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詭譎不定
楚岸端于馬上,雙眉緊蹙。 青葉林枝掩映間,邵郁口中夜間禁的鳳觴閣,此時卻是內(nèi)外燈火通明。 內(nèi)外噤若寒蟬,長廊內(nèi)外圍滿閣眾,皆是下跪被縛的姿/勢,亦皆是兩兩相背被綁,旁邊均有持刀冷衛(wèi),滿臉肅穆,刀面映照陰森森的月光,寒鋒著實讓人不寒而栗。 鳳觴閣為何會招惹上朝廷兵士? ──王爺認(rèn)錯人了。 ──鳳觴閣是招陰閣。 ──像楚焺這般,費(fèi)勁心思要找替罪羊,殺個人都要挑上鳳觴閣的地界,并非鮮例。 ──最好永不相見。 楚岸雙手狠狠抓著韁繩,人竟是從憤怒逐漸變?yōu)橛行╊澏?。雙手逐漸成拳,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十年。 十年來他是如何一點一點數(shù)著兩人過往點滴光陰,將那刻進(jìn)骨骼血rou的悔意全化為指尖迷醉相思,若是與天共爭歲月只肯讓久長悠遠(yuǎn),癡念宇宙洪荒,卻只能任相思露結(jié)為霜,他亦認(rèn)了。 卻偏叫他尋回那刻骨之人。 方才策馬時,他亦在怨念他的郁兒,為何那般狠心,相遇卻又狠狠推開他,不要他了。 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她在叫他遠(yuǎn)離一切是非暗黑與流言,好好當(dāng)他的湘安王。 殊不知,多少回臨溪付柳鑲映桃花衣,他也曾感嘆魚沉荷花無蹤跡,春宵宮里響履屐,偏缺了那一個獨(dú)一無二的她。 當(dāng)初她是如何事事為自己著想,頂著將軍身份為他籌謀萬事,多少次子夜夢回,那份眷戀早已在十年的入骨相思中鐫刻進(jìn)血rou,叫他晝夜難燎。 若是能遠(yuǎn)離,若是能忘,如何又會苦守十年? 如今再次于茫茫人海中相遇,這次,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再放手。 將馬栓好,楚岸一路腳步輕輕,從鳳觴閣后門溜至屋頂,身形蹲下微伏輕輕揭開瓦片,朝內(nèi)廳看去。 “簡直笑話!”一人狠擲茶盞,玉面紫袍常服,轉(zhuǎn)過來的臉讓楚岸酷眉緊擰,疑從中來。 天潢貴胄,為何會紆尊降貴來到這鳳觴閣?康平王楚淞那么多親信隨從,即便是要敲打江湖白衣,斷沒有親自上陣的道理。 楚淞道:“不如閣主解釋下,這秋漫畫國的小王子怎的不被人虐殺到別處?卻是專門挑上了鳳觴閣的地界?王子薨死他鄉(xiāng),此事非同小可,我大楚再怎么也要給鄰國一個交代。” “可是新鮮了?!鄙塾衾湫Γ骸奥犕鯛?shù)囊馑迹谖业牡亟绫粴?,便是要我?fù)責(zé),還要我這鳳觴閣陪葬?如此說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怕是一草一木皆歸吾皇,吾皇天威浩蕩,是否也要為這不明不白的構(gòu)陷負(fù)責(zé)一二?” 康平王滿面紫脹:“你!大膽!”兩方兵士已拔尖相向,刀戟寒光刺人。 “竟敢口出狂言,竟不將天家貴胄威嚴(yán)放在眼里!” “不把天家威嚴(yán)放在眼里的怕是另有其人。”邵郁語調(diào)淡泊,不緊不慢,并無半分對方氣勢咄咄,話題分量卻是分毫不減: “王爺為何不想想,我這鳳觴閣被人毀了又重建,一如當(dāng)年那般輝煌迎,若是只憑王爺三兩句便能隨意拿捏,怕是早該關(guān)門大吉了?!?/br> 言外之意,鳳觴閣有人撐腰。 “康平王若求人就是這個態(tài)度,那先前漏夜前來所求一事,便也如此就罷了?!鄙塾舴餍滢D(zhuǎn)身。 “大膽!竟敢背對王族!還不轉(zhuǎn)過身來?!钡紫掠H衛(wèi)有人舉劍叫囂。 大有邵郁再有一言一行不得體,便會被拿了問罪之態(tài)。 將邵郁圍成一個圈,劍尖刀刃皆齊齊對向包圍弧中的弱女子。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邵郁到底轉(zhuǎn)過身來,語調(diào)淡淡:“敢問王爺,只怕是抽在令郎臉上的鞭痕到了你心里,來討說法罷?” 康平王表情一時汕汕,像是被捉住了把柄痛腳,但是被一個無辜清麗的女子將話拿住三分而不反駁顯然不是他的作風(fēng)。 康平王怒道:“妙芃!” 邵郁傷愈后,便以妙芃之名承接鳳觴閣,逐漸便被人叫開了,鳳觴閣那個冰美人妙梵,人名比閣名叫得還要響。 “妙梵!我告訴你,這下你從也得從,不從不得從!別以為你能挺過明天!到時候大理寺的人來拿你,我看你倒是還有什么話好說!那時可別指望我能來為你說話。” “我把王爺?shù)米锿噶耸敲?!”邵郁不怒反笑:“那王爺最好是往上告,最好告到皇上的龍案前去,到時候圣上定會知道楚焺小世子干的好事,也會知道康平王是如何為了鳳觴閣這塊地,平白把老老實實做生意的江湖白衣逼迫到不得不防衛(wèi)反擊。地皮么。哪里的地不是地。既然鳳觴閣的地皮這么值錢,能勞煩王爺不眠不休也要盤算拿到,不若王爺發(fā)發(fā)慈悲,幫我閣眾謀個一官半職,娶幾房妻兒妾子,食邑百頃,自置家丞、庶子、門大夫、洗馬、行人等一應(yīng)官治府事分毫不差?” “你,你簡直荒唐!”康平王后退兩步:“我為何管你閣眾是死是活?你敢逼迫本王大肆賣官鬻爵?” “如何是逼迫這么難聽?”邵郁嘴角冷笑:“康平王若不是運(yùn)作早已輕車熟路,如何強(qiáng)行搶人田地都能設(shè)局如此親自出馬構(gòu)陷?若我的地真的被王爺拿走,我一眾閣眾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我不為他們籌謀,誰來為他們籌謀?敢問王爺,您本來的打算又該如何?難道,王爺真如街上百姓傳言那般,也認(rèn)為我一眾閣眾都被邪魔外道附身,壞事做盡,干脆全部推去菜市口斬首示眾大塊人心么!” “你!你!”康平王氣結(jié)。 “若想我讓出鳳觴閣,就讓我看到王爺?shù)恼\意!”邵郁寸步不讓:“想空手套白狼,我妙芃不是嚇大的!王爺若想硬取,大可像十年前當(dāng)初永王那般一夜血洗鳳觴閣,殺盡閣眾。只是如今卻是不易。我能輕易重建,王爺從沒想過背后關(guān)竅如何?” 康平王被噎得簡直跳腳。 “好。好!你牛!”楚淞指著邵郁的鼻子:“你給我記住了,如今這話你如何潑出來的,他日,我定當(dāng)讓你如何吞進(jìn)去!我們走!” 這一轉(zhuǎn)身,當(dāng)真是走的干干凈凈,連翻飛的衣角都不再見到。 一時屋內(nèi)從喧囂轉(zhuǎn)為寧靜,落針可聞,寒光隕沒,爭囂落幕,湘安王透過瓦縫只能瞅見一個纖瘦柔婉的背影。 楚岸心想終于自己能現(xiàn)身去找人了,不想那片瓦還未放回,就聽屋內(nèi)傳來開門聲音,動作就生生頓在半空,那片瓦還捏在手里。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者,他道:“晚宴都吃不消停。才嚼兩口就聽你們吵的頭皮痛。你沒事吧?王爺當(dāng)成他這樣,當(dāng)真是寡廉鮮恥都顧不得了。這與明搶有何差別?” 那老伯先前在燭火陰影處,楚岸聽聲音只能分辨出是熟人,背影很是陌生。 只這點蛛絲馬跡已夠楚岸確定,有熟人就好,妙芃是郁兒的可能又多了一分。 “索性已經(jīng)打發(fā)走了?!鄙塾艮D(zhuǎn)身,問:“外頭的閣眾是否都松綁了?可有傷亡?” 楚岸悄悄放回青瓦,已有打算。 “你且擔(dān)心你自己罷。老大不小的了,成天為這個打算,為那個打算。尋常女娃到你這個年紀(jì),孩子都成群滿地跑了?!?/br> 內(nèi)廳穹頂高挑,裝飾明亮,兵詭老者從燭火外走進(jìn)明亮處,手里還拿著個雞腿,每說句話,那雞腿一晃一晃的。 邵郁:“......”真是吃都堵不上嘴。不省心。 “欸!你去哪!”李四巧叼著雞腿,聲音有些含糊:“先前小皇帝派人來了!讓你秘密進(jìn)宮一趟!你到底去是不去!” “不去?!鄙塾纛^都不回,雙手放到脖頸后頭揉著頸椎處,聲音里全是倦意:“小皇帝他愛怎么便怎么罷。知道他皇叔要來找我的麻煩攔都不攔,亦不設(shè)局,還要我費(fèi)力周旋。我乏了?!?/br> “你不去可別后悔!”李四巧道:“宮里那么多美男,萬一是給你說親呢!” “那我一定想著,哪天必定給你帶回來一個?!鄙塾艋仡^,巧笑嫣然,桃李芬芳:“二八年華,豆蔻嬌女。怎么樣?” “不怎么樣!”李四巧吹胡子瞪眼:“我都夠當(dāng)人家爺爺了,你簡直胡鬧。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事?!?/br> “我也在說正經(jīng)事?!鄙塾艉苁菬o辜道:“你孫子蘇見與紫契都尚未娶妻?!?/br> 小月、紫契恰好此時進(jìn)來,不喜反慍。 “我替他們籌謀,有何不可?”邵郁接著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帶回來只是讓你看看而已。畢竟您一把年紀(jì),看人看骨,不似尋常男子那般膚淺只看面貌。你幫兩個小伙子掌掌眼?!?/br> “你可去罷去罷去罷?!崩钏那蓴[手,掌心向外趕人:“一說話就跟我頂。沒大沒小?!?/br> “爺爺。”小月道:“我們姑娘知禮明儀,雅正端方,內(nèi)封辭賦,外表如玉,您別總說她沒大沒小?!?/br> 邵郁那張外人眼中冰封萬里的芙蓉臉已經(jīng)化開少許,難得開心:“聽聽,還是小月會說話。” “你得了罷?!崩钏那梢恢浑u腿丟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掉進(jìn)小月端著的簍子里,:“還不是人家小月心思靈透,見人說人話,夸人有一套,還沒怎么樣先來堵我的嘴,我的話都不聽了,簡直豈有此理?!?/br> “咳咳?!鄙塾粑嬷?,緊走兩步。 “人呢!”李四巧還沒教訓(xùn)完,抬頭到處找人:“每次一提讓她嫁人就溜地比兔子還快。” “爺爺?!毙≡驴人詢陕暎骸澳銊e哪壺不開提哪壺?!笔种噶酥缸掀?。 卻見紫大夫正在擦劍,看著邵郁消失的方向出神,劍布掉了都不自知。 “哎?!崩钏那蓪嵲谑侨滩蛔「袊@:“想嫁的不能嫁,想娶的不能娶。這世道,什么世道?!?/br> 紫契重新?lián)炱饎Σ迹亮藘刹?,干脆丟開,起身。 “別來擾我?!鄙塾暨M(jìn)了自己臥房,背靠著門,臉上笑意早已散去,又恢復(fù)了那張楚焺口中死了相公的萬年冰美人臉:“紫契,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我不去?!?/br> 楚岸將身子隱去走廊另一頭,很注意隱藏自己袍角。 遠(yuǎn)處一個高手對著湘安王打手勢,楚岸點頭,示意開始。 開始,抓人。 門外,紫契頭倚靠在門旁白墻,道:“你還是去罷。正好探聽宮里消息,連番有人來搗亂,先是楚焺,后是康平王,現(xiàn)在變成了秋漫國的小王子,是欺負(fù)這鳳觴閣沒人?你正好去探探虛實,去看看那位如何表態(tài)?!?/br> “不去。”邵郁抬起手腕一彈,室內(nèi)燭火倏忽一滅,陷入一片黑暗,反襯得走廊廊燈明亮:“我累了,你也去歇息罷?!?/br> “我還沒說完!”紫契就看不得邵郁這般了無生氣,氣不打一處來:“你講過以后不去想也不再去幫他。從此和他毫無干系。不過是今日見過他一面,為何竟就開始躲避見宮里那位──” “誒!誒!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李四巧忽然冒出來,過來拽人:“夜半三更來人家姑娘房外叫什么叫,打擾人家休息。走走走,和我老頭子出去賞月。良辰美酒。美酒良辰??!” “你別拽我?!弊掀跻贿厭昝撘贿叺溃骸拔疫€有話未說!” “人家都滅了燭火了,有話也攢著明天罷。”老頭兒不管不顧,將人給生拉走了。 走廊拐角處要消失不見前,李四巧還不忘回頭對著小月,狠眨眼睛。 小月明白該自己上場了。端著個托盤,頗有些畏首畏尾。 叩了叩門。 “妙芃姑娘。”紫契囑咐過,閣里難免有宮里那位小皇帝的耳目,時刻監(jiān)視著,讓叫名字都叫妙芃,以防萬一。 心里對邵郁很是敬仰,姑娘二字更是叫順了,根本改不了口:“該喝藥了?!?/br> 里頭靜默如同無人那般。 這是心煩到誰也不愿見了? “紫契已經(jīng)走了。”小月道:“我把藥放門口了,你記得出來端下。我想說,你不愿去也可不去,我和爺爺都支持你,畢竟人都說伴君如伴虎,離他遠(yuǎn)些也沒什么不好。左右我們都有功夫,還有箭弩弓矢機(jī)關(guān)護(hù)閣,誰想輕易將鳳觴閣奪去,不一定能得逞?!?/br> 屋內(nèi)依然寂靜如斯。 “那我走了。”小月偷偷在托盤上放一對椒鹽辣雞翅,翅根膩得流油,在廊燈下泛著油光:“記得偷偷吃,別叫紫契看見。他不叫你吃辣?!?/br> 左右看看,確定紫契沒有去而復(fù)返,小月才放心走了。 十年如一日,一老一少都認(rèn)為是紫契不讓邵郁吃辣,偷偷拿辣味小吃給邵郁,每次都如做賊一般。 屋內(nèi),窗子大開,窗紗隨拂風(fēng)微動,楚岸捂著邵郁的嘴,表情說不上吃醋還是氣惱,語調(diào)玩味:“怪不得跟我裝不熟。郁兒跟前美男這么多,每天晃來一晃,十年時間,是不是連三哥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只這武功還沒忘,若不是我將你制住,是不是要與康平王一般待遇,被你趕了出去?” 邵郁恨恨扭頭,掩藏緋紅的耳根,眉眼又氣又惱,手被反綁著根本用不上力。楚岸這次流氓得更徹底,她不光腰帶被搶,外中內(nèi)四層衣袍都給扒個精光,只有褻褲罩胸還在,身上卷著被子被反摟在懷里,逃不掉,也掙脫不得,一股任君采擷的無助和脆弱。 “距離卯時亮更已時刻不多,趁還沒天亮,郁兒還不抓緊時機(jī)歇歇?” 楚岸抹了下懷中人鼻子,一個人說話也不覺悶,偏邵郁扭開頭躲了這一摸。 “我知你很想去我府上,甚至可能念叨了許久?!?/br> 楚岸道:“我這不親自來請了?閉上眼睛,很快就到?!?/br> 邵郁被點了xue,努力眨巴眼睛很想分辯兩句,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楚岸已給她系上白絲絹,不由分說將人橫抱,由高手護(hù)送著,一路順屋頂溜出了鳳觴閣。