴,此刻終于寧定,只覺得又是疲倦,又是安心,抬手攬著司馬鳳的腰,長長嘆了一口氣。 困倦之意又濃了幾分,現(xiàn)在身邊有司馬鳳,不需借助其他手段,他覺得自己能睡著了。 第二日,宋悲言一早就過來找遲夜白,看見也正從另一頭走過來的司馬鳳。 “遲大哥醒了沒有?”宋悲言打量著他,小心問道。 司馬鳳覺得他眼神奇怪:“你問我?我怎么知道?” “甘大哥說,你倆昨晚趁著夜色,提劍在后院里好好打了一場哩。”宋悲言說,“皆因你欺辱了遲大哥。” 司馬鳳:“……甘令史說的話,你聽一半就行了,不可全信?!?/br> 他給遲夜白帶來的是鷹貝舍十方城分舍探子回報的消息。 遲夜白已經(jīng)起了,正在院中練劍和松動筋骨。昨夜司馬鳳一直陪著他,等到他再次睡過去才離開。他休息足夠了,精神很好,見到司馬鳳和宋悲言,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礙于宋悲言在場,司馬鳳忍著要撲過去親他的想法,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他遞上紙條:“消息回來了,東菜市那地方,還真是很值得琢磨。” 昨夜陪遲夜白的時候,他便簡單給他說了少意盟卓永和謝安康兒子橫死的事情。所有疑點都集中于東菜市,但東菜市是連十方城官府都不敢隨便進去的地方。 十方城有東西兩個菜市,歷史也算悠久。過去西菜市主要售賣菜rou等食料,東菜市則比西菜市大了一倍,除了出售各類食料、用具,還包括刀槍等武具。也因此東菜市的人員來往比西菜市復雜,也比西菜市更受官府注意。后來東菜市中的幾個商鋪由于爭搶客人,爆發(fā)了一場規(guī)模頗大的械斗,死了幾十個人。據(jù)說當日東菜市滿地橫尸,血流成河,十分凄慘。 事情過去之后,東菜市的商鋪便漸漸遷走,而慢慢地,有許多怪異的故事開始流出。 如東菜市的街巷中終日游蕩著冤魂,或是鬼群集聚于暗處,專挑行人夜路時蹦出來啃噬,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商鋪遷走后留下了大量空房子,因受那事件影響,無人愿意再來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做買賣,房子價格下跌,后來大多租出以作住房,不再成商鋪。而肯在東菜市租住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善人,一不怕死二不怕鬼,個個都是走偏門的。 時間慢慢過去,東菜市變成了十方城一個極難滲入的地方。 鷹貝舍的消息到遲夜白手上之前,司馬鳳和林少意已經(jīng)看過了。鷹貝舍的探子只用了幾日時間就查出了陳劉兩家公子的埋尸之地和死時的情況。兩人的死狀果真與謝公子、卓永無二,而兩人在失蹤之前,都曾被人看到進入春煙樓旁邊的小巷子。 陳公子和謝公子陳尸城西,劉公子陳尸城南,而卓永陳尸城北:這四人失蹤的地點都在城東的春煙樓和東菜市附近,但丟棄尸體的地方卻都離城東很遠。司馬鳳因此更加懷疑:兇手極可能就藏身于城東某處,因而拋尸時才會故意挑選這些遠離城東的地方,以防被查到。 遲夜白飛快看了紙上內(nèi)容,與司馬鳳匆匆走出去,告訴前來送信的十方城分舍頭領,一切都聽司馬鳳安排。 “既然是拋尸,且路途遙遠,說不定有人看到過形跡可疑之人。”司馬鳳對那頭領說,“在拋尸地附近細細查問,任何可疑的消息都要回報給我?!?/br> 林少意生怕鷹貝舍人手不足,分撥了幾十個少意盟幫眾供頭領差遣。頭領領命去了,司馬鳳回頭對林少意說:“林盟主,我們也得去東菜市看看?!?/br> 若兇手真的藏身于東菜市,四個人莫名走入那地方,又莫名死了,一定有人看得到。 東菜市儼然一個隱隱獨立于十方城官府管理之外的小天地,越是這樣的地方,人與人時間的防備就會越嚴密,隨處都有眼睛。 林少意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但也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我和李亦瑾成日出入十方城,東菜市里的人說不定也會認識我們,倒不方便進去了?!?/br> “喬裝吧?!边t夜白接口道,“人也不必去太多,我們幾個都是身懷武功的,可以自保?!?/br> 林少意思索片刻,回頭叮囑李亦瑾看家,自己隨著司馬鳳和遲夜白去東菜市。甘樂意躍躍欲試地想去刨墳,宋悲言一臉悲愴,無奈無人相幫,哭喪著臉跟他走了。 “誰來幫忙喬裝?”林少意問司馬鳳,“少意盟里似乎沒誰懂得這件事?!?/br> “我來?!边t夜白平靜道。 林少意吃了一驚:“遲當家?” “鷹貝舍探子可不僅是輕功好身法好,他們要潛入各種地方打探情報,所以喬裝技術(shù)是基礎?!彼抉R鳳略帶點兒讓旁人莫名其妙的驕傲,“再說了,小白看什么都能記住,喬裝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夸遲夜白,遲夜白臉上沒什么喜色,只抬眼盯著他,眼角有些彎。 讓少意盟幫眾買回各類必須的東西之后,遲夜白便開始上手干活了。李亦瑾沒什么事情做,抱著辛重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林少意的俊臉變成個莽漢之后,辛重猛地抓住李亦瑾的手臂,哇地一聲哭出來。 林少意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李亦瑾捂著辛重的眼睛,正小聲安慰:“莫怕莫怕,丑是丑了些,但里頭還是你的林哥哥?!?/br> 林少意:“誰丑?” 李亦瑾:“你丑啊。” 兩人一個皺著眉頭,一個笑意盈盈。李亦瑾還不忘提醒他:“粉沒糊牢,你別皺眉,小心又掉下來了,還得再貼過?!?/br> 給林少意喬裝打扮花了最多時間,司馬鳳和遲夜白對十方城的人來說是陌生人,兩人只簡單換了束發(fā)的方式和衣著,不再搗鼓別的東西。司馬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船工,褲腳和袖口都高高挽起,上面抹了一層黑的,又貼了幾根面粉揉捏而成的疤疤,似模似樣的。遲夜白則十分簡單,他臉色仍舊蒼白,身上草草套了件白色長衣,腰背微微佝僂,頭發(fā)凌亂,渾似一個病鬼。 司馬鳳盯著遲夜白猛看,遲夜白不解:“看什么?哪兒沒做好?” “都很好?!彼抉R鳳笑道,“小白,你怎么總那么好看呢?天上地下,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 遲夜白眉頭一皺,臉上一紅,低聲道:“這種青樓調(diào)笑的話,不許再跟我說了?!?/br> 司馬鳳連忙收起臉上嬉笑神情,鄭重點頭。 一旁的辛重已經(jīng)不哭了。他坐在李亦瑾懷中,抽泣著,看李亦瑾把林少意鬢邊沒梳好的頭發(fā)整齊別到了耳后。 三人從十方城東面城門入城,大約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東菜市。 和城門熱鬧熙攘的景象不同,東菜市即便在白天也一片死氣沉沉。內(nèi)河的另一邊同樣也是十分安靜的煙花巷,只是那處色彩艷麗,眼前卻破敗凌亂。 三人按照之前說好的,分頭行動,很快走入了東菜市中。 雖名為菜市,但面積很大。由于沒有規(guī)劃,許多房舍都胡亂占地建起,巷子又小又窄,地面污水橫流,十分難走。司馬鳳跟在遲夜白身后不遠處,聽到遲夜白低聲向人詢問東菜市中的“薛神醫(yī)”。 自然沒有什么薛神醫(yī),只是一個捏造出來的人物而已。巷中的人不多,愿意搭理病鬼的更少,遲夜白繼續(xù)往前走,偶爾扶著墻,戲很足。 司馬鳳跟在他身后,裝作找地方的樣子,四處張望,偶爾低頭看看手中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他差點撞上了迎面走來的一個人。 那年輕人步履匆匆,手上提著兩筐魚,顯然也是被他嚇了一跳。 司馬鳳粗著嗓子罵了他一句,年輕人彎腰把魚撿起來,也不生氣,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這位大哥這么面生,是來這兒做什么的?” “關(guān)你屁事?”司馬鳳瞪他一眼。 那年輕人起身往他紙條上看了看。司馬鳳現(xiàn)在是個大老粗,反應不能這么快,紙上的內(nèi)容便被他看了去。 “找薛神醫(yī)啊。”年輕人點點頭,“那你走錯地方啦。從這兒往回走,到米鋪那兒往右邊拐。薛神醫(yī)在東面呢?!?/br> 司馬鳳沒想到真有薛神醫(yī)這么一個人,頓時裝出氣憤的樣子:“你說在東面我就一定要信?” 年輕人還未說話,從一旁的門里鉆出個小孩子,怯生生喊了句:“長慶哥?!?/br> “哎?!蹦贻p人回頭笑道,“要買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